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庚:改革老兵,逝於沒有英雄的時代

袁庚一生出入生死,遭遇磨難,贏得讚譽無數,「中國改革開放探索者」、「改革開放的馬前卒」、「中國改革的啟蒙大師」、「『前海蛇口』再出發的精神指引者」……不過在眾多的悼念文章中,人們心照不宣地省去了一個榮耀的稱號──「民主政治改革的探險者」。
招商銀行創辦人袁庚於今年1月31日辭世,招商局於深圳招商局博物館設置追思堂悼念袁庚。
大陸

他似乎要等到1月31日黎明時分才肯悄然離去。37年前就是這一天,1979年1月31日早上,袁庚在中南海向國家副總理李先念陳述2個月前提交的報告——充分利用香港招商局、香港資金、技術的有利條件設立蛇口工業區的建議。他急切地論證着:「非改革不能圖生存,不開放中國就可能被開除球籍。」「我們不能再鄙視市場經濟,我們沒有時間再浪費。百年老店招商局到我接手時(1978年10月)一條船都沒有,而1950年招商局起義時還留給我們13條船。當時被稱為船王的包玉剛才有2條船,28年後他已擁有2000萬噸的船隊。」

那時候袁庚62歲。

李先念批示「擬同意」在廣東省寶安縣蛇口漁村劃地建設招商局工業區的請求。招商局蛇口工業區於是將這一天作為誕生紀念日。

袁庚當時還沒有被平反,就被任命為蛇口工業區建設指揮部總指揮,闖入計劃經濟壟斷的禁區,在蛇口劃出兩平方公里多的一方土地,開始了全面的改革探索。兼有政府職能的蛇口工業區在整整十年的激情創業中,建設了一個自主的「獨立王國」。

1988年,作為中國人民大學社會學系的青年教師,應蛇口工業區邀請,我首次來到蛇口進行蛇口十年發展的社會學研究,有幸近距離地注目和體味這位「闖王」大刀闊斧的魄力和人生激情。

時值「蛇口風波」,聽袁庚重複最多的是「言論自由是一項神聖的權利,蛇口應該創建使人免於恐懼的小環境」。我當時很感動,只是後來讀了哈維爾的《無權力者的權力》(1985),才感慨老人當時的民主政治思考是多麼深厚全面。

1993年,我邀請他來巴黎參加第一屆協力盡責多元世界聯盟籌備會,那時他已經無官一身輕,在遠離中國各種複雜結構關係的歐亞大陸另一極,與我這個忘年之交的局外人傾心交談,充滿大智大悲。

袁庚一生出入生死,遭遇磨難。他的一生幾乎沒離開過家鄉東江流域,生於斯,征戰於斯,創造於斯,僅有的在北京的十餘年中,還有5年被以「特務和漢奸」的污名陷害,關在秦城監獄。他贏得了很多讚譽:「中國改革開放探索者」、「改革開放的馬前卒」、「中國改革的啟蒙大師」、「中國改革開放實際運作的第一人」、「近代招商之遺脈,當代深商之肇始」、「百年招商局二次輝煌的締造者」、「蛇口基因的核心」、「『前海蛇口』再出發的精神指引者」……不過在眾多的悼念文章中,人們心照不宣的崇敬還有許多,缺少的一個榮譽是「民主政治改革的探險者」。

袁庚平生重要座標

1917年4月23日出生於寶安縣大鵬區王母圩村中和里(現深圳市水壩村)。

1938年參加大鵬抗日自衞大隊,次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942年,從淪陷日本的香港營救800多愛國民主人士和國際友人。1944年任東江縱隊聯絡處處長,負責嶺南珠江三角敵佔區情報工作,為美軍太平洋艦隊提供大量精確情報,為抗日戰爭最後的勝利做出重要貢獻。

1945年日軍投降後與港英政府談判港九游擊隊撤離九龍半島及戰後撫恤善後事宜,於香港彌敦道設立東縱駐港辦事處並擔任主任。是為新華社香港分社的前身,長達30年,中國僅有的觀看世界的窗口。

1945至1949年期間,歷任三野二縱隊四師參謀處副處長,兩廣縱隊偵查科長、作戰科長、炮兵團團長,參加南麻臨朐戰役、昌濰戰役、濟南戰役、淮海戰役……率炮兵團解放三門島、大鏟島、蛇口及珠江口沿海島嶼。

