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連城領三多離去的時候,天已微亮,又下起雨來,雨勢不大,只是綿密,又冷又濕。三多下台階時險些滑倒,連城一把將她挾扶住,只覺得這女兒一夜老了。
連城一直扶着三多往前走,警署旁邊就是公園,連城說,我們到樹下走走……。旁人看見,會以為是一對晨運老伴,沒想到竟是父女。二人也沒雨傘,三多只道連城是生氣了,不敢叫停,就這樣在雨中走着走着。這雨中清晨的樹木園景,是日常少見的,三多遂想起那些失意於婚姻獨自寄居外國的日子……。雨停了,四周漸漸亮白起來,就覺得天地比往日的大,而且陌生。連城小聲在三多耳邊說,你我的兒女都把我們的東西偷去賣了,想必是我們有些什麼做錯了,自己卻不曉得……。
連城的聲線壓得很低,彷彿怕被旁人聽到,三多要很用心聽才聽得清楚連城說的每個字。然後就聽出了微微的震顫。三多從來少見父親流露情緒,連城的悲傷,像無名兵器,沉重而鈍,無血而傷五臟六腑,並且入骨。
其時連城剛知道連六合將他的生意賣了給大陸人。
2 連城從公園回家之後就發燒,開始的時候只以為是一般的着涼,又過了幾天,才知道是肺炎,人已經昏迷了,立刻送進醫院。折騰了數月,復元出院時,小灰已放出來。
你我的兒女都把我們的東西偷去賣了,想必是我們有些什麼做錯了,自己卻不曉得……
那天眾人簇擁着連城回家,只見小灰伏在露台圍欄上,踮起腳尖俯身看街景,連城上前拍她的肩,她回過頭來跟連城招呼,噯,外公,回來了?連城微微一笑,與小灰並肩看花王料理園中的荷花。小灰問連城,你信不信我會跳下去?連城答得簡潔,信。又隔了一陣,連城再說,嚇着培伯不好。小灰點點頭。良久,連城說,太吵,還是進去吧。小灰乖乖攙着連城進屋,關上露台的門。
蟬聒噪。
冬將盡時發生的事,就這樣消逝無蹤,像從沒發生過一樣。
3 小灰回去找阿五,阿五已經不在。大門洞開,房子裏空空如也,只有四個裝修工人,前所未有的光亮整潔。
小灰又去了阿五工作的地方,當然也沒找到阿五。
小灰回到酒吧,老闆一臉難言之隱,只叫小灰不要再來。小灰沒去處,獨自在街頭徘徊。
開始的時候,人來人往中,小灰以為是誰在身後拍她,回頭卻都是陌生的臉孔。又好像有飛鳥在她的肩頭低飛掠過,但鷹都飛得那麼高。小灰甚至清楚覺得灰色的翼尖點水一樣劃過她的臉龐,是鴿子嗎?她每次都來不及看清楚。她知道一定是阿五,某種信號。阿五就在街上,甚至近在咫尺,只是不知如何她偏看不見他。他躲起來了,為了她不知曉的原因。她相信終有一天會在街上與阿五重遇,就像當天在小巷的小炒檔前。
歐陽小灰從此日夜在尖沙咀街頭巡逡。
阿五就在街上,甚至近在咫尺,只是不知如何她偏看不見他。他躲起來了,為了她不知曉的原因。
4 林佳聽得心頭一震。他知道,不是鴿子,是亡魂。
這些年來,他一直聽到十香的嘆息。開始的時候,他以為是自己的想像,毫無預兆地,彷彿他帶着一副無形的耳筒,身邊的喧囂與笑鬧驀地被隔絕。旁人會以為他正在回想起一些哀傷的事情,很多女孩因為他有這樣的神情而被深深吸引。他以為是想念的緣故,只是不由自主的徘徊不去令他不懂應對,於是他開始裝作若無其事。當他裝着沒聽到幽邈的嘆息,久而久之,他沒再聽到。
林佳在沒再聽到耳畔的嘆息聲後才明白——確然是她,他令她擔憂,後來就是失望了。
5 小灰日夜在街頭把那些人流看得分明,看多了就連皮具店的售貨員跟粉麵店老闆的年輕妻子在出軌都能看出來。小灰想,我可以當私家偵探……。小灰又去了私家偵探社,她跟那個自稱是社長的人說,我要找一個叫阿五的人,我沒錢,不過我可以替你打工,站在街角監視人,跟蹤人也可以,只要是在尖沙咀,沒人比我更熟悉尖沙咀……。
確然是她,他令她擔憂,後來就是失望了。
歐陽小灰就這樣當起了私家偵探的助手。
社長跟小灰說,你有天分。
案件其實都很悶,大部分都是債主在找欠債人。
小灰在跟蹤購物狂妻子,她丈夫要偵探社在妻子購物時通知他。小灰站在鐘錶店外的櫥窗前,看着這妻子在試戴鑽石錶,她正要通知那位丈夫,卻在玻璃倒影裏認出了秦小津。
秦小津遠遠看着小灰。
秦小津對小灰說,你不要再找阿五,你是不會找到他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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