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花果山上的一塊巨石,突然間爆裂開來,誕生了一隻石猴,這隻猴子天生喜歡當領袖,山裏的猴子們都擁戴他,稱牠為猴王……」
「我是一個大鬧天宮的孫悟空。」
「天宮是指什麼?」
「天宮就是這個世界。」
橘黃色的夕陽映在他半邊臉上。
長桌後面,陳為廷翹著腳扶著頭,深吸口氣。「你趕快帶我進入這話題啦,」他尷尬的笑。依照端傳媒所設計的「遊戲規則」,他從眾多圖卡堆中選出了能夠說明自己在太陽花運動後「運動傷害」的那張卡。這套牌卡稱作「藝遊卡」,在藝術治療中,用來探討人與事件的廣泛連結,透過表達選擇的圖卡,投射思想與情感。
他選了一張猴子。盯著自己選的卡,一開始除了「我很喜歡猴子」這個說法,陳為廷吐不出其它的字。
「我是一隻戴上緊箍咒的孫悟空,」他終於多了一些形容。那隻調皮的悟空,在旁人眼裏,是隻從石頭裏蹦出來的,無父無母,也無牽掛的猴子。
每一場註定失敗的成功
「你現在要我講傷害是一件很矯情的事情。」他搔了一下頭。
「運動傷害對我來說,也不見得是傷害,可能就只是一個感想。」他說。
陳為廷是台灣九零世代的社運青年代表。台灣作家楊照的《迷途的詩》讓他立志考進建國中學,進入校刊社,接觸大學異議性社團;高三時參與「野草莓運動」,反對兩岸海基、海協會台北會談期間馬英九政府過度維安。進了清華大學後,陳為廷從「反媒體壟斷運動」開始成為社運媒體寵兒,先後經過農民捍衛土地的苗栗大埔運動、華隆自救會抗爭、反國光石化廠等運動。
去年的3月18日,反黑箱服貿(太陽花)運動衝入立法院,他成了全台灣人眼中的「學運領袖」。
「大一的時候,大埔運動,我擔任較外圍的角色,運動的論述或是走向都交給農陣(台灣農村陣線)的老師們,」陳為廷說,直到大三,華隆罷工的現場,他才成為要員,影響運動的決策。
「每場運動一開始都沒什麼希望,有時我會想,如果這場運動打贏了,會是什麼樣的感覺?我們會開心嗎?不過後來發現,每次走到階段性結束的時候,都是一種失落的感覺。」
香港雨傘運動清場時刻,看到同是領導運動的學生周永康離開時落寞的神情,陳為廷想起希臘神話中薛西佛斯的故事。社運中的人們,好似在推石頭一樣,石頭掉下來又推上去,無論怎麼推,石頭永遠都一直掉下來。
「階段性結束」,幾乎成了每場社運的宿命。華隆紡織因積欠薪水、退休金及資遣費引發勞工抗爭,持續了100天之久,最後拿到「打6折的退休金,打8折的資遣費」,看似比全無賠償好許多,但實際上,還是達不到「勞動基準法」規定的數字。同年反媒體壟斷運動,雖然擋下中嘉媒體交易案,但「反媒體壟斷法」的立法遊說行動也因為沒有持續以運動做為施力點,無疾而終。
他說的是他的階段性退場,因為之後捲入太陽花運動,無法讓他持續作過去在苗栗參與的社會運動,但少了陳為廷的媒體光環,運動的團體參與與訴求被真真實實的看見。
至於陳為廷,投入議題是個十足的「工作狂」,但總有一股想為新議題發聲的熱切。追逐激情與光芒的他又不斷投入新議題,又不斷給一個又一個新議題帶來媒體聚光。回頭看是對沒有持續參與留下的歉意與缺憾。
當然外部的衝擊對他也很深刻。
那一天,他不過只是睡了個午覺,一醒來蔡衍明就宣布不買壹傳媒,運動嘎然而止,「我想的是『喔,幹,竟然贏了』,就這樣了啊?!」一如華隆運動一百天時,陳為廷原本想著開學後是否再撐一百天,但突然被一個「打折方案」給了結。
「就有一種失落感,」陳為廷說,「我們努力那麼久,好像,還是拿到這樣的成果。」
太陽花運動也是一樣。對於陳為廷來說雖然擋下了服貿協議,仍有許多不足。例如無法將議題上升到對「反自由貿易」的討論;沒能在第一時間退回服貿;還得靠著運動後的政治情勢,才將服貿協定卡在議案堆裏。他坦白說,退場其實是「一個隱隱約約撐不下去的情況」,這場運動如果要說有「結果」,更多靠的是立法院長王金平的承諾,以及立院黨團協商機制。「馬英九事實上是沒有讓步,」。
「就好像每一場的結束,每一次的成功,都蘊含著失敗。對,就是永遠都不可能有真正的成功。」
「我的運動傷害,就是造成別人的傷害」
「如果回到三一八來講,我的運動傷害就是造成了很多人運動傷害,」他認真的說。接著,又半開玩笑:「這個標題還不錯,你們可以下這個標。」
