香港新界東北發展計劃來勢洶洶。
今年3月,三間位於古洞,仍然有人居住的鐵皮屋連同財物被挖泥車一併剷走。5月底,馬屎埔收地程序進入白熱化,地產發展商恒基獲法庭頒佈延長臨時禁制令,禁止任何人佔用該地皮。6月2日,過百名保安員把留守的抗爭者趕出村口位置,引發衝突。香港土地發展的戰線越拉越闊,元朗洪水橋、大嶼山的發展,也接踵而來。
此時,回望2009年因高鐵發展而遭受拆遷的菜園村,這條村落歷經八年抗爭,最近已經「死後復生」:清拆後,留下來的47戶村民一起搬村,在鄰近的新土地上,憑着空空白手,開拓一條新村。在香港,這是史無前例的。
「開初以為一兩年就會爭取到,怎料一搞就是八年。我也以為村裏的人會出來幫手頂着,怎料有人說自己是校長、或者親人是警察,在政府部門工作,怕抗爭影響工作,結果都不出來。」今年54歲的「菜園村關注組」主席高春香說。
過去八年,她與年近90歲的母親高婆婆、38歲的兒甥女陳凱珊,一起投入抗爭,推動新村成立。高家三女子的出現,讓人知道,面對香港的發展與迫遷,影響連帶之廣,抗爭可以是牽連三代人的事。
「為了阿公阿婆原有的生活」
我認識高家三女,是2011年的事。當時我應臉書呼籲,加入當巡守員。我當時要做的,就是每天守在村裏的不同位置,幾個人組成一小隊,通傳執行人員前來清拆的情報、與他們談判、甚至阻擋推土機前進。然而不久之後,整條村還是被推土機夷平了。
再次回到新村,已是最近的事。村民剛剛新居入伙,綜觀一磚一瓦漸建成村,五臟六腑尚趨整全,新村就在一片荒野之中,如積木般搭建起來。裝修工人在村裏忙碌,不聘工人的戶主,忙着落手砌牆刷漆,為自己建家。
那天下午,高家第三代人陳凱珊在村口向我招手,她大汗淋漓,正把餘下的幾件傢具,從臨時屋搬至新居,然後她便領我行村,逐處介紹。
走到村中央,看到高婆婆臉帶笑意,手上挽着幾個剛編好的膠籃,屋旁有十多個以彩色膠條製成的手挽籃,造一個得花上大半天,是她每天打發時間的手工藝品。不一會,婆婆蹲到旁邊的小田拔菜,以自豪的口吻介紹,自己每天都要打理幾塊小小的田。
2008年,高婆婆曾以花髮勇者的姿態,守在舊村的關口,雖然矮小,沒人會忽略她的存在。一把阿婆鄉音,中氣十足,高呼「不遷不拆」,高呼後不會演講,而是閒話家常,傾訴自幼種菜、養豬而養活一家的自豪感。
「看着塊田被剷,阿婆當時好勇敢。」陳凱珊輕聲憶及。這位陰聲細氣,任職文員的女生,可能因早年已遷出市區,從不下田,故皮膚白哲。溫柔帶給她的力量,是在導賞團中以人、地、情的進路,與人表述菜園村這個家鄉。
「當年政府發展另一條村,有老人因上樓後不適應環境,很快就走了,我堅持抗爭,是為了阿公阿婆(高婆婆及其丈夫),讓他們能夠保持原有的生活。」陳凱珊對我說。
高春香也回憶說:「收地時,天氣很冷,周圍的屋已經拆得七零八落,如同廢墟。政府迫使我們,如果再不走,不會得到一丁點特惠補償金,村民都感受到壓力。高婆婆卻很堅持,說已經準備好被人抬走,她一直不解為何要搬走,在老人家看來,在一直住的地方住下去就是了。」
高春香自小在菜園村長大,後來外出讀大學,畢業後做社工,得知菜園村面臨清拆,她很快趕回村服務。「我不明白,為何村民沒有話語權和選擇權?為何我們就要被欺凌?那種氣憤程度,推動我開始這件事。」高春香與其他幾位熱心村民,成立「菜園村關注組」,把責任往肩上扛。
一直以來,「菜園村關注組」除了爭取搬村、討回合理待遇,還希望推動本地農業。成立以後,關注組引領各種抗爭,與政府周旋、到公聽會發言、城規會示威、結合「八十後」抗爭者,反對功能組別、官商勾結,並組織大型遊行和集會,最後引致萬人上街包圍立法會。另外,關注組也多次舉辦導賞團、音樂會、放映會,讓城市人來到這條村落,了解在地生活,理解鄉郊和僅餘的農地是香港永續發展的基礎。
「家可以千秋萬代,錢只是過眼雲煙。」這是高春香在2009年,「千人怒撐菜園村」記者會上大聲喊出的一句話。高春香只是希望香港人明白,這是他們無價的家園,不是金錢能賠償得到。
