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5月7日,廣東省人民醫院通報:被病人砍傷的口腔科主任醫師陳仲偉不治身亡。
兩天之前,這位60歲的醫生在下班後,被他的病人劉某尾隨至家中,並被劉某持刀砍30多刀,陳醫生倒在血泊中,而劉某轉身從18樓跳下身亡。據公開報道,陳被送至醫院搶救時,面部被砍爛,足後跟被斬斷,左腹部約有15cm傷口,上肢和大腿均有不同程度的刀傷。經過兩天的搶救,最終不治。
5月7日晚,上千名廣州市民自發組織悼念陳仲偉,在廣州市英雄廣場點亮白色蠟燭,敬獻鮮花。
陳仲偉的同事、廣東省人民醫院口腔科的一位醫生對媒體表示,兇手稱陳仲偉在20多年前弄壞了他的牙,曾數次來醫院找陳的麻煩。另一位接近陳的醫生稱,陳在25年前曾為兇手做過牙槽骨截骨術(俗稱烤瓷牙)矯正牙齒,「兇手說牙齒變色,要求賠償,否則同歸於盡」。亦有傳聞指出,兇手曾被精神病院收治。
在陳仲偉接受搶救的時候,搶救室外擠滿了他的同事,除了在崗位值班的醫生之外,廣東省人民醫院的全體人員幾乎都來了。廣東省人民醫院公開表示為搶救陳仲偉「不惜一切代價,聯合省內外專家全力以赴」,並且對「惡性暴力傷醫事件表示強烈譴責」。
醫療問題幾乎是中國社會最積重難行的問題之一。
多年來,中國的醫療資源供需極不平衡,普通人需要負擔的醫療成本很高,要花費大量時間排隊掛號、就診、買藥、等候手術,而醫生被質疑態度不好、不專業、醫德差、收紅包、拿回扣。多年來的醫療改革成效甚微,在社會貧富差距極度加劇的背景下,富人有錢醫病,窮人越病越窮的情況愈發常見。同時,國家監管缺失,沒有「關係」也缺少資源和信息的不少普通病患被醫療廣告、莆田系醫院所蒙蔽,甚至付出生命的代價。
在這種環境中,普通病人將對醫療制度的一股怨氣,直接地轉嫁到了醫生的頭上,「仇醫」情緒瀰漫,暴力傷醫、殺醫、醫鬧的事件層出不窮。
這次口腔科醫生遇刺,比起四個月前的「北醫三院醫鬧事件」更加慘烈。
2016年1月,北京大學第三醫院婦產科的一名產婦因高血壓合併子癇症,搶救無效去世。當時,數十位產婦的家屬聚集並滯留在病房之內,大聲喧譁、辱罵醫生、打砸物品,並索要高達1000餘萬元人民幣的賠償。死者生前供職的中國科學院,亦無視法律程序,直接出具公函,要求醫院對於死亡原因做出「公正、透明、翔實的調查」,給死者及家屬「一個明白、公正、合理的交待」。
這件事一度引發了長達數十天的網絡熱議。很多醫療從業者表示對現狀失望。當時的涉事醫生雖然遭到嚴重侵擾,但尚未有性命擔憂。而這一次發生在廣州的暴力事件,結局是一位醫生的離世。案情至今仍未完整曝光,但再次引起了醫療界的強烈焦慮。
「在門診,我的背後絕對不能有人」
陳醫生遇刺之後,他的醫生同行們在網上表達憤怒和恐懼。「在門診,我的背後絕對不能有人」,一位醫生在醫學社交平台「丁香園」上發表言論,「我很警惕每一個人。」
一位接近廣東省人民醫院口腔科的人士向端傳媒記者透露,受害者陳仲偉醫生就住在醫院對面的職工宿舍樓當中,事發時鄰里都聽到求救聲,是人民醫院的保安前去施救,陳的妻子見到血泊中的丈夫,在驚慌恐懼中跌折了雙手。人民醫院位於廣州的鬧市區,一街之隔就是中山大學第一附屬醫院,這起駭人的殺醫事件在當地醫療圈引起的震動難以估量。
這位人士介紹,在陳仲偉醫生被襲擊次日,醫院便組織了心理干預活動,希望降低醫生的心理傷害。然而,一位自稱司馬異、與陳為校友的口腔科醫生表示,「說好的法治和喊了無數次的『零容忍』,一次又一次地讓位於『大局為重』。我們醫生……不幸成為底層民眾宣泄怨氣的出氣筒和政治高層掩蓋社會矛盾的墊腳石。」