「我是一個既得利益者,受到很多關注,也沒有失去什麼。」對比他去年退場後寫下「無盡的沮喪」、談運動傷害感到「羞恥」,出關以後想要「大哭一場」的沉重。面對端傳媒的訪問,陳為廷給出一個相對輕鬆的回應。
與過去最大的差別在於,不管是學費調漲,在立法院會場公然指責蔣偉寧是「偽善的教育部長」;或者面對「反媒體壟斷」運動裏面對媒體集團鋪天蓋地的批判,他天不怕地不怕。因為當時的攻擊,都來自對立面,「你會認為自己做的是對的,」他說,「但在太陽花的時候,面對的是自己的夥伴,好像我做的會違背過去的想法。」
這樣角色落差在318佔領一兩週後浮現。過去,與陳為廷同屬捍衛苗栗青年陣線、基進筆記,或是曾經一起做過社會運動的成員,運動中在外圍位置幫忙庶務,每天看著陳為廷進出決策房間、在鎂光燈前代表發言,甚至是,在三一八結束後,陳為廷與一些運動參與者組成了「島國前進」,也有他的舊夥伴被遺落在成員名單之外。
318太陽花運動期間,去年3月23日晚上群眾號召衝入行政院,最後以警方強力鎮壓,流血收場。眾人都將矛頭指向立院議場內的決策者,並批評議場內團體在事後「切割」與行政院行動的關係。
「我們的確做了太天真的設計,」324這一題,陳為廷回答過無數次。他的認知當中,原本立院和行政院兩群行動者,早在行動發生前就有默契宣布各自是不同行動,但因為人數與實際行動都不在掌握之內,許多人對立院方產生了誤解。
「我原本想像這些人,是不是會很『恨』我們?」直到今年初,他參與324政院事件真相調查小組的分享會,與受害者見面,他這部分焦慮才獲得部分解脫。這個組織由台大博士生林傳凱發起,主要找在協助受害者控訴國家暴力或處理運動後國家的司法追訴。陳為廷說,原來,當時324的受害者,在意的其實還是整個運動的走向。
運動中的另一波批評就是退場機制。去年410退場前一天的凌晨,立法院旁的林森南路八巷內,他與林飛帆、賴中強律師等人面對大批群眾,準備「布達」退場的決定。當時除了專心與群眾溝通,他別無其它想法。
陳為廷說,他心知肚明其他運動者的感受,也想過其他的可能性,但是,當時已經是最適合的時機了。他也觀察,大多的批評並非來自於對時機點的不滿,而是「決策權」的問題。
就在4月10日,眾多媒體、警察的混亂包圍下,拿著太陽花,跟著場內幹部的隊伍,步出濟南路的大門,他回想當時感覺說:「鬆了一口氣,也不是,哎,對啊!」
他形容自己是個沒感情的人,沒有什麼天崩地裂的痛苦,只是「太陽花的時候,造成了別人的傷害,我不知道怎麼辦。」當然,他曾經質疑過自己,「這是一場民主的運動,但被批評不民主但不知道該怎麼辦,有時候也想說,不要當『學運領袖』,不要拿麥克風了。」
「那再讓你選一次你還會拿麥克風嗎?」
「我不知道。」
兩道門,一隻緊箍咒束縛的猴子
談到三一八對他的影響,端傳媒記者,透過另一套「門卡」,引導他抒發對過去現在未來的重整、重述與想像。
在各式各樣「門」中,陳為廷選擇一張圖卡代表衝入立法院的門,和另一張,代表他從立法院出關的門。
「我衝的時候它就是這樣開著,」指著卡片畫面上半開的木門,他想到的是立院旁濟南路的鐵門。而圖中,半開的門裏面是黑色的,代表著裏面充滿未知。他解釋,首先,是物理上的未知,立院內有許多棟建築,因不熟路而找不到「議場」的方向;心理上,則是不知道進去後會發生什麼事情。
衝入立院那一刻,陳為廷永遠忘不了一個畫面——與夥伴會合後,大家就在原地大笑起來。「事後在地檢署裏面,法官放了我衝入立法院的影片,我在庭上笑得快死了,真的超好笑的,因為從來沒有搞過這麼大,以前衝進去也沒有那麼多人。是蠻爽的。但也是一個未知的狀態。」
另一邊,他對「出關」所選擇的牌卡,是一道旋轉門。這轉來轉去的門,就比較複雜了,不僅代表出關以後,還是往後無數次再經過立法院,心裏會浮現的感覺。「你看,」他指著牌,「在裏面也很麻煩,出來也很麻煩,就是一個糾結的狀態。」
他想起一種感覺。反媒體壟斷運動的某個半夜,想著再三天行政院就要審中嘉案,他睡不著覺,凌晨五點,打電話給林飛帆,「我們禮拜五去衝一下好不好?」,隔天他們開始找人討論,促成一波行動,雖然就幾個年輕人,微薄的資源,看不見什麼希望,但他喜歡那樣的感覺。要做什麼事情,不需要考量太多,想做就去做。
