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屎埔,在迫遷的命運裏種一座村莊

馬屎埔,三代村民耕作於此,面對大地產商收地浪潮,他們可以用鋤頭和理念帶來改變嗎?
反收地支持者在馬屎埔村入口處搭建了瞭望台,供巡守者觀察四周的情況。
香港

香港新界東北的馬屎埔村,在2016年4月28日突然長出了一座木頭做的「瞭望塔」。

它立在七零八落的鐵絲網中間,腳踩着一塊田,正對面是幾棵匆匆種下的香蕉樹。一旁與它對峙的,是一架推土機。推土機上掛滿了各式標語:守田!中止原址換地!保衛東北!反對迫遷!

這一天,馬屎埔村爆發了恆基兆業地產(下稱恆基,上市編號0012)2016年收地過程中遭遇的最激烈衝突。截至今年5月,仍留在村裏的農戶還剩下不到100戶。在推土機對峙瞭望塔的背後,是70名恆基保安與60多名守田村民的短兵相接。

在村口紥營逾月的「守田小隊」爬上推土機喊口號,推土機司機卻照樣開啟引擎。保安架起鐵絲網圍封農地,用燒焊固定鐵絲網,村民一次次用水撲熄燒焊,保安又一次次在村民腳邊繼續燒焊。雙方強烈的肢體碰撞幾乎要推倒鐵絲網,保安表情驚惶,只想快點完工,而村民哭喊抵抗,跪在一旁。

爆發衝突的這塊香蕉田位於馬屎埔村外圍,早在2004年就被恆基買下,但前租戶區流根至今仍在此耕種。恆基對端傳媒表示,希望現場人士能自行和平離開,而收地的最後步驟會是法庭禁制令。

馬屎埔村與恆基的矛盾,已經糾纏二十年。1996年,恆基開始陸續從原居民地主手中購入馬屎埔村土地,到2014年已買下約30萬呎土地,佔整條村面積的80%。2008年至2013年,港府開始研究早在1998年就有意推行的新界東北發展計劃,決定把包括馬屎埔在內的粉嶺北及古洞北,發展成粉嶺/上水新市鎮的擴展部分,預計新市鎮可容納17萬多人。發展局局長陳茂波曾多次強調,「新界東北新發展區是為香港人規劃的新一代新市鎮,應付香港市民住屋和社會經濟發展的需求」。

馬屎埔村遭收地大事記。
馬屎埔村遭收地大事記。

但收地一點也不簡單。馬屎埔村是非原居民村,有60多年歷史,絕大部分村民是戰後就向地主租地生活的,高峯期居住着700多家農戶。為了反抗收地,有村民堅持和恆基打官司,有村民直接佔領推土機,抵抗曠日持久,更有村民的後代於六年前,在馬屎埔村建起了成熟的城鄉共生農業社區「馬寶寶社區農場」。

假若恆基申請到法庭禁制令,抗爭再激烈也難以抵擋推土機鏟掉田泥,但令許多人難以理解的是,即便到了此刻,「馬寶寶社區農場」依然在保安離開之後,繼續用自製的清潔酵素洗碗洗衫,繼續用廚餘製造的堆肥灌溉有機蔬菜,繼續接待八方來客,做農地導賞。這些市民試圖「用每天在這裏的生活去告訴政府,香港應該如何」。

還留在村裏的每個人都說:「香港應該是這樣的。」但在法理和現實中,香港並不是這樣的。

恒基地產派員到馬屎埔村收地,村民及聲援人士在村口拉起橫額抗議。
恒基地產派員到馬屎埔村收地,村民及聲援人士在村口拉起橫額抗議。

「租霸」VS「地霸」

恆基回應端傳媒查詢,指早在2007年已經中止租約,負責執行法庭裁決的執達吏在3月23日成功收回土地,整個收地程序「合法合情合理」。

對這群繼續留在馬屎埔村的居民,恆基執行董事黃浩明批評為「租霸」。在馬寶寶社區農場的Facebook 專頁上,也有支持私有產權的網友留言說:「你們跟地產霸權沒分別,只不過用不同藉口霸住塊地。」

但區流根的女兒、馬屎埔村第三代居民區晞旻有另一種說法。她說,村民和一眾守田者根本沒有見到執達吏到過村裏。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區晞旻的爺爺奶奶從廣東南海、番禺和順德走難來到香港,到了馬屎埔村,向原居民租地耕作,自此落地生根。馬屎埔村的老農夫靠種菜賣菜養活了三代甚至四代人,沒想到幾十年後,卻被新業主恆基告知:我們不租了。