1950年任越南國家主席胡志明軍事顧問。1953年任中國駐雅加達總領事。1961年調任中央調查部一局任副局長。

1968年被囚禁於秦城監獄,1973年9月被釋放。1975年恢復工作,任交通部外事局負責人。

1978年6月派赴香港調查,10月提交《關於充分利用香港招商局問題的請示》,同月被任命為招商局常務副董事長,向中央建議利用毗鄰香港優勢設立蛇口工業區。1979年1月31日李先念批示同意。招商局蛇口工業區從此創立,是為「具有中國特色的經濟特區的雛形,第一個打開國門,對外開放,它的問世預示了中國改革開放春天的來臨。」(招商局袁庚逝世訃告)。

1979年7月20日蛇口工業區正式啟動,提出「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顧客就是皇帝,安全就是法律,事事有人管,人人有事管。」的治理原則。

1988年1月13日「蛇口風波」,8月,袁庚在《人民日報》上公開表態:「在蛇口不許以言治罪」。

1993年3月離休,副部級待遇,晚年居蛇口。

英雄與時勢相濡以沫,生成蛇口「試管嬰兒」

怎麼想要創辦蛇口工業特區?那時的中國經濟結構、政治制度和社會價值體系高度一致,政治鬥爭波橘雲詭,恐懼禁錮中的官員都在觀望,牢獄之災不是想象,是親身經歷的嚴酷現實。袁庚吃了豹子膽。

也許1945年他父親妻兒全家蒙難已經使他痛定思痛,透徹人生;也許他與香港的不解之緣使他敏鋭廣遠。70年代末,毛澤東逝世不久,成為中國人反思30年新中國歷史的一個契機。30年,中國發生了什麼?中國人做了什麼?「每三、五年就來一次」的政治動盪為了什麼?大躍進、反右、文革,不斷強化着的難道不是封建法西斯式的專制?愚昧的集體瘋狂竟人為導致數千萬死亡和對文化及人性的摧殘!文革後「解凍」,出現了80年代初期「自由化」的思想解放運動和中期的「文化熱」。記得當時最熱門的話題之一是關於人道主義的討論,是對文革思想專制的批判。大量譯著出版,港台歌曲流行,使人們開始擺脫意識形態的控制,用理性的眼光看待世界,呼喚人的親情和個人創造力。被冷凍的中國地火奔突,被壓抑的中國人躍躍欲試。這一獨特的歷史性可以說是蛇口特區產生的「天時」「人和」,蛇口毗鄰香港是它的「地利」,而孤膽少校袁庚是蛇口的催化劑。

「在中國沒有純粹的經濟問題,所有經濟問題的背後,必然都是政治問題。要使市場經濟成熟、規範,就必須進行政治體制改革。」

第一次見到袁庚就聽他風趣地談大政治:「寧肯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這個口號有多荒唐!那些口號「革命的螺絲釘,黨往哪擰往哪擰」,「革命的一塊磚,天南海北任黨搬」,壓制慾望,泯滅個性,不能服人。「可我還是得到了它的好處,我這個傻老頭,讓天下英雄盡入我吾彀中!」。他很看重東歐國家擺脫「斯大林模式」的嘗試,向我推薦《新南斯拉夫的道路》、《第三條道路》等東歐改革的譯著,還向我提到韋伯的資本主義精神與儒家倫理,這個「中學畢業生」的博學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認為東歐共產國家走上市場經濟改革之路,可以成為中國改革的榜樣。而中西合璧的香港從1967年開始轉型,進行社會建設,20年成就非凡,顯而易見是他的參照系:「香港的經濟結構是法治下的工商業資本自由競爭,社會價值正在福利化,政治結構是議會民主。而大陸的問題是,社會主義有優越性,但完全被體制的落後東西抵消了,全部抵消了!落後的半封建的價值觀和官僚主義仍然很頑固。」

支撐他叱吒風雲的,是他深沉的思考和不斷的反思,「中國要走向世界,首先要做到的是以廣闊的胸懷去接納訊息,善於接受一切有用的外來事物,不以片面意識自我束縛。」他的蛇口設計,無論是作為「企業」還是事實上的政府,都不是單純的經濟運作。他總是試圖讓身邊的人明白,「在中國沒有純粹的經濟問題,所有經濟問題的背後,必然都是政治問題。要使市場經濟成熟、規範,就必須進行政治體制改革。」

