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大學元平體育館外鋪上了紅地毯,十台白色特斯拉組成的禮賓車隊駛來,停在一塊黑色巨幕前。鐳射燈打着,閃光燈照着,一群20歲左右的理工科男生和極個別女生,頗為羞澀地下了車、步上這「紅毯」場合。他們中的多數,仍是穿着短袖T恤,休閒短褲,涼鞋或者拖鞋。
這是2015年7月19日傍晚,2015全國大學生機器人大賽現場。賽場是兼具NBA、WCG(世界電子競技大賽)風格的場地:操縱機器人戰車的大學生紅藍對壘,搖臂攝像機、航拍無人機、燈光、煙霧、兼具動感的音樂、面容姣好聲音甜美的主持人、深圳市市長許勤,一時間都成為這群大學生的陪襯。
而最後,真正幕後的主角站了出來——斥資5000萬元全程贊助此次比賽並設計了場地的,前理工科男生汪滔和他的大疆創新(DJI)。
大疆創新,如今在全球商用無人機市場中佔有70%的份額。《連線》(WIRED)雜誌前主編、《長尾理論》(Long Tail)作者克里斯·安德森(Chris Anderson)曾稱其為「無人機領域的『蘋果』」。《華爾街日報》曾評價它是「首個在全球主要的消費產品領域成為先鋒者的中國企業」。
大疆的創始人,白手起家的80後汪滔,這位以287億元人民幣身價新晉登上胡潤百富榜的老闆極少在公開場合露面,但這次,他為參加機器人大賽的大學生們做了一場演講。
提及中國「總體而言還在做便宜貨」、「功利主義大行其道」、「一窩蜂」的市場,汪滔表示「很遺憾」。活動之前五天,這位35歲的無人機大亨剛在中南海見到了中國國務院總理李克強,會見的主題是「新經濟形勢」,彼時,整個中國經濟界還震盪於股市的急速下跌中。此時,演講台上的汪滔說道,「企業需要一批具有真知灼見和創新求真精神,做事靠譜的核心人才」。他提起「很多人主動選擇遺忘這樣一個事實」——「只有做自己真正感興趣的事情才能把它真正做得好,只有懷揣崇高的理想才能走得更遠」。
「不想創業的學生不是好學生」
汪滔和大疆的故事開始,可以被理解為「創客」(Maker)運動的一部分。這個生態圈構築的三要素是:廉價且密集的供應商、較低的技術門檻、不斷嘗試且分享的實踐者。這一運動的鼻祖,便是上文所述的克里斯·安德森。
克里斯·安德森曾是一個熱愛科技的極客(geek)記者,為了不讓兒子失望,2007年時,他查閲資料,拼湊製作出世界上第一台樂高無人機,為了讓後來者的探索之路變得更容易,他辦了網站:DIYDrones.com。於是,遍布全球的玩家得以藉此創作、分享經驗,其中的算法、代碼均可免費使用。
那時,汪滔在香港科技大學(HKUST)唸書。這之前,他選擇從上海的重點院校華東師範大學退學,追求更適合自己的平台。
汪滔生於杭州,他的母親是教師、父親是工程師,父母在下海潮中前往深圳經商,成為小企業主。得益於經濟壓力小、興趣時間多的家庭環境,中學時,汪滔就對航模產生了很強興趣。
在港科大,汪滔師從華人機器人研究領域的權威李澤湘教授。李澤湘,湖南人,1979年首批出國的公派留學生。他有三句話:「不想創業的學生不是好學生」,「不想改變所在產業或研究領域的老師不是好老師」,「不想從根本改變所在地區經濟及社會結構的大學不是好大學」。
當時港科大有一門課,叫《機器人大賽》,學生們會形成團隊,用八個月的時間做幾台機器人參加比賽,其間涉獵機械、控制、軟件的知識, 20多人一個隊,每台機器要做好幾輪。
這門課,汪滔選修了兩次。2005年,他所在的團隊獲得亞太機器人大賽香港區冠軍、亞太區並列第三的成績。
「遙控直升機」是汪滔青年時代的夢想,但他發現短時間掌握這門技能並不容易。他摔壞了好幾台微型直升機,右臂上至今留着一道傷疤。汪滔的本科畢業設計主題是:「根據數據控制飛機舵機的反饋運動,使飛機可以自動懸在空中」。儘管成績只得「B-」,但他身上的「工程意識」吸引了李澤湘,將其收為研究生。
按以往的「產學研」模式,學生把設計圖紙給學校,得等上一個月,樣品才能出來。但李澤湘將這個漫長的時間縮短至一天。李當時在協助籌備哈爾濱工業大學在深圳的自動控制與機電學科部,他號召學生們來到深圳,「一大堆做機床、機加工的,當天就把這個做出來,晚上用我的車『走私』就扛回香港去了」。
新模式讓學生們充分了解背靠「世界工廠」的真正意義。李澤湘的課堂上走出了包括汪滔在內的一批企業家、創業者。而李澤湘日後諸多頭銜中,亦包括大疆創新董事長一職。
讀研期間,在深圳城中村的一套農民房裏,汪滔成立大疆。那時,大疆的產品放在航模論壇,已經收到訂單若干,到2010年時,月銷售額已過幾十萬元。
再後來,汪去芝加哥參展,有好萊塢的攝影團隊抱怨現在的航拍飛機一旦震動拍的質量不好,能不能做一個雲台,把震動消除。學機器人的汪滔便將其中的直驅技術用在雲台上,做出當時最好的一款無人機相機雲台。
飛行、控制、應用,無人機的三大部分至此已全被突破,從技術的角度講各自都並非高精尖,但作為一家做整體產品的公司,大疆搶佔了全球市場70%的份額。正如汪滔在採訪中所說,「我們有點像汽車啟蒙時代的福特」。
「山寨」一台無人機?