馬屎埔村一塊農地遭挖土機破壞後,村民及聲援人士將附近的蕉樹移植到農地上。
馬屎埔村一塊農地遭挖土機破壞後,村民及聲援人士將附近的蕉樹移植到農地上。

政府曾允諾補償受發展計劃影響的住戶,給合資格住戶發放最高60萬元津貼。但馬屎埔村民大多居住在五六十年代自己建造的「寮屋」中,最多只持有臨時屋牌照,並不符合補償資格。

目前,恆基確實擁有馬屎埔村八成的土地業權,但馬寶寶第三位核心成員、四年前加入的黃淑慧說:「我們不是要推翻私有產權。所謂私有產權的背後,是官商勾結的四萬呎原址換地政策,是盲目的發展。」

2013年,政府為新界東北發展計劃提出「原址換地」的收地政策,業權人若擁有超過4萬呎土地,就可向政府提出發展規劃,將農地轉變為住宅用地。發展局局長陳茂波曾否認原址換地是為大地主謀利,但馬屎埔村民一直以來都認為,這項政策是將收地的任務變相轉交給地產商,令一場由新市鎮發展而起的爭議,轉移為地產商與小農戶之間的土地糾紛。

恆基在馬屎埔的土地,早已達到原址換地的4萬呎門檻,但因為整體規劃已交城市規劃委員會通過,恆基必須收完規劃書上的每一塊地才能動工。發展項目期望在2018年正式動工,2023年入伙。因此,恆基預計在今年年底完成馬屎埔村的收地,然後在2017年完成「原址換地」的申請。而此次被收的香蕉田,按照規劃書,未來將建成十棟私人住宅樓。

在村民眼中,恆基是只會囤積居奇,根本不善用土地的「地霸」。這種花長時間囤地然後發展地產的發展模式,其實是現下大部分地產商投資獲利的方法,低價購入,等價高時賣出獲利。黃淑慧說:「當一個人為了炒賣土地,手上持有的房屋超過自住的需要,又不租出去,那麼房屋的使用價值就被荒廢。同樣的,恆基買下大量農地,然後丟荒,真正掌握種植技能並賴以生存的農夫卻無地可種,土地就無法得到善用。」

恒基地產派員到馬屎埔村收地,村民及聲援人士在村口拉起橫額抗議。
恒基地產派員到馬屎埔村收地,村民及聲援人士在村口拉起橫額抗議。

對於上述指控,恆基地產始終表示「難以理解及認同」。

在現行香港的政策和法律下,馬屎埔村的抗爭確實違法。但家住將軍澳、馬寶寶創始人之一的卓佳佳反駁說,他們犯法是為了剪掉綁住手腳的繩:「這樣做的確是犯法。但我會問,這樣做是不是就是錯呢?」

舊鄉土上的新抗爭

「每天起床心情都好緊張,不知今日恆基有沒有來呢?」區晞旻雖跟記者說着話,但坐在可以望到馬路的位置,眼神不時注意村外,提防恆基保安隨時再來。她說:「好驚。」

自3月23日收到恆基下達的收地「最後通牒」,守田小隊分成四個時段,每日24小時看守巡視。有了「瞭望塔」之後,他們每日清晨就上去佔據高位,看對面的馬路是否有保安集結。

4月25日,13名守田者被恆基保安抬出。一天之後,區晞旻與三名夥伴一起擋在發動了的推土機前。恆基對端傳媒說,「示威人士是強行闖入霸佔土地,而阻攔工人與攀爬工程車的行為導致險象環生,導致女保安員跌倒受傷」。但馬屎埔村民亦向端傳媒出示多段現場拍攝的短片,顯示保安粗暴對待示威者,導致示威者流血受傷。

反收地支持者在馬屎埔村入口處搭建了瞭望台,供巡守者觀察四周的情況。
反收地支持者在馬屎埔村入口處搭建了瞭望台,供巡守者觀察四周的情況。

區晞旻大學讀商科,畢業後在中環找到一份朝九晚六的文員工作。但為了和全村人一起護村,她在2010年辭職回家。

也正是這一年,有社運人士向她提議,新界東北的抗爭應該建立自己的理念和實踐,在申斥「香港不應該如何」的同時,乾脆就用實踐來告訴政府「香港應該如何」。這年7月,馬寶寶社區農場誕生,農場將理念和農夫的生計交織在一起,在這6年間實踐了基於本土農業的永續種植和城鄉共生。

