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司法機關宣布對發行量最大的紙媒《時代報》(Zaman)以及兄弟媒體Cihan通訊社等實施管制。報紙執行主編和若干專欄作者被開除。警察在報紙總部驅逐採編員工,引起一場不大不小的示威。頭一天2000多員工及報紙支持者在報社門口,舉着「抗議打擊言論自由」的牌子喊着口號,警方則以自來水槍和橡皮子彈還擊。
過了一個週末,報紙復刊,批評政府的文章被拿掉,換上了總統的大幅照片。有評論認為,這是土耳其民主進程中「最黑暗的一天」,但也有人翻出這家報紙的幕後老闆,恰恰是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的多年宿敵。《時代報》的倒掉,到底是民主蒙冤,還是一場政治角力?
埃爾多安治下的媒體 管制愈演愈烈
對於土耳其民眾而言,政府打壓言論自由,管控新聞並不是什麼新鮮事。
記者無國界2015年度180個國家媒體自由排名中,土耳其排名149,在中東地區這算是中游水平,比排名158的埃及略好,比約旦略差。
不過,這些年土耳其媒體環境越來越惡化,卻是眾人皆知的。喜歡發牢騷的記者們丟掉工作,甚至被抓進監獄的事情年年都在發生。
這當然與2002年以來一直在執政的執政黨正義與發展黨脱不了干係。而土耳其人都知道,無論正義與發展黨的黨主席是誰,黨的核心都是埃爾多安。2003年,埃爾多安出任總理。當土耳其的法律禁止個人第三度參選總理競選後,他修改憲法,成為國家總統。
埃爾多安剛上台那幾年,土耳其在經歷各種困境之後,幸運地進入風調雨順階段。經濟發展穩定,通貨膨脹率縮小,國家採取新的土耳其里拉,每張鈔票的面額相應減掉了7個0。
上世紀90年代土耳其將軍們懷疑這個有着深厚且固執宗教背景的執政黨黨首,有將土耳其再次宗教化的企圖。這個猜測並沒錯,埃爾多安實施了許多偏向宗教保守人士的措施,但與此同時,他也啟動了土耳其幾十年來最為積極地「加入歐盟」行動。
那幾年土耳其媒體比現在的日子好過許多,有點像二十世紀90年代中後期加入WTO時的中國。在記者無國界的排名上,2006年土耳其在161個觀察國家中排名98,埃及則是133。對於執政黨和埃爾多安來說,媒體環境的寬鬆不僅僅可以換來歐盟的青睞,外國投資者的媚眼,而且可以用來打擊政治對手。
那時候,《時代報》以及它的老闆,是執政黨在媒體最重要的夥伴之一。
並不清白的反對派媒體
《時代報》成立於1986年,曾經是土耳其發行量最大的報紙。不過,它並不是一張立場中立的世俗媒體。目前人在美國的伊斯蘭「志願者服務運動」(Hizmet Movement)領袖法圖拉.葛蘭(Fethullah Gülen)是報紙金主和創立者。
「志願者服務運動」是在全球130多個國家活動的全球性伊斯蘭運動,比穆斯林兄弟會更温和、開放。運動領袖葛蘭主張支持民主政治及宗教對話,他本人也和天主教教皇、以色列猶太教領袖等有過會面。他不排斥現代科學和西方價值。他倡導的運動至今已有半個世紀,在伊斯蘭世界,尤其是突厥世界有相當的影響力。流傳的說法是,如果在中亞地區遇到一個人英語和土耳其語都說得非常好,那麼他一定是葛蘭開辦的學校裏畢業的。
葛蘭本人和埃爾多安曾經是親密合作夥伴。對於土耳其主張世俗化的凱末爾主義者而言,尤其是老將軍們眼中,二人原本是同一種「敵人」。考察埃爾多安的從政史,他本人即從主張政教合一的宗教政黨福利黨起家。1998年,福利黨被土耳其憲法法院取締,埃爾多安轉入新成立的美德黨,任該黨伊斯坦布爾黨主席。他曾因公開朗誦帶有宗教涵義的詩歌被視為公開傳播政教合一的主張而入獄數月,並剝奪了5年的政治權利。
2001年美德黨被取締,埃爾多安創建了正義與發展黨,並出任主席。正義與發展黨宣稱堅持世俗主義、政教分離,但是並不能消除世俗派的不信任。而在土耳其,葛蘭也被視為將伊斯蘭化政治抱負藏在西服裏的變色龍。