蛇口是一項社會建設事業。他拒絕蓋高樓,要讓「蛇口像歐美那些平面的城鎮一樣,成為最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他說喜歡鄧麗君的《小城故事》,希望蛇口小城成為人們願意居住、願意來聽她的故事的地方。

有人說袁庚「用晚年政治生命」換來「蛇口試管嬰兒」。他說我只是到了「從心所欲」的年齡,生生死死,一切都經歷過了。我覺得他藝高膽大。他在萬馬齊喑的時候鼓動起一陣「思想解放,開拓創新」的勁風,匯聚海內外八方精鋭,用勇氣和道義 「敢為天下先」,也用智慧去對抗「變天論」的指責,打破禁錮,殺出了中國改革開放的血路。

蛇口有一個輝煌的80年代,創立了「24個中國第一」,在非議與責難中進取、徘徊、困惑、重振。在特區成立28年、改革開放30年紀念時,人們顯得憂心忡忡,因為蛇口這個試管嬰兒越長越單薄。早年那種「寧可掉帽子」也不丟改革的先鋒勇氣已然沉寂,財富的積累讓人們變得謹慎穩重。有人呼籲「重祭改革大旗」。

袁庚代表的是一個時代,一群血氣方剛的創業者。他們關心中國往哪兒走,胸懷崇高理想,在現實中踏實擔當。網絡作者燦爛小妞說得好:「人們懷念袁庚,其實是在懷念那個以天下為己任的時代 」。

閾限地帶的自由——蛇口工業區輝煌的80年代

袁庚走了,蛇口招商局訃告中的官方結論具有權威性:「袁庚同志主導的改革,形成了新的時間觀念、競爭觀念、市場觀念、契約觀念、績效觀念和職業道德觀念等,成為推動中國改革開放的重要精神力量。招商局蛇口工業區,最先開放、最先改革、最先崛起,其創造的經濟奇蹟和民主、寬鬆的發展環境,被稱為「蛇口模式」,成為中國改革開放的窗口,對我國全面推進改革開放和開展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事業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下面是訃告中列舉的蛇口創造性的許多第一:

  • 率先打破平均主義獎勵辦法,開啟分配製度改革
  • 最早實行工程招標的自由競爭、公平評標和參加競標
  • 率先在全國實行住房商品化改革,「住者有其屋」,擺脫對企業的人身依附
  • 向全國公開招聘人才,實現了消除戶籍限制的人才自由流動
  • 廢除幹部職務終身制,實行聘用制,能官能民
  • 受聘用幹部受群眾監督,每年一次信任投票,是為新中國人事制度民主改革的嘗試
  • 組建中外企業合資的中國南山開發公司,新中國第一家真正的股份有限公司
  • 實行基本工資加崗位職務工資加浮動工資的工資改革方案,奠定了與市場經濟相適應的分配制度,打破平均主義「大鍋飯」,職工與企業從隸屬的行政關係變成平等主體之間的合同契約關係
  • 率先推行勞動合同制,成為中國用工制度方面的重大改革
  • 樹立「空談誤國、實幹興邦」的標語牌,袁庚指出:「改革的核心問題是要實行社會主義的高度民主,實現民主的一個重要條件是,職工用一系列的新觀念代替封建落後的舊觀念」
  • 試行無記名民主選舉最高管理機構——蛇口工業區管理委員會,這是新中國第一個由直接選舉產生的領導機構,是中國管理體制的重大變革
  • 引入競爭機制,由蛇口工業區負責,不要國家投資,創立招商銀行,這是新中國第一家企業股份制的商業銀行
  • 創辦的商業保險機構——平安保險,使其為蛇口工業區發展提供金融保障,並突破中國金融體制的計劃經濟限制,探索股份制保險公司的道路
  • 倡導職工以各種形式參政議政,監督管理層工作,鼓勵支持蛇口工業區群眾自發組織多個協會與學會。協會作為「壓力集團」,有權利把「民意」公開出來,對領導形成輿論監督
  • 鼓勵新聞監督,在蛇口辦報,「凡批評工業區領導人的文章,都可以不要審稿」,《蛇口通訊》是黨報批評同級黨委的先河