馬寶寶的農夫做有機生產,替周邊的城市社區消化了大量的廢棄廚餘和乾草。農夫種菜出來,每逢週三與週日在社區農墟賣,一路之隔的城市人可以買到新鮮有機菜。均價24元一斤的有機紅莧菜、薯苗、甜麥菜,往往供不應求,附近的學校和社區中心為保證買到新鮮菜,乾脆批量訂菜。

而區晞旻、卓佳佳和黃淑慧就在馬寶寶全職工作生活,靠組織農墟、農地導賞和各式的手作工作坊,令農場自負盈虧。

靠着不斷的導賞,三個女生在6年間帶着幾千人參觀了這個城鄉共生的範例,訴說着守田護家以外的理念:「我們不是做農家樂、只講菜怎麼種的,現在政府所謂的城市規劃根本只是很盲目的開發,而香港需要的是城鄉規劃。」

「我們要講給人聽,城市旁邊如果沒了鄉郊,你會面對一個更加單一化的城市,對土地只是買買買、炒炒炒,對廚餘和垃圾只是扔扔扔。那不只是農夫沒了土地,村民沒了家那麼簡單的問題。」卓佳佳說。

她們六年來提出了一連串的倡議,包括要立法保證農地農用,要設立土地空置稅以免地產商囤地丟荒,要中止將農地轉變為住宅用地的「四萬呎原址換地」政策。她們還建議政府,在興建房屋時優先使用政府空置土地和「棕地」,然後回購被地產商買下的農地,還地於農。

但香港政府另有一套自己的農業政策,與這些倡議的重合度幾乎為零。在2016年《施政報告》中,政府公布的新農業政策包括設立一個約75到80公頃的農業園,撥款5億做農業持續發展基金,物色具「較高農業活動價值」的「農業優先區」,以及在工業大廈內進行水耕種植,為本地新鮮農產品增設農墟等等。但對於如何處理香港現有的這4000多公頃農地及八成的丟荒率,政府在新農業政策中並沒有提及。

在建立的第一日,馬寶寶社區農場在網站上寫:「像世界上所有新生的嬰兒,馬寶寶是可能性,是未知數,是待填滿的希望。」種植了6年的希望,真的可以結出果實嗎?

如果沒有了馬屎埔

馬屎埔村附近的居民。
馬屎埔村附近的居民。

現在的村口原本是舊村子的中央。1993年,政府收回馬屎埔三分之一的土地,賣給新世界地產等十一間地產集團,發展成果就是對面的兩座高級私人住宅:綠悠軒和帝庭軒。

若從高空俯瞰,今天的馬屎埔村和它北面的廣大農地、村地,在南面密集的高樓和馬路映襯下,正被一條城市化的線步步向北推進。2014年6月,立法會通過了新界東北發展計劃的前期研究撥款,四千多人包圍立法會,卓佳佳主持行動現場大會,黃淑慧在行動中被捕。今年下半年,新界東北發展計劃還將再次申請撥款。

仍然留在馬屎埔的村民,已經日漸看不到退路。「你沒有辦法離開這裏,因為去到哪裏都會是這樣。」區晞旻說,「當沒有政策保護農地的時候,如果你想繼續在村裏生活,想做農夫,那你就會一世都面對迫遷,根本不會有穩定的土地去做生產。」她臉上現出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肩膀顫抖着問:「如果這裏真的被拆,如果我們搬去其他村子,那個地方最後也會面臨發展、迫遷,為什麼要這樣呢?」

「在香港要做農夫,就好像遊牧民族一樣。」她垂下頭說。

進入5月,馬屎埔村的「瞭望塔」加固得更高。「塔」上面還多了一塊巨大的綠色木頭面具。它面朝村外,兩旁是一雙巨大的綠色手掌,以「say no」的抵抗姿勢護住身後的農地和村民。塔身刻畫的詩句來自三毛:「如果有來生,要做一棵樹。」下方刻畫的歌詞則來自台灣的交工樂隊:「一行一行把自己種回來,一畝一畝把自己兜齊全。」

而恆基的堆土機就在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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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評論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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