起初,正義與發展黨和葛蘭的支持者合作愉快,葛蘭可以說是埃爾多安登上政治頂峰的重要助力者。對於世俗派而言,正是《時代報》這樣的媒體,為執政的正義與發展黨提供他們需要的報導,使政府能夠對老將軍們和其他世俗派的知識分子、記者下手。2010年,葛蘭本人發表文章為此辯解,稱不會干政,因為政治本身會傷害他主張的「志願者服務運動」運動。
然而,一個無法顛覆的定律出現了。在權力頂尖上待得越久,埃爾多安越不喜歡批評者,包括曾經支持他的人。埃爾多安與葛蘭的愉快合作,早在2013年前走到盡頭。
而那一年,土耳其警方突然以反腐的名義向政府發難,大批政府高層及其親屬幕僚的腐敗行徑在公眾面前曝光。市面上還出現了埃爾多安及其兒子腐敗言行的電話記錄。埃爾多安本人在辦公室發現了竊聽器。人們普遍相信,這是葛蘭和「志願者服務運動」運動支持者在背後發力。多年來,葛蘭在政府、警察、法院各個機構安排了「自己的人」。
埃爾多安一面死撐,公開表示自己經得起任何反腐調查,一面着手反擊,更換政府機構內大批葛蘭的追隨者,關閉葛蘭在土耳其的各種據點,媒體、學校。對於埃爾多安而言,這場反腐意味着和平政變,即葛蘭的支持者在土耳其權力架構中已經秘密寄生,形成國中之國。
重拳出擊媒體
2011年,埃爾多安領導的土耳其政府已經牢牢掌握社會方方面面,一改原本要求加入歐盟時的開放姿態,修改各項法律,借反恐、反外國勢力等名義,管控媒體和言論。
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帕慕克被指控替外國勢力說話,土耳其另一個著名的文學作家Elif Shafak則成為「某國際文學遊說集團」的代言人。他在接受外媒採訪的時候曾無奈地說,「不幸的是,這種陰謀論在土耳其很流行,人們相信這個。」
另一方面埃爾多安政府通過巨額罰款、審查收買的辦法,建構了一批挺政府媒體的網絡。他們甚至佔據市場盈利的優勢,反對者則可能丟掉工作,甚而入獄。
2013年5月,埃爾多安政治生涯中最嚴重的危機爆發。伊斯坦布爾一家公園被改建成商業項目,引發全國百餘座城市示威。通過社交媒體傳播,抗議轉化為反對政府管控言論自由、實行宗教化政策的行動。土耳其所謂主流媒體,要麼屏蔽現場真相,要麼選擇站在政府一邊。
可想而知,不與政府「同聲」的記者們被開除或調離崗位。社交媒體的管控被提上日程。2014年3月,埃爾多安宣布全面禁止社交媒體「推特」的使用。據土耳其總理府發表的聲明,推特遭到禁用的原因是,未能遵守法院要求刪除部分消息的規定。
對媒體的重拳不斷擊出。今年2月底,一家私人的媒體集團Ipek被關閉,3月兩家政見立場與政府不合的電視台被從國家管控的衞星上撤下。而這些都沒有《時代報》遭政府接管的影響大。
實際上,2014年12月,土耳其警方曾經抓捕《時代報》執行主編Ekrem Dumanli。當時, 抗議者打出「自由媒體不可能被消聲」的口號,將事件塑造為政府打壓言論自由的行徑。美國國務院和歐盟均發言批評土耳其政府的行徑,提醒土耳其不要自行破壞自身的民主基石。
而對土耳其人而言,這家大媒體和政府間的恩怨,卻不僅僅是權力與言論自由那麼簡單。在世俗派眼中,《時代報》曾經是政府打壓其他異見媒體和政敵的幫兇。
3月6日,既《時代報》被管控兩天後,新一期報紙出街。報紙沒有提到被關停的事件。報紙封面上,是一系列支持政府政策的吹捧文章,以及一張大幅的總統照片。照片上總統埃爾多安面露微笑。唯一沒有受到管控的是報紙英文網站。網站上還掛着報紙被制裁的新聞,並援引消息稱美國白宮對此事表示不滿。但大局已定。政府成功控制了公共輿論場上的這條大魚。
顯然這場風潮以埃爾多安的勝利告終。遠在美國的葛蘭保持了沉默與平靜。對於土耳其的言論自由還是公共表達而言,環境顯然更為惡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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