端傳媒記者在採訪中發現,有很多醫生私下組建微信聊天群組,內部共享一些「問題病人」的信息,一旦發現有暴力傾向和情緒障礙的病人,就儘快相互轉告,讓其他同事也儘量不收治或者轉診,以避免在未來可能遭受的人身傷害。
一位目睹過數起傷醫事件的醫生在微信朋友圈寫道,「……可能會有人因此對中國的醫療環境失望透頂,放棄這一職業。培養一名醫生的週期太長,任何一個人的離開和任何一人的拒絕進入都是這個行業的悲哀,最後影響的必然是廣大患者。」
這位醫生的猜想不無道理。《2015年醫生流失情況調查報告》發現,一大批八零後的醫生正在加速從醫院逃離,其中不少都是三甲醫院的骨幹醫生。在這份報告的8942份樣本當中,25歲至35歲的醫生是離職的主力軍——「高強度的工作、低性價比的薪資、沒有安全感的環境、不知前路的醫改等,都是他們選擇逃離的原因。」
「逃跑,是一種可貴的職業素養」
醫療界充滿了憤怒的聲音,但是當暴力和血腥摧毀信任,當醫生和病人進入了「雙向抵制」階段,人們依舊看不到出路。
「極端傷醫殺醫事件的頻發,與政治經濟、法治環境、民眾文化與信仰環境等諸多因素相關。大的環境一旦形成,短時間內難以改變。」上海市復旦大學中山醫院醫務科主任、微信公眾號「醫史微鑑」的作者楊震在文章《醫院傷醫事件的三級預防》中寫道。
楊震對近年來國內發生的醫院暴力極端事件進行分析發現,「施暴者身上常常有着各種社會科學領域矛盾的『累加』:經濟狀況極差、家庭不和、社會支持不足、信仰缺失、性格缺陷等等,最後再加上慢性(重大)疾病無法治癒的痛苦。」而醫生,則有可能「成為這些巨大矛盾的『接盤俠』」。
據楊震介紹,在國外,已有相對成熟的針對醫院暴力的風險評估指標:「例如,患者表現激動或者不安;患者出現抵制建議治療的行為;患者存在威脅或暴力行為史;患者的朋友或者家屬出現暴力行為;有藥物或酒精濫用史等等。」而在中國,醫院尚未建立類似的風險管理,醫生僅僅能從患者言語中的「蛛絲馬跡」來判斷對自己的人身安全是否存在威脅。
更糟糕的是公共討論環境也常常無助於緩解矛盾。皮膚科醫生,北京大學醫學科學碩士安然在一篇名為《醫患衝突十年嬗變:從哈醫二院到北醫三院》的文章中寫道,「不僅醫療體制像一名一直躺在手術床上的病人一樣仍在等待『開刀』,而且社會的理性、誠信和包容精神亦未得以成長。面對各種公共議題,網絡上總是充滿民粹式的互相攻擊,醫療界在參與醫患話題時也未能超越這種模式。」
「人人都有惡基因,但不一定表達。惡的環境,會誘導惡基因的表達。」楊震在其微信朋友圈和文章中寫道,「醫患糾紛的形勢發展,只依附於社會主要矛盾的發展,根本不以醫界的努力為轉移。你們(指醫生)能做的就是,保護好自己!」「我們的醫務人員,在屠刀面前,要勇於逃跑,保命要緊……在醫院內部培訓的時候,我很明確告訴我們的高級知識分子們:逃跑,是對生命的愛護,是一種可貴的職業素養。」
看了两段才发现这是16年发的一篇文章(直接从端推进来,本以为是涵盖今次杨文医生遇害事件的更具总结性的报道),但很快的就发现这很讽刺,为什么惨案会一次次近似复制粘贴一样的发生,明明大家很惊恐并意识到问题、明明中间有人在努力(比如部分医生、群众、有良知的媒体),可惨案还是像太阳升起似的发生,事实都在努力证明:单项努力是不够且基本无用的。也许只有发自内部的改变才能缓解如今的多方矛盾,而不是今天一个“惠民”政策、明天一个“严管”政策,永远捉襟见肘,并永远刺激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