消費級民用無人機成為少見的「牆裏開花牆外香」、美譽從海外飄回中國的產品,得益於並不特別複雜的工程原理、中國長期積累的代工優勢、工科人才的精益求精。
小型無人機的技術門檻並不高,其原理普通工科大學生通過自學即可掌握,比如最常見的四旋翼機器有四個螺旋槳,螺旋槳一樣快、懸空靜止;螺旋槳一起加速、升高;某兩個螺旋槳同步加速、旋轉;一個槳快一個慢,傾斜。再配備一台每秒能處理600個決定的處理器,無人機之根的飛行系統也便落成。
在汪滔的大疆作為「創客」浪潮中的佼佼者脱穎而出之外,其他一批中國品牌也獲得了市場的認可。今年1月拉斯維加斯舉行的國際電子消費展(CES 2016)上,80%的消費級無人機參展商來自中國,「億航」甚至推出了「載人自動駕駛飛行器」的概念機及短片,有國外評論人指出,類似手機市場一樣的競爭即將出現,「它們中的多數想成為大疆的翻版」。
商業巨頭外,越來越多的愛好者們也在熱衷DIY。在大陸的問答社區中,類似「大一在專業課全都沒有開的情況下如何自學並完成四軸飛行器的製作和調試」的問題不少,亦不乏「我做四軸也有三個月了,現在基本能穩住了,這學期今天剛開學,希望加入定高等額外功」類似的分享。
2009年,克里森·安德森創立了美譽度很高,和大疆、Parrot並稱三強的「3D Robotics」公司,他的創始合夥人是當時只有19歲的墨西哥少年若爾迪·穆尼奧斯(Jordi Muñoz),一個剛來美國的、愛玩遙控直升飛機的新移民。
如今28歲的穆尼奧斯在墨西哥管理着公司的研發生產團隊,他的Linkedin格言就是「少說多做」。安德森忙不迭地在自己的書中總結出三條挖寶經驗:1.聰明孩子只用Google就能成事,即所謂自我教育;2.簡歷沒有必要,作品自己會說話;3.團隊建設是自然而然的事,什麼人吸引什麼人。
安德森遇到過一些來自中國的麻煩。2011年時,北大一名博士全文翻譯了3DR的無人機手冊,中國市場上很快就出現了山寨產品,「教主」安德森最初很憤怒。但他很快便轉念,「開源(open source,指開放源碼,實現軟件項目上的公共協作)的一個核心是,用戶可以自行製造產品,無須支付任何費用,這對於用戶庫中0.1%的人來說是件好事情,而他們通常也是產品新創意與創新的最佳源泉,但事實上是另外那99.99%的用戶寧願付錢給專業人士,確保產品能夠使用。那才是公司的核心所在」。
安德森主動聯繫了這位北大的博士,並在3DR的網站上鍊接了中文版本手冊。
無人機巨頭一方面構建技術壁壘,一方面又紛紛敞開懷抱,向使用者開放SDK(software development kit,軟件開發工具的集合)接口,這部分的競爭將決定誰能走得更遠。
勘探,航拍,向章子怡求婚
自1920年代「一戰」時兩位英國將軍提出可否發明一種無人駕駛的飛機以向敵方空投炸彈、第一次提出「無人機」的概念以來,近十年,無人機的民間應用井噴。在中國電商網站淘寶上檢索「無人機」,可以得到14.87萬件商品,價格由數百元到數萬不等。新聞記者用它航拍現場,農民用它給田地噴灑農藥,快遞公司正在研究用它來發送快件。
無人機為人類提供了一種可能,將飛行理解為樹根,控制理解為樹幹,應用理解為樹枝,可以做任何具體的延伸。如今,主流的玩法有兩種,一是充當人類的耳目:航拍、新聞報道、極限自拍、導航、巡視、勘探、協助繪圖。二是成為運輸載體:投遞物資、懸掛條幅、求婚。
2015年1月8日,英國BBC報道了這樣一條新聞:《卧虎藏龍》的明星在被無人機求婚之後準備結婚了。說的便是搖滾歌手汪峰向章子怡求婚的事,章子怡收下了大疆無人機送來的一枚婚戒。
當無人機走入家庭、成為休旅標配指日可待,也有更多成本攪局者也準備闖入時,更多專業級玩家認為,藏在水裏的冰山玩法才是希望,無人機是低端紅海,還是想象的藍海?