這句話,也可以說是關注組八年以來,一直強調的主軸。
在面臨拆屋的關鏈時刻,關注組沒有沉醉在村民的自身利益。救村之餘,他們結合力量,與社會上打着「反高鐵」旗幟的「八十後」走在一起。高春香回憶,「當時社會上的年輕抗爭者,滿有理想,對於高鐵和社會改革,都很有看法。」
2010年2月,「菜園村關注組」宣布「重建家園計劃」,決定覓地搬往新村。當時,「菜園村關注組」、「菜園村支援組」、聯合新成立的「生態社區營造工作室」和「菜園村生活館」,努力開展新村籌備工作,並從尋找土地、生態調查、房屋設計、社區規劃做起,決意以民間力量興建新村。
建新村的過程中,村民面臨重重難關,他們着手向政府爭取復耕建屋牌照,然而一日未能得到建屋牌照,村民不能安心落訂買地,未能買地也影響着規劃的進程。
除此之外,村民還需處理水電供應、路權受阻、承建商拖延等問題,而每樣基礎條件,都得花上兩三年周旋。為了建好新村,六年來,這班村民每星期開會,商討新村前程,還找來香港大學建築學系教授王維仁,協助村民自己設計新家。
村民在民間會議,投入數百小時參與規劃,從圖則看起,因應個人喜好及經濟能力,選擇新居,因此新村的47家房子,全部獨一無二。
作為關注組主席,高春香一直感受到村民之間的互相鞭策:「我三番四次感受到,願意抗爭的村民,是多麼的堅實。當大家的目標一致,便會十分團結。」
土地賦予人的價值
這份團結,源於村民對土地的感情。
「這與成長有關,我們一直在此居住,每天都對着同一塊土地,你在外頭租屋就不自覺擁有,但我的情感,是眼看爸爸媽媽,在田裏日日做,持續做到七老八十。」高春香說。
她記得八十年代香港流行賣地,爸爸曾游說一家人賣地。「當時有人出價一百萬,我也心動過幾十分鐘,但很快就平靜過來。」高春香回憶說:「我有個夢想,就是把家,由簡樸的小農屋,變成大宅園或迪士尼的城堡。」
高婆婆以種田和賣菜養大高家人。「媽媽自幼是童養媳,作為沒身份的女人,是土地賦予她自身的價值,令她有自己的朋友、得到認同感。」高春香這樣形容媽媽。
不過,在高家與其他村民一同建造新村的過程中,村民也不是一直團結和堅持。
眾人錯判時間歷程,結果在臨時屋裏,村民一住就是五年。「有人會覺得我們偉大,也有村民覺得,若果開初選擇上樓,一了百了,就不用花那麼多時間和金錢。」高春香說。建新村途中,有幾戶人,基於家人反對、自己不能再等、不認同村裏不建車路等,提出要離開大隊,當時其他村民努力挽留他們,但幾戶人最終還是決意離去。
「這令我很內疚和遺憾。」高春香說。
當矛盾觸及生活,村民也磨擦不斷。「村裏,有人忙着上班上學,人會被拉扯而變得現實,沒時間關心社區,結果很多生活層面上的事,他們都不再提起。其實,作為支援者和為政者,都需要嘗試理解,一個發展計劃,真的帶給村民很大的心理代價。」
八年以來,高春香看似一個女強人,一次又一次與村民渡過危難,但其實她內心也傷痕纍纍。「這場運動,實在有太多事情要消化,我有消化過,不然再說出來又會哭。」高春香說,種種反對聲音給她帶來衝撃,而不為人知的是,她對男友的虧欠。「他一直很照顧我,算是世上難找。當年他住的鄉村同樣面臨清拆,自己承受很大壓力,但我卻把菜園村的情緒都放在他身上,後來他出事,去世了。」
在外界看來,「拆村、搬村、興建高鐵」是一宗社會事件,但其實背後牽涉的往往更多,在每件事情的互相影響之下,構成村民的心理代價,以至人生經歷。
縱有難關,但高春香仍在堅持。我問:「在鄉郊搞政治,有沒有擔心過被追斬?」
她堅定地回答:「完全沒怕過,我們一股熱誠,沒刻意得罪人,菜園村處於一個三角關係:正義而有理想的年輕人、廣大傳媒、有勢力的鄉議局之中,所以我不怕。有次我自薦,去找某位有勢力人士談話,也是一個人走去。」
終究建成的新村
憑着這份勇氣,2015年,多幢村屋陸續建成,村民本來打算於7月入伙,卻因電力公司去年突然停止駁電工程,令他們的重置計劃再次落空。去年5月,「菜園村關注組」帶領村民重申「一屋一電一啖飯,一水一村一塊田」的訴求。當時,一些村民住了數年的臨時屋經已老化,出現爆渠及滲漏問題,失修問題日增。