但是出了這旋轉門,自由自在的猴子,突然感覺被緊箍咒束縛住。
事情變得比想像中複雜,他形容自己是一個團團轉的人。太陽花那24天裏的媒體擺出總統大選最後一個月的陣仗,陳為廷一舉一動都受媒體的注意。「但是總統候選人是準備智庫幫你回答問題,你第一時間找不到人幫忙」他說。
過去,他在社運場合自由的舉牌、喊口號。但太陽花後,若是去了別人的社運場子,新聞標題都圍繞著「陳為廷」三個字,成了再尷尬不過的事。
「就是一場社運場,你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去了被說「收割」,不去被說「切割」,去了在旁邊看被說「放生」(冷眼旁觀)。」
過去,他認為能對自己做的運動議題發表一些意見就已了不起了。現在,他好似成了國事顧問,社會出了什麼議題都要回答。「如果你不講話,人家會說,紅了,你就忌諱了,背離初衷,」他自己也時常會焦慮是否應該對些議題「表態」。但是,他根本沒有足夠時間去了解所有議題。「拜託,每個議題都是一本碩士論文好嗎?」陳為廷苦笑。
又例如去年魏揚被日本團體邀請座談,卻不知道邀請團體是右派立場,「我們跳到黃河都洗不清了」,「魏揚那個白癡,」他自顧自癡癡笑著,一邊咒罵著自己的戰友。
同樣的,香港雨傘期間,他若是轉貼佔中三子或香港學聯成員們的文章,時常招致不同立場的人士留言攻擊,他花了許多時間認識了解他們的想法。
「那現在,你能不能具體說出緊箍咒的意義?」
「泛稱而言,就是社會對你的期待,或著是,動輒得咎。」
「這是一個修行的過程」
去年12月,陳為廷挾著太陽花領袖的聲勢投入苗栗立委補選選戰,想藉機改造家鄉,突破長期以來國民黨必勝之地,但因為自我揭露兩件性騷擾案件後,又被爆出高中的騷擾記錄,只做了17天候選人,斷然退出選戰。
從台灣的青年領袖到性騷擾慣犯,是一段天宮到五指山下的距離。
跨了年,兩個世界。不會有人找他選舉站台,也不會有人逼著要他對各種社會議題表態,臉書上的「廷粉」易位成「酸民」。但這樣的窘境,反而讓他心中多年的大石頭落下。因為事實上,太陽花運動期間,已有一些政壇、媒體界人士聽聞他的醜聞,意外的沒拿出來給媒體炒作,但也成了不定時炸彈。
這些原本掩蓋在枱面下的事件爆發後,反而讓陳為廷有「重新來過」的舒坦,「反正我已經到底了嘛,沒有地方再往下跌了。」
唯一擔心的是夥伴。「我會擔心我眼前這個人,在那之後還願不願意跟你當朋友?」但在那之後,他漸漸明白身邊那些接受他過錯,願意和他一起概括承受的朋友,更真實。
「這是從太陽花累積到那個時間點的一種解脫,」他說,他反而喜歡這樣「歸零」的感覺。當「神」的時候,是一段非常虛浮的光陰,臉書文字常被網民轉去PPT八卦版上推爆,但現在不管發什麼文都會被「噓」。但被噓的時候,只要看到一點肯定,比過去被推爆的那種肯定,來得踏實。他說,現在要獲得這樣的肯定,就是要憑實力了。
「你看孫悟空緊箍咒加緊了,可是他在取經的時候還是很開心啊,他是被迫要去取經的,但他就不能隨便去鬧天宮,我覺得我現在是一個修行的過程啦。」
他現階段前往「取經」的路途,在新竹市南大路上。每日九點進「時代力量」立委參選人邱顯智的辦公室,凌晨一兩點再騎車回家。邱顯智是陳為廷身上所有司法案件的辯護律師,如今,陳為廷是邱顯智的選戰總指揮。
最後,端傳媒記者請他為空白面具上色。回憶自己從小學開始就沒有製作美術作品,他似乎有股玩心上來。「我要來畫孫悟空的金箍,」他迫不及待描出代表金箍的兩道筆痕。
「你今天不用上課嗎?」採訪的日子正好是開學第一天,趁著空擋,端傳媒記者這樣問。
「嗯⋯⋯這個不好說、不好說,」陳為廷認真的描猴子頭上的金箍。
他看著剛完成的作品,癡癡笑起來,「還不錯嘛,」陳為廷對自己的作品意外滿意。
隔天,學運領袖陳為廷在退選後重新躍上媒體版面,標題寫著「陳為廷資格審查沒過 遭清大退學」。他在臉書上這麼說:
「才鬆了口氣」
「很遺憾無法跟各位一起長成。我們街頭再做同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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