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阿拉伯藝術家玩殘一部美劇

她們憤怒《國土安全》對「中東」的扭曲呈現,於是黑進劇組,埋下「炸藥」,然後等待一場激烈的討論就此點燃。
埃及藝術家Heba Amin。
中東 國際 美國

美劇《國土安全》第五季第二集首播:前CIA女探員這次深入黎巴嫩和敘利亞邊境,機智取得真主黨要員信任,深入邊境難民營。女主角金色的頭髮外包著頭巾,穿過瓦礫和帳篷,然後⋯⋯等等,她旁邊牆上阿拉伯語塗鴉寫的是什麼東西——「《國土安全》是個大西瓜!」

幾分鐘後,我在Facebook好友何貝·阿明(Heba Amin)的時間線上看到她更新狀態:「親愛的朋友們,有個秘密一直以來我都沒告訴你們。不過,(《國土安全》)這集終於播出了,我們成功了!」

西瓜(al watan bateekh)在阿拉伯語裏也有「傻瓜」的意思,常被用來暗示某個東西全是胡扯,不必當真。是的,《國土安全》的佈景被黑了。

「最具偏見的」美劇

埃及藝術家Heba Amin。攝 : Khaled Desouki/AFP
埃及藝術家Heba Amin。

何貝·阿明說一口流利美式英語,這位年輕埃及藝術家面部輪廓深邃,喜愛穿戴幾何造型的簡單配飾。她於開羅美國大學任教,今年夏天在德國遊學調研。我在海德堡大學遇見她時,她正和幾個印度藝術家、學者談起埃及、沙特、印度、巴基斯坦幾國內,女性外出常常面臨被性騷擾甚至姦污的危險,並批判埃及穆兄會、印度莫迪政府對這些問題的漠視和縱容。她提起剛剛做好的手機app程式「性騷擾地圖」(harassment map),鼓勵曾被性騷擾的女性在埃及地圖上標出事發地點,幫助她們在不透露身份的情況下向警察報案——「在埃及,被男人侵犯的女性如果公開報案,會招致報復和辱罵,我們希望免去這道顧慮,讓更多人意識到性騷擾是個大問題,不應該假裝不知道。」何貝·阿明善於用新媒體、技術和當代藝術的多種手段介入社會,她相信通過不斷干預,隱藏在生活細微處的問題可以引起人們的警覺,出現轉機。

來海德堡之前,她去了柏林——《國土安全》第五季的拍攝地。燒焦的大樓、停在路邊的戰車、穿著長袍、帶著面紗走來走去的臨時演員,這個柏林市郊的動物飼料廠舊址,很快變成了戰火肆虐後的「中東」某地。

《國土安全》是後911時代的產物,女主角在長達五季的劇情裏,奔走在「中東」危險角落,和恐怖份子與間諜打交道,擊破他們進攻美國國土的企圖。Showtime的劇集簡介寫道:「《國土安全》緊張刺激,患有躁鬱綜合症的CIA探員凱瑞是業內頂尖人才,她既脆弱又不可預料⋯⋯你無法從這部動人心魄的劇集中移開視線,故事中整個國家的安危命懸一線。」

自2011年秋首播以來,《國土安全》收視率刷新了Showtime八年來的紀錄。美國總統奧巴馬曾對《人物》週刊說自己是《國土安全》的忠實觀眾。英國演員戴米恩·路易斯在片中飾演疑似被基地組織策反的美國大兵,他在白宮宴會中偶遇奧巴馬,開玩笑說:「要是您外交政策有什麼轉向,記得和我們劇組打個招呼。」奧巴馬回答:「一言為定。」

但是,並非所有人都是奧巴馬的同好。不少學者、評論人和《國土安全》的「中東」觀眾多次發聲,指出《國土安全》對於「中東」、「阿拉伯」、「穆斯林」的概念渾殽不清,充滿偏見和刻板印象。更糟糕的是,這個以反恐為主題的劇情片似乎搞不清楚什麼是基地組織,什麼是伊斯蘭國。何貝·阿明就是其中一員。

六月在柏林,何貝·阿明接到一通電話,一位研究中東塗鴉的學者介紹說,《國土安全》的佈景人員希望聯繫幾位「阿拉伯街頭藝術家」,在劇組外景地的牆上畫畫些阿拉伯標語,增加難民營的真實性。

「他們找了好幾個人,大家都不願意參與。我的第一反應也是說不。《國土安全》臭名昭著,一直以來,它都扭曲中東的形象。」

她發給我聲明全文,裏面列舉了《國土安全》幾個經典錯誤:劇集第一季致力於告訴美國觀眾,基地組織其實是一個伊朗機構,它不但和黎巴嫩真主黨聯繫緊密,還為伊朗報仇雪恨襲擊美國。幾年以來,劇集掠過製片方眼中「穆斯林世界」的多個地區、城市,有的在阿拉伯半島,有的在巴基斯坦,有的在阿富汗,雖然鏡頭裏它們長得一模一樣。另外,第四季故事中恐怖分子頭目的名字被設定為胡珊·夏加尼(Husain Haqqani),這恰巧是巴基斯坦前駐美大使的名字。

