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建築一百年》:為什麼新世紀我們一無所有

梁思成與林徽因,潘石屹與張欣,兩對建築夫婦與他們各自時代的關係,到底建築應以浪漫與學術為出發點,還是「商業化就是促進建築藝術的最佳途徑」。社會問題劇《中國建築一百年》的探討中,後一雙夫婦在今日的勝利,正是因為前一對璧人在歷史上無力阻止中國痛失從前的失敗。而在劇目的中場,你會聽見崔健的《一無所有》⋯⋯
風物

由胡恩威編劇及導演,進念・二十面體製作的《中國建築一百年》開場是這樣的:扮演地產界巨人潘石屹的男演員首先亮相,興高采烈地對嘴唱着意大利歌劇《杜蘭朵》的「公主徹夜未眠」咏嘆調:「晨曦到來,我就會贏,我就會贏,我就會贏。(All’alba vincerò! Vincerò! Vincerò!)」最初,演出似乎是要透過記錄北京 SOHO 中國創辦人夫婦潘石屹和張欣的成就,講述一個發展與企業家勝利的故事。然而,當演出帶領觀眾穿梭中國百年建築史,從廿一世紀回到二十世紀,便會發現這壓根兒是一個歷史衰落的總紀錄。

2015年9月,與世博連辦的第十五屆 Tramedautore 國際戲劇節,邀請了胡恩威這齣社會問題劇(pièce à thèse)作開幕劇目,於歐洲享負盛名的米蘭 Piccolo 劇場上演,這正是最切合不過的選擇。本屆 Tramedautore 的目的,正是要反思中國自七十年代末期開始,尤其是在大都會的環境裏的社會及文化變遷。中國崛起成為國際間的超級大國,一方面為其取得了工業及經濟上的成就,但另一方面也製造了社會不公義。而對現代化的過度追求,也導致盲目的破壞和不可挽回的損失。當中損失的,不只是國家有形和自然遺產,也是其文化身份。

建築師和他們的時代:平行參照視野

通過建築史的稜鏡,《中國建築一百年》描塑了中國物質以至精神境界中,發展與破壞的交織軌跡。演出並置了兩對著名建築夫妻的真實故事:一對是一個世紀前的晚清改革領袖梁啟超(1873-1929)之子,人稱「中國建築之父」的梁思成 (1901-1972),以及他的妻子,也是中國首位女建築師,著名的傳統建築學者,以及備受推崇的文學作者林徽因(1904-1955)。而一個世紀後的代表,則是房地產發展商紅人張欣(1965-)及其丈夫潘石屹(1963-)。

胡氏自千禧年後不久即創作出一系列關於建築和/在劇場的多媒體作品──即透過把建築史搬上舞台,探索建築與劇場之間在概念上的連結,以反思中國以至全球建築上的矚目人物與事件。這個演出屬於此系列之一,跟過往包括《Looking for Mies》、《Corbu》以及《路易簡的時代和生活》等作品一樣,這演出也是以呈現著名建築師的「生活」去闡述他們活過的「時代」。這些貌似傳記的劇作不為探討私人軼事或事實細節,而着重理解他們在特定時代的社會經濟狀況和文化思潮,透過建築師的個體微觀去審視更開闊的公共紀錄和歷史觀點。也如同以往的作品,儘管聚焦在似乎與香港經驗無關的建築史和歷史事件之上,胡氏的作品事實上反覆出現了平行的(自我)參照視野,帶出對自身城市的持續關注和批判。

建築只是一個載體嗎?

《中國建築一百年》於2011年首演,正值辛亥革命百周年紀念。辛亥革命不僅標誌了中華民國的誕生,也是中國現代化和西方化的開始。演出勾勒了中國在二十世紀的歷史變遷,當中包括1949年實行國家社會主義,以及自七十年代末轉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過渡,並由此反映出工業和技術現代化與社會文化現代性之間的關係。它記錄了以政經名義被無情和刻意地污衊的傳統建築,鞭撻了當代建築精神從為心靈服務轉變成為金錢服務,從「詩意」轉變為「利潤」掛帥的扭曲。就如場刊裏所說,這是從梁思成與林徽因浪漫與學術地以建築為人生使命的態度,變成潘石屹與張欣理性與務實的傾向。正如演出裏的張欣這樣說:「我覺得建築和所有東西一樣,只是一個載體。」對於為逐利投機而摒棄建築美學與人文精神的資本主義,這演出提出了有力的批判,也同時為過去的時光與失落的建築精神以至中國文明的靈魂,流露出哀悼的沉思。