注目這輝煌的紀念碑,人們會思考袁庚留下的精神遺產和「社會資本」,有哪些退到暗影之中。當然還有那些曾經轟動全國的精彩事件沒有出現在這個豐碑上。比如抵制因言治罪,捍衞言論自由的「蛇口風波」,避免「以腳投票」,保障投資環境法制化和安全感而將「黨的生活」轉入地下,支持工人罷工,保護工人權益,讓工會在蛇口成為「無權者的權力」,還有蛇口人民對天安門學生運動的贊助支持……

蛇口的市政權力後來被深圳市收回,變成純粹的企業。其實在這之前,1989年以後,蛇口遭遇重擊,一切都陷入沉寂。

「希望就在於,在光明中能夠揭露黑暗,在前進中能夠看到落後。我們還是要用《盛世危言》警惕自己,如果在座諸位能夠不客氣地為我們指出缺點和不足,指出今天招商局、蛇口工業區的陰暗面,那才夠得上真正的朋友!」

袁庚說過:「我們評價歷史,歷史也會評價我們的。我們要敢於承擔自己的責任,暴露自己的弱點,因為如果不改善,就沒有前途、沒有希望。」2009年蛇口提出了「再造新蛇口」的口號, 其含義是「產業升級,重新定義,改變形象,升級為一個全新的商業區。」蛇口於是確定了三個未來發展的產業——網絡信息、科技服務和文化創意產業。現在已經建成「蛇口網谷」、太子灣文化創意片區,還有國際化居住區,據說深圳三分之一的外國人居住蛇口,而那裏的房價可與香港媲美。2014年底,蛇口入選廣東自貿區,有人說袁庚2年前對「蛇口起飛」的寄語「變為現實」。還有人說在「一路一帶」的國家戰略中,招商局集團將「發揮蛇口外向型、國際化的優勢,爭取成為海上絲綢之路的一個節點」。更有人把2015年底招商局蛇口控股在深圳證交所上市交易視為「有紀念意義的一天」,證券代碼為「001979」,為的是紀念1979蛇口誕生的年份。蛇口工業區現任領導在談起蛇口發展目標時,說:「袁庚老先生的想法就是蛇口人的夢想,在再造新蛇口的背景下,沿着袁庚先生的這條路,未來的蛇口將是宜居、宜業、低碳、國際化的典範社區。」

袁庚的理想和在蛇口進行的全面改革當然不只是GDP的增長、高科技的發展或基礎設施的完善。我們不難發現,在人們的敘述中,他的精神遺產中最重要的民主選舉、信任投票、言論自由、民意監督持續十餘年,終究絃斷聲息,不見蹤跡。政治改革的試管嬰兒夭折了。我們當然懂得,蛇口的成功得益於時間上、空間上和制度上的閾限自由,必須有全國性的政治改革做保障。今天面臨政治改革壓力的中國,真需要重新審視這個試管的成功之處。如袁庚告誡我們的,「希望就在於,在光明中能夠揭露黑暗,在前進中能夠看到落後。我們還是要用《盛世危言》警惕自己,如果在座諸位能夠不客氣地為我們指出缺點和不足,指出今天招商局、蛇口工業區的陰暗面,那才夠得上真正的朋友!」

堅守美好社會理想的「老摔哥」

再次見到袁庚,是1993年,他來巴黎參加我們協力盡責多元世界聯盟的籌備會。他女兒袁小夏和當年蛇口研究中心主任餘昌民陪同,直接把他送到巴黎西面的維拉索城堡。那是他離職後的第一次遠行,我欣慰於他能被放行來歐洲。老人依然健碩爽朗,大聲豪氣。看見車外廣告牌上的電話號碼47424444,他大叫「這個數字太不吉利,死妻死兒死死死死」。我說他嶺南文化根深蒂固,「共產黨員還這麼迷信!」。