讓何貝·阿明們憂心的是,不少《國土安全》的觀眾會從電視劇裏汲取所謂「中東」的知識。他們看到的「中東」就是一個二元對立的世界:

白種美國保護者對落後邪惡的穆斯林。這些白種拯救者可以利用各種灰色手段:行賄、無人機轟炸、酷刑折磨、暗殺,來達成目標。邪惡的穆斯林在劇中所作所為和美國人沒什麼區別,當然穆斯林總是意圖不軌的那一方。

何貝·阿明

巴基斯坦社會活動家穆罕默德·納瑟爾在自己的youtube頻道上諷刺地說:「等這些觀眾碰到胡珊·夏加尼大使,他們第一反應就是,這不是《國土安全》裏那個恐怖份子嗎?」他接著問:「成千上萬個名字裏面,他們為什麼一定要選這個。那下次創造一個白種至上主義者,我們乾脆叫他喬治·布殊好了。」

黑進文化政治的內核

正因如此,何貝·阿明的第一反應就是說不,她無法想像自己作為一個「中東人」去幫助《國土安全》佈景。「跟著,我想,等等,這是個絕妙的機會。」一個特洛伊木馬式的計畫誕生了,何貝·阿明和同伴們決定將計就計,不動聲色的去柏林外景地,發揮「阿拉伯街頭藝術家」的技能,在牆上畫點標語。

我很好奇製片方最初的要求是什麼?何貝·阿明和朋友們的創作怎樣神不知、鬼不覺的留在劇集裏。何貝·阿明輕吐口氣,笑了:「事情比我們想像的簡單。製片方的要求就是寫點沒那麼政治激進的語句,而是像『穆罕穆德最偉大』什麼的。他們還很在意不要抄寫別人發表的那些話,以防版權出問題。差不多就是這樣。」

何貝·阿明和朋友們在那面「敘利亞難民營」的牆上用阿拉伯語噴出了這些宣言:「《國土安全》就是個笑話,而且一點也不好笑。」,「《國土安全》種族歧視!」、「黑人的命也是命」、「根本沒有『國土安全』這回事兒」、「這個電視劇不代表藝術家的觀點」。

《國土安全》不是一個系列。攝 : Courtesy of Heba Amin
《國土安全》不是一個系列。
右上:我們沒有反抗,所以他騎著驢征服了我們 ;下:這種情況是不值得信任;左:這個節目並不代表藝術家的意見。攝 : Courtesy of Heba Amin
右上:我們沒有反抗,所以他騎著驢征服了我們 ;下:這種情況是不值得信任;左:這個節目並不代表藝術家的意見。
自由....現在是3D的!攝 : Courtesy of Heba Amin
自由….現在是3D的!
《國土安全》是西瓜。攝 : Courtesy of Heba Amin
《國土安全》是西瓜。
這兒沒有《國土安全》。攝 : Courtesy of Heba Amin
這兒沒有《國土安全》。
#blacklivesmatter攝 : Courtesy of Heba Amin
#blacklivesmatter
沙拉三明治和酒精:從法伊扎的手中。攝 : Courtesy of Heba Amin
沙拉三明治和酒精:從法伊扎的手中。
右:對紅色,藍色和紫色惡魔 ;左:《國土安全》是一個笑話,才沒有讓我們笑。攝 : Courtesy of Heba Amin
右:對紅色,藍色和紫色惡魔 ;左:《國土安全》是一個笑話,才沒有讓我們笑。
《國土安全》是種族主義者。攝 : Courtesy of Heba Amin
《國土安全》是種族主義者。

塗鴉工作只花了不到兩天的工夫,接下來是等待。何貝·阿明說她們有忐忑擔憂後期製作階段,會有明眼人發現這個惡作劇,把這些標語抹掉。顯然這個明眼人並不存在。何貝·阿明分析,劇組沒人懂得阿拉伯語標語到底寫了什麼:

對電視製作人來說,那些阿拉伯標語只是視覺裝飾品,暗示觀眾,這裏是阿拉伯世界啦,看,我們的佈景多麼「中東」。

何貝·阿明

劇組人員的疏忽,正是問題的癥結,這部以美國的中東政治為最大賣點的電視劇,其實根本不在乎他們一直表示要再現的中東到底是什麼,「中東」這個概念,和套著長袍、裹著頭巾,還有牆上從右往左寫的阿拉伯標語一樣——只是個裝飾。《金融時報》諷刺說,如果要發佈一篇引用了丹麥語原句的文章,《金融時報》會跑遍寫字樓找到會這門語言的人來核對,「顯然《國土安全》沒這道工序。」