圖片由進念・二十面體提供
圖片由進念・二十面體提供

張欣與潘石屹自1995年成立SOHO中國開始,建立起自己的地產王國。他們找國際著名的建築師來設計其大型住宅、辦公室、豪華別墅和精品酒店,當中包括其獲獎項目長城腳下的公社。他們走紅成為建築明星的成功故事,構成了亮麗、節奏明快、和充滿影像的演出頭半部。作品毫不掩飾對二人的諷刺,抽取他們真實生活中的演講和訪問中的句語編成台詞,呈現他們永遠在媒體面前曝光,在各個電視節目裏展示其企業成就的形象。

在她眼中,建築什麼都是,卻偏偏不是藝術。

這一雙代表商業影響力的夫婦的例行公事,被重新塑造成毫不浪漫的媒體事件:響亮卻華而不實,而一直面對公眾注視。他們的互動在演出中被編排成採訪的形式,沒有情感也不親密,由潘石屹訪問張欣有關她的創業理念和實際的建築商業權宜考慮。張欣以「咱夫妻倆好像走江湖的猴子戲」形容二人關係。「他是負責敲鑼的,鑼一響,我這猴子就上場了」,這正好貼切地活現了胡恩威對於他們的工具性關係的看法。

是藝術還是利潤

驟眼看,這是他們的成功故事。然而演出前半部一直隱含的嘲諷調子,反映了其真正意圖,是要否定這對夫婦關於進步與利潤的勝利敘述。戲中重演了張欣在2002年威尼斯雙年展頒獎禮上,為她對「建築藝術」的貢獻而獲得特別獎時的得獎演講。她站在升高的講台上閃耀光芒,彷彿就是站在成功祭壇上的人間女神。但張欣的演講卻令人懷疑這獎項於她是否真的實至名歸;在她眼中,建築什麼都是,卻偏偏不是藝術。正如她所說:「我們相信,商業化就是促進建築藝術的最佳途徑。」

圖片由進念・二十面體提供
圖片由進念・二十面體提供

另一端的梁思成和林徽因,卻奉獻出他們一生以研究和保育中國建築,他們更在1949年後在中共政府裏擔任學術和諮詢職位。他們作為學者、教育家和傳統美學和施工方法的狂熱支持者的個人和專業軌跡,在演出下半部中則以更親密、含蓄和內省的書信形式呈現。這部分的內容都是抽取自夫婦二人大量的論文和講學檔案資料。他倆都認同「好建築」就是能夠依據维特鲁威關於耐用性,實用性和美感的三項建築美德,回應周圍環境,容讓現代化的建設,而同時能夠維護民族的身份和歷史。這部分的冷靜優雅與前半部張欣與潘石屹的華麗生活形成鮮明對比。梁思成和林徽因的故事被描述為愛的故事──彼此的、學術追求的、對國家的、還有對這國家的宏偉建築之愛。然而,最終這也是關於失去的故事。他們的奉獻始終無法避免大量國家建築遺產遭受破壞。從1957年北京城牆被拆毀開始,一直到今天,破壞依然未了。

回頭一看,開場的「我就會贏(Vincerò)」並不怎樣光彩或值得慶賀。

表面上,《中國建築一百年》就是關於歷史上的成功與失敗對照,不容置疑的卻是胡恩威的同情立場。這個演出從人文的角度,清楚地表明其對「失敗者」的堅決支持和對「成功者」的反對,維護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否定實用主義和現實政治。此外,兩對夫婦的平行故事也探究了文化崩壞與西方化的複雜性,即這兩者的出現並不一定等同真正的現代化。在保育與更新的重點爭論上,後者也不一定優於前者。

而這當中最根本的諷刺是,在某程度上,他們其中一雙夫婦在今日的勝利,正正是因為另一雙人在歷史上無力阻止中國痛失從前的失敗。更諷刺的是,梁思成和林徽因在北京胡同的故居,經過保育者與張欣、潘石屹一類發展商的長期鬥爭後,終在2012年被夷為平地。回頭一看,開場的「我就會贏(Vincerò)」並不怎樣光彩或值得慶賀。