幸運的是,去年年底,電力問題終於解決,村民終於遷離臨時屋,陸陸續續入伙新居。
我走在菜園村新村裏,發現許多細節都是村民自己設計的,興建新村的過程,還孕育了許多新嘗試。
經過村民一起商定,新村規定車不入村,村民希望地方多騰出,用作公共空間,包括集會廣場和公家田地。沒有車輛,廢氣少了、路面寬了,大家可以無憂地在村裏行走,小徑中央留出空間植樹。
新村從南至北呈長條狀,當中有處「老人田」,是鄰居相借之地,位置靠近民居,故村民集體開荒,把地留給多戶老人,方便他們種菜。這是一個善待長者的社區,老人早晚翻泥澆水,吃飯時即摘瓜果,炒熟來吃。我走到「老人田」盡頭,是屬於高婆婆的那個範圍,一字排開是肥胖的生菜,菜根有蟲、果蠅繞圈纏綿,新鮮而沒農藥。
頗遠處是「先鋒田」,由村民阿竹主力打理,漲卜卜的椰菜探頭而出、菜心排滿一地。爬上龐大的東江水輸送管,不時戰戰競競,黃狗隨意跑過,來到管子盡頭,背靠水塘,地上的農夫手執鋤頭,開墾稻米田,他們正要耕種的是「香港米」。數年前,此地農夫推動「八鄉人食八鄉菜」計劃,讓大家在農田間找回價值,試行社區經濟、集體耕作,讓老人有寄託、婦女有兼職,「先鋒田」這名字,有它的意義。
上幾個月,我應邀到高家吃一頓飯。新家樓高兩層,高家用舊村的房屋物料重新鋪成一條小路,道旁種了高春香的爸爸喜歡的白蘭花和含笑花。屋旁有個小魚塘,保留流水式設計,景觀與舊村的家園一模一樣。
那頓飯是高家感謝支援者的晚餐,兩行人平排並坐客廳,坐我旁是高婆婆,她指著一碟清炒甘筍,說是今早從田裏摘來的。高春香在廚房與客廳之間來回,端出一碟碟餸菜,陳凱珊則在角落靜靜吃飯。
他們的生活,彷彿與往昔一樣。
作者手記:社區自救,是抵抗強權的出路
除了大型群眾運動那波瀾壯闊的場面,運動總有一個細水長流的過程,反迫遷最顯而易見,從被政府規劃與咨詢、被城規會通過圖則、被立法會撥款、被政府人員收地與被強拆、到被安置或賠償,算一算行事曆,延宕最起碼五年,大多十數年。
抗爭從來不是易事,過程總有為數不少,極為細碎而千絲萬縷的現實拉扯,都是在考驗參與者的耐力與心理質素。當中有沒有支援者同行,出謀劃策、互相勉勵,是一個關鍵,如果決意扭轉被強權規劃的局面,要有很大的心理準備,少點意志也會被不同的現實限制纏死,落得焦頭爛額。
新村其中一個最為驚人的開創,是村民的民間規劃,一場維持了好幾年的商討與執行。這種由下而上的規劃原意,是深信在地的人,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相比之下,通常規劃別人家園的官員,都只是坐在冷氣房,指手劃腳的局外人,結果常常是,幾代人的家園被設計成一個裝飾的花槽。
這些年來,菜園村村民經歷過分寸難移的局面,不進則退,最後他們花八年心力,實踐社區自救,展現在地社區自主,是抵抗強權的出路。
菜園村到菜園新村,讓人知道,憑藉彼此鞭策的決心,尋找不同的方法和出路,願意嘗試看來艱難的種種可能性,有些事還是可以捱過的。來到2016年,幾經洗禮,這條小小的村落還是苦苦地在地圖上得以建成。
然而,我們也需要去理解,村民一路走來的艱苦歷程,發展可以摧毀家園,也可以讓被迫遷者經歷心理上不能磨滅的歷程。正是走過不少曲折挫敗的路途,菜園村關注組及支援組,至今仍會與受東北發展影響的村民交流,作為命運共同體,讓彼此明白彼此曾經及將會面臨的困境。
於2016年與高春香訪談間的一席話,讓我有機會去理解當時處於巡守員崗位時看不到的另一面——當居民運動與社會運動結合,有些角度需要互換角色思考,只有理解,運動才得以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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