在TED官網上,一段關於超微型無人機群舞的視頻點擊率超過三百萬次,賓夕法尼亞大學教授Vijay Kumar帶領自己的研究生完成了令人驚豔的無人機群飛,通過識別各自位置及角度,20台無人機可以繞着8字形路線優雅地飛行。或是鑽套圈兒,把圈套扔到空中,飛行器就在攝錄裝置的幫助下計算位置,試圖預測怎樣才能最有效地鑽過去。這樣的極端挑戰及競賽活動是國外愛好者的樂趣所在。
而在大陸,因為成本等因素,使用範圍更務實、貼地氣,遍布各地的航拍公司,操辦着開業、婚禮、真人秀等拍攝活動,無人機視角巧妙或生硬地出現在屏幕之上,成為標配。
不過,也有一個與眾不同的案例,出現在陝西省漢中市洋縣。當地一名國土資源局技術員黃群在今年3月註冊了屬於了自己的域名,gtwrj.com(國土無人機),每年服務器費用5000元,同時他自費購置航拍無人機,完成了轄區部分移民搬遷點的勘探工作。在一封寫給媒體的信裏,黃群寫道,「艱苦的基層環境,庸庸碌碌的日常事務逐漸消磨着我的意志,感到已經被生活固化,縱有翱翔凌雲的諸多夢想也無處發揮……」後來,無人機拯救了黃群,這名無望的縣級公務員因此得到了來自省一級的表揚。
綁着「反恐」和發展的無人機
無人機在砥礪之間幫助人們日拱一卒地改善生活,卻也面對發展與監管的恆久矛盾。問題的關鍵在於:無人機行駛的空域爭議,人們的隱私和政治、反恐。
20年前,正是美國聯邦通訊委員會(FCC)緩慢地開放了部分波段,才有了WIFI和藍牙工業的今天。權力的博弈如此,但趨勢樂觀。這背後就有包括大疆、3DR在內的諸多無人機廠商的遊說力量,根據代表着遍布60個國家、7500個廠商利益的無人機系統國際聯盟(AUVSI)發布的數據,僅在未來的三年裏,無人機行業就能為美國帶來7萬個工作機會,並將成為130億美元的巨大生意盤子。
而在中國,對於無人機的規範性文件是一個灰色區域。在被廣泛解讀為利好的、由民航總局發布的《民用無人駕駛航空器系統駕駛員管理暫行規定》中,有7公斤以下,視距內500米、相對高度120米的無須證照管理的開放區域,但這條規定僅限於駕駛員,可以無照飛行並不代表空域自主。
「嚴格意義上,除了天空飛的鳥,任何物品離地三尺,都得申請空域」,這是民航總局授權進行駕駛員管理的中國航空器擁有者及駕駛協會(AOPA)技術人員對媒體的表述。
當然,無錯不糾的原則仍在規管和發展之間留下了餘地,既「不許亂飛」又「不阻礙行業發展」成為目前主流的價值取向。
事實上,無人機廠商也都在主動規避政策風險,具有導航控制功能的無人機基本都會內置禁飛區,如果讓大疆新款Phantom在安保森嚴的天安門周邊幾公里內升起,將不會有軟件系統支持。在誤闖白宮事件之後,大疆的固件升級已將華盛頓特區市中心15.5英里的範圍保護了起來,GPS信號一旦察覺將自動返航。
當然,如果不去升級系統也許存在着強飛的可能,這個技術悖論加在沒有政治屬性的工具上,實屬為難。據《連線》雜誌報道,今年初美國軍方、國土安全局舉辦的一次不向媒體開放的會議上,展示了一段敘利亞武裝力量改裝民用無人機的視頻,配備半自動武器的它擊敗了地面的武裝力量。如果無人機綁上炸彈呢?
反恐與科技發展的一線之隔會否影響無人機的民間應用?目前,軍方顯然擁有更強話語權。據為空客、波音和美國最大的武器製造商洛克希德•馬丁公司提供服務的美國工業諮詢機構蒂爾集團(Teal Group)2014年發布的報告,儘管民用無人機發展增速喜人,但從研發預算的角度講,軍民比例仍然懸殊:89%對11%。
除了飛不飛,哪能飛,監管的大手也伸向了民用無人機採集到的數據上,4月,大疆公司對外宣布,願意與中國政府分享其產品的用戶數據,包括GPS定位位置,飛行紀錄,用戶拍攝和上傳至服務器的影像。儘管大疆強調:不會直接將數據權限開放給中國政府,政府的「合法」請求才有可能被批准,這是國際慣例。但在法律流程、權力制衡都不完善的中國,「國家安全」的帽子足夠大也足夠不透明,足以讓人擔心,比如,如果再度出現天津爆炸、長江沉船的重大新聞,相關航拍飛行紀錄是否會成為「秋後算賬」的證據。大疆正是以容易上手,地理位置輔助等功能聞名,而這些,已經被公權力注意到。大疆公司需要進行更為詳細的解釋,比如數據保存多久。中國政府出台更為細緻、嚴格的管制規則也在預期之中。
在汪滔們的創客理想、資本與消費的熱度、監管的夾縫中,無人機將會走多遠?眼下,它剛邁出了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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