我感謝他在1992年與北京學人團體燕京小組合作,一起在蛇口組織了地球家園生態倫理亞洲大陸會議。他說自己年輕時一次吃三公斤荔枝,連出汗都是甜的,渾身的勁兒閒着,不妨做點有意義的事兒。會議之後,我特意將他安排在巴黎六區的盧泰西亞(Lutetia)賓館,告訴他凱撒在《高盧戰記》中將巴黎稱為盧泰西亞,北洋大臣、招商局第一任老闆李鴻章1872年四國訪問時曾在這裏下榻,而且李鴻章是在訪問歐洲之後向清廷奏呈《試辦招商輪船折》,三天之後招商局正式創立,是為中國近代第一家民族工商企業。袁庚說自己提議建蛇口工業區的請求也是三天就得到批准。不過,「所有的改革家都沒有好下場,李鴻章被罵了100年,我接替他繼續被罵。」我問他是後悔還是悲傷,蛇口的政治改革轟轟烈烈十幾年,一夜之間沉寂無聲了,這十幾年的「實驗」不是前功盡棄了嗎?他不同意這麼說,「愛迪生實驗的白熾燈第一次只亮了8分鐘,但卻宣告了人造光是可能的,電燈的發明改變了人類的時間節奏,黑夜從此有了光明。最初那個燈泡的鎢絲燒斷了,留給人們的卻是對缺欠的必要思索和對光明更強烈的期待。」

我帶他們去布魯塞爾與歐盟領導人及歐洲議員法國前總理羅卡爾會面,羅卡爾讚賞他在中國轉型中立下的歷史功績,並將他與捷克改革家哈維爾相比。他說他們倆是很相像,因為都坐過監獄。不過哈維爾比他幸運,因為他受到中國學生的啟示,在捷克成功領導了「天鵝絨革命」,並當上了總統,而他自己則賦閒在家。為了趕回巴黎的火車,我們一起跑起來,老人上車前摔了一跤,讓我們很是後怕,他卻安慰地說「我是老摔哥(帥哥)呀!」

在一個沒有英雄的時代,老人孤自上路遠行。他以老兵致敬的榮譽姿勢舉起右臂,邊走邊笑:「我一個傻傻的老頭子讓你們上當受騙啦。對不起,向你們敬個禮哈,敬個禮。」

老人一生不屈勢利,剛正磊落,睿智無畏,光彩照人。因八九支持學運而受限不可作為,去不了北京,去不了香港,只能謫居身口。說的時候多少流露出心中委屈,他告訴我89年夏天為什麼他不在蛇口,因為他在替中國銀行解圍。當時香港民眾出於憤怒和驚恐,紛紛到中國銀行取款,袁庚從世界各地調動資金,以免銀行癱瘓。「沒有功勞有苦勞嘛,人一退,就什麼都沒了。」他說原國務院副總理、中國改革開放的功臣谷牧離休後,他去拜訪,竟然老淚橫流。「改革者沒有好下場」,那一刻,這位陽光燦爛的老人,黯然神傷,不過那只持續了瞬間。

2005年我們在番禺南沙召開第一屆中歐社會論壇,我再次登門拜訪老人,他依然剛健敏鋭,談笑風生。中印推着他,與袁母一起到南海酒店用餐,他說那是第一次請我這位「學者」吃飯的地方。他忽然感慨地說,自己「一輩子都在搶救,救人、救國家,老是在生死邊緣上打擦邊球」。他提到1942年搶救文化精英,數着一些名字:何香凝、柳亞子、蝴蝶、鄒韜奮,還有盟軍被俘人員,還有國際友人,那是抗戰中最偉大的救援行動。老人記得久遠的事情,目光中依然謙遜而充滿自信,言談鋭利參雜幽默。瀟灑的老帥哥,激情的先行者,桀驁不馴、神奇獨特。

我以為還有時間再見他,我怎麼會以為他長生不老!他走了,也許是不忍看着親手開拓的花園被砌滿水泥叢林,遺憾自己那麼平實的理想付諸東流。老人該走!

在一個沒有英雄的時代,老人孤自上路遠行。他以老兵致敬的榮譽姿勢舉起右臂,邊走邊笑:「我一個傻傻的老頭子讓你們上當受騙啦。對不起,向你們敬個禮哈,敬個禮。」

2月4號將是為老人送行的日子,歐洲同仁讓我代表他們敬送輓聯:

叱吒九州睿智無畏劃時代擎自由大旗含笑挑戰禁錮

瀟灑南北天真率性驚天地樹民主風範唏噓未酬壯懷

——千古人傑

(2016年2月3日,于碩 超文化人類學教授,香港理工大學雙語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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