《衛報》專欄作家瑪麗娜·海德評論,藝術再次效仿現實,而現實是在每天被恐怖主義噩夢籠罩的美國,其實懂阿拉伯語、了解中東政情的菁英並不多。她記得,「美國翻譯家協會」的人曾坦言:「訓練一個人開F16戰鬥機,比訓練一個人學會阿拉伯語容易多了。」這樣看來,一部談中東戰情的電視劇作品沒人看出被騎劫的阿拉伯語口號也不出奇。

10月18日,靜默待在牆上的標語如同埋好的炸藥,完好無損地出現在屏幕上。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何貝·阿明在個人網站和社交媒體上第一時間發佈了事先撰寫好的聲明,接下來,社交媒體沸騰了。「《國土安全》是個大西瓜」一躍成為Twitter上的熱門標籤。英文主流媒體紛沓而至,從《紐約時報》到半島電視台英文平台,何貝·阿明發現自己不斷被標籤,支持者們從網上發給她截圖、照片,展示不同語言報紙、電視對這件事情一窩蜂的報導。

很快,《國土安全》的製作人員回應說,我們當然希望播出前就發現這一切,不過《國土安全》一直以來都崇尚顛覆的力量,所以我們自己也情不自禁為藝術家的舉措鼓掌。而劇集的twitter帳號和facebook專業很快更新了一條條新鮮狀態,內容多在討論男女主角曖昧關係和劇情走向,何貝·阿明這一段很快被淹沒了。

我問何貝·阿明對這個好萊塢式回應作何感想。她很樂觀地說:「這當然是個公關把戲。不過我覺得我們還是成功了,到處都是關於這件事情的討論——這就是我們的目的,讓人們展開關於『再現』所謂中東世界的討論,《國土安全》不過是個平台而已。」

在她的twitter上有很多人前來致謝,除了同行藝術家和電腦駭客之外,也不乏曾被劇集傷害過的人。一名twitter用戶留言:「我永遠都忘不了他們(劇集)呈現的地獄般的伊斯蘭堡⋯⋯那是我的家鄉,他們的演繹深深傷害了我。」《紐約時報》報導的文章收到幾百則評論,有人說:「我就是在貝魯特長大的,小時候常去那裏的安全的商店和電影院打發時間,我想對黑了《國土安全》的藝術家說,幹得漂亮!」

一些網民在何貝·阿明的論述基礎上進一步探討電視劇對「中東」的扭曲。伊拉克作家蕾切爾·薩比(Rachel Shabi)在自己的twitter上轉發長文《國土安全不但種族歧視,它對女性的描述也有問題》,批評劇集對穆斯林女性的扭曲和「想像」。

如果你在這部劇裏的角色是個穆斯林女性,那你不是恐怖份子就是被壓迫的女人。

伊拉克作家蕾切爾·薩比

當然,反面的聲音也不少,同樣是《紐約時報》報導的評論区,有相當數量留言是在維護《國土安全》,基本論調是劇集一直在努力,「人性化」描述穆斯林角色,已經很用心了,瑕不掩瑜。

針對這個觀點,Spora——一個面向移民世界各地的穆斯林讀者的媒介平台,馬上回應,分析了劇集裏的穆斯林角色,認為除了大量涉嫌恐怖襲擊美國的「壞穆斯林」外,零星的「好穆斯林」都在忙著消滅「壞穆斯林」。「好穆斯林」代表Fara是個帶著頭巾的CIA財務分析師,她不惜利用自己在伊朗的家人來獲取情報,幫助CIA逮捕恐怖份子,證明自己的忠誠。文章批判這種紅白臉的把戲,並沒有「人性化」任何人,只是個笑話。

一個報導連著一個報導,報導和社交媒體裏有讀不完的意見和辯論,這正是何貝·阿明最初的目的:特洛伊木馬一下黑進美國文化政治的核心,然後把問題擺在每個人眼前,無從迴避,引發一輪又一輪的思考。眼下看來,阻礙她計畫的並不是《國土安全》劇組和粉絲,而是網路時代觀眾短暫的注意力。在一個星期的慶祝與狂歡後,關於《國土安全》的大部分熱搜短語又漸漸回歸男女主角的名字和劇情本身。

何貝·阿明並不氣餒,這已經是個很好的開始。她好奇地問中國也有人看《國土安全》嗎?聽到我說人數還不少時,她說,那很希望中國觀眾也能知道我們的「惡作劇」。如果中國觀眾對好萊塢產品華人形象有所不滿的話,也可以做點什麼。「藝術是干預文化政治的絕佳手段。」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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