失去的人文精神

在兩段建築價值取向極端反差的傳記之間,是一段中國與世界歷史,以及中國與世界建築的時間表之投映。從現在一直回數到1911年,道出了現代中國在文化結構和物質風景上,在這百年間如何被永久改變。在演出中間插奏這段時序,不僅是為這兩個相隔一世紀的故事提供過渡,也關鍵地道出了這演出對「失去」這概念的討論。失去的不只是建築物,也是中國的「人文精神」。受九十年代急遽市場化,以及1989年天安門事件誘發的反烏托邦情緒影響,這論調一直在中國的知識分子間流行。《中國建築一百年》在中場配樂中用上八九學運的非正式主題曲──崔健的「一無所有」,或許就是為了側寫六四。配樂從原本的搖滾版開始,隨後是嚴肅的純樂器變奏。這當中隱含的訊息是,梁思成和林徽因一代的人文主義和理想主義,雖然在八十年代曾經復興,卻在九十年化終於敗給潘石和張欣之流的唯物實用主義。正如林徽因在演出裏說:「知道一個民族在過去的時代裏曾有過豐富的成績,並不保證他們現在仍然活躍繁榮。反過來說,如果我們到了連祖宗傳留下來的家產都沒有能力清理或保護,乃至於讓家裏的至寶毀壞散失,或竟拿到舊貨攤上變賣,這現像卻又恰恰證明了我們做子孫的沒有出息,智力德行已經到了不能再墮落的地步。」

圖片由進念・二十面體提供
圖片由進念・二十面體提供

劇中的高潮一幕,是當梁思成無力地眼睜睜看着北京古城牆被「殘酷無情」地清拆,而這僅僅是發生在林徽因因肺結核早逝兩年後的事。演出在此時結束,由一把冷靜的畫外聲音朗讀,加上屏幕同時投映出北島的「回答」。這首經典詩作是為回應1976年4月5日在天安門廣場的一場民眾抗議而寫下的,而這詩在後來也可算是變成1978年民主牆運動的宣言。這處的借用重申了胡恩威連結辛亥革命、五四運動(梁思成和林徽因的時代)與六四精神的意圖。浪漫詩人徐志摩(1897-1931)既是這對夫妻的好友,也是林徽因昔日的傾慕者,為了出席她在北京的講座遇上空難而亡。其詩作和生活片段反覆以聲音、視像或文字出現在演出之中,也是這部作品另一個與五四運動的聯繫。

這驟眼看來純粹是關於概念與美學的演出,注入了政治的意義。

此外,北島的詩也反襯了張欣與潘石屹一段結尾的配樂──當代流行曲光良的《童話》。在正面而輕浮的上半部結尾放出這首歌,就似暗示「你要相信」童話的快樂結局。這與黯淡的下半部,北島詩中對批判獨立、「我不相信」的挑釁聲明,形成很大的落差。與張欣與潘石屹的商業成就相反,梁思成和林徽因的知識追求沒得到一個好下場。

這些對五四和六四時代的文本參照,為這驟眼看來純粹是關於概念與美學的演出,注入了政治的意義。這同時也為文本增添了多一層的意義,連接到香港當下的時事議題上。看到演出尾聲,很難不令人想起來2014年的學生運動、學術自由的縮減、以及無論在北京、內地其他地方還是香港,同樣地不停地失去的建築記憶。

《中國建築一百年》從聲音開始,也由聲音結束;從開場歌劇的「勝利」聲明,到結尾反抗、懷疑的詩意見證。「我不相信」,視覺上伴隨的卻是鳥瞰不復存在的北京之歷史照片。這鳥瞰視角透露出對消失的古都之懷念,也呼應了北島詩中「那是未來人們凝視的眼睛」,難以置信地看着百年中國文明的毀滅。《中國建築一百年》在質疑現代中國串連政治和美學革命的激進後果的同時,也為中國史上的兩代人與兩個世紀之間的文化鴻溝,傳遞了憂鬱的沉思。

中國建築一百年

日期:2015年12月4-6日

地點: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 尖沙咀梳士巴利道10號

票價:HK$480,HK$280,HK$190

網址:www.zuni.org.hk/new/zuni/web/default.php?cmd=performance_detail&id=354

讀者評論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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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非常深刻的文章,感謝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