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他打斷騰芳,指着擱在牆邊的一幅現代水墨問,真蹟還是複製?
騰芳閒閒答,真蹟。然後她又繼續談她的無所謂,她的來去自如。她告訴他如何僱了一隊的人馬陪她去逛絲路,除了司機、嚮導,還有廚子和貨真價實的歷史學家,她要一直走,走到三千年前的阿拉伯。事緣她遇上長得好看的男人跟她說了《一千零一夜》。她在出發前三小時將大隊遣散。她打了個大大的呵欠,說,因為我覺得已經不好玩了,我就是可以決定去,也可以決定不去……
他又打斷她,說,我肚子餓了,要吃宵夜。
她側着頭瞇着眼打量他。他覺得傍晚酒吧裏的那頭兇惡的貓又出現了。她說,你妒忌我,我看不起妒忌我的男人。當他知道她生氣,他就覺得篤定,好像因此證實了她是死域中尚有生命氣息的人。她看見他嘴角淡淡的笑意,就更不服氣了,她打量身邊的物件,就像想要抓些什麼朝他摔去。
他覺得要制止她,他真心喜愛那套名為「拜占庭之夢」的骨瓷咖啡杯。
他說,為什麼你的畫都擱在地上?為什麼不把它們好好掛在牆上?
她怔住。他打擊她,說,我一點也不羨慕你,你在自己的房子裏,連鎚一口釘的自由也沒有,你真的以為你來去自如?
他不讓她說下去,因為他知道她要是這樣一直說一直說,她終會發現,原來一直都沒到過她要去的任何地方。
她張口欲辯,他吻她,不讓她有說話的機會。
2.他不讓她說下去,因為他知道她要是這樣一直說一直說,她終會發現,原來一直都沒到過她要去的任何地方。
她要去哪裏呢?開始的時候,她確實有足夠的單純去醞釀一切的可能,可是後來,能提供給她選擇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她漸漸就會忘掉一些最初的心情,也就不知道該根據什麼來整理自己的想法。她到達的任何地方,最後都只會像積木卡在不對的位置,但之前看着明明覺得放這樣的位置很對。又像拼圖,形狀吻合,放下去之後伸手去摸,表層甚至平伏,沒有任何突起,只是,細心看那圖像,就知道根本就是錯置。最後,她不能不承認,其實什麼地方都不需要她的存在。
失去渴望。
這種感覺生長迅速,它會膨脹,將人吞噬。被吞噬的人,癥候就是靈魂暴食者,他們什麼都要,打從心底生出的欲望非常真實,最後要做些什麼都無所謂了。他彷彿能看見她的心,慢慢停止跳動,只是她自己並不知道。
然後她就會直直地掉進黑洞。
3.他知道這一切,因為他曾經在黑洞裏待過。
他可能只是掉在黑洞的邊緣,也可能已經落到了最底的部分。
經過這些年,他覺得好不容易終於回來了,但有些日子,他會覺得,他其實從未離開,仍停在那裏邊;就像這兩天。
4.他把她帶到橋下。
這裏遠離精緻,卻元氣沛足。暗街一路走來,遠遠就看見燈光火着,攤檔很多,擾攘喧囂,既似將要打烊,又像準備開市,人來人往。他買了粢飯、豆漿,又買了炒麵、腸粉和白粥,再加一大塊塗了牛油、煉奶,灑上白砂糖的烘夾餅。二人坐在路邊分吃着食物,卻是愈吃愈餓。
我平日駕車在橋上經過,從不知道橋下有這樣的人物風景,好像這裏是另一個城市,不存在的城市。
騰芳一邊咬着粢飯一邊四下打量,看見報販在小貨車上卸下新鮮的日報,人人都在叱喝着,也不見得有指罵的對象,總之很衝很來勁的樣子,然後就蹲下熟練地將日報逐份疊好。她看得入神。
他訕笑她,明天睡醒了買個報攤玩玩如何?她說,我平日駕車在橋上經過,從不知道橋下有這樣的人物風景,好像這裏是另一個城市,不存在的城市。他說,是的,明天你駕着車子再來,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像狐仙的洞,又像酆都地府,夜裏他領着她才能闖入。她說,這裏好玩,像有些什麼正要沸騰起來……。他明白她說的,生命力。她續繼說,我好像都沒看見過這麼真實的情景,彷彿我平日存活的空間,才是虛構的。
他看着她的笑容,忍不住伸手去輕觸了她的臉龐,溫柔得彷彿她是他久別重逢的情人。
她仰頭問他,為什麼你如此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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