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3日夜晚有點潮氣,距離7月30日夜半高中生佔領教育部廣場已經4天,依照台灣街頭運動慣例,教育部周邊長成了一個民主夜市。「民主香腸」、T恤、頭巾等「民主文創商品」;還有物資帳篷、non-stop的短講、口不擇言,純發洩情緒的「大腸花論壇」……這些物事完美而迅速的被複製在一次又一次的運動中。台北市長柯文哲下令不強制驅離讓反課綱的抗爭者將教育部廣場佔領了下來,卻也消解了反抗的力度。現場只能依靠「大腸花論壇」再次出場,以不斷的粗口產生的憤怒來凝聚逐漸消退的能量。但即使如此,空氣中仍然瀰漫著不確知下一步的無力。
8月3日下午高中生代表和教育部長吳思華會面,學生希望可以暫緩課綱重新審查,但吳思華堅持新舊課綱並行上路。決策小組的幾位同學憤而離場,學生代表朱震淚流滿面說,許多同伴都揚言要跟林冠華一樣,內心滿滿對國家的恨。
和所有的運動一樣,開始容易退場難,訴求沒有達成前膠著的消耗戰,考驗運動者的心志。反課綱運動行動升級後,一直未能獲得更大的群眾支持,反課綱的高中生承受極大壓力。一位個人身份到現場關心的民進黨黨工私下對端傳媒記者表示,反課綱運動白熱化後,民進黨成了「反反課綱」陣營的眾矢之的,蔡英文因為不希望落人口實「煽動學生」而總是迴避,「但是怕被貼標籤不出面沒有用,不支持你的人還是會貼你標籤,支持你的人會對你失望。」
話猶在耳邊,凌晨12點半,蔡英文在民進黨秘書長吳釗燮的陪同下,突然現身教育部,引起一陣騷動。蔡英文的行程低調,連貼身幕僚都不清楚。
政黨之手該往哪裏放?
「我們避免讓人覺得政治力干預課綱議題,」民進黨秘書長吳釗燮事後接受端傳媒採訪時表示,民進黨當晚透過不同渠道了解同學們狀況不好,這令人非常擔憂,蔡英文才決定到現場給同學打氣。他說:「在野黨的角色是監督政府,將體制外的運動訴求落實於體制,如果過度介入被貼上政治標籤,對民進黨和同學都不公平。」
歷史課綱微調議題從去年初開始,關注人數一直有限,為了抗議8月1日微調課綱上路,反課綱的高中生於7月26日深夜夜襲教育部。到7月30日,運動參與者林冠華自殺,學生佔領教育部,議題猛然白熱化,但也引起台灣社會極為兩極的評價。
主導這次課綱微調的檢核小組召集人,世新大學教授王曉波在林冠華自殺後,出面對民進黨主席蔡英文喊話,「求求蔡英文,饒了孩子,放過孩子,饒了我們台灣吧。」王曉波批評,孩子們根本搞不清楚課綱的內容,這後面有民進黨、台聯黨、以及獨派團體北社在後面鼓動,「這不是民主,這是民粹,是當年的紅衛兵,還要砸爛國家機器。這17項爭議到底有哪一項違反中華民國憲法?違反台灣主體性?」
飽受質疑的蔡英文僅交給發言人發言,從不正面回應,直到8月3日晚上在學生情緒處於邊緣時,低調現身。但吳釗燮特別強調民進黨對這場運動的定調:「這次很明確是程序問題,內容爭議由專家來辯論,民進黨要確保監督程序一切公開透明。」
4日,立法院朝野黨團協商後決議教育部重新檢討課綱,這學期學校自選教科書的結論。6日,由於颱風將來襲、達成階段性訴求等理由,高中生宣告結束長達162小時的抗爭。
「如果要召開臨時會、公聽會,民進黨之前為什麼不處理,直到把學生推上火線才作?」洪秀柱陣營發言人徐巧芯質疑民進黨利用學生,她解釋並非否定學生主體性,而是認為民進黨放任學生激化運動,再收割成果。
反課綱運動決策成員之一,台中一中的陳建勳表示,獨派團體提供學生的協助僅有物資和開會場地、以及運動經驗的分享,但所有決策學生自主。而民進黨實際協助的程度只有支援一些物資,沒有介入也沒有接觸過,「怎麼操控?」陳建勳強調,他們的運動不會去政治化,「如果國民黨願意支持,同學也非常歡迎。」
一場高度政治效應的運動
比起學生不斷衝鋒陷陣,民進黨對反課綱議題的冷處理有跡可循。
從太陽花到反課綱運動,皆投射出台灣人心中幽微的「中國陰影」――前者是近年崛起的政治與經濟強權,後者則是影響力隨著民主化、本土化已越來越遞減的文化霸權。外部因素與內部因素混雜成台灣社會最敏感的意識形態內核。
去年太陽花運動時,蔡英文和民進黨許多大老第一時間趕到立法院「保護學生」。今年反課綱運動,民進黨態度則大不同。除了立委鄭麗君長期關注外,民進黨即使在學生佔領教育部後,還是顯得低調而謹慎。
一位高中決策小組核心成員表示,從去年至今民進黨對課綱議題一直不大表態,反課綱運動成員、龍潭高中應屆生游騰傑相信這是因為「民進黨要選舉了,小英不希望嚇跑中間選民。」
如果回溯,反課綱運動之所以引發成高中生學運,是由於教育部被行政法院判定敗訴。今年2月,台灣人權促進會以教育部拒絕提供委員會名單而提出行政訴訟,高等行政法院判決教育部違反《政府資訊公開法》,雖然判決還沒有定讞,但立刻讓反課綱的高中生找到了升高行動的支點。表面的程序問題,暴露出台灣社會最敏感的內核──微調課綱的17項爭議辯論,牽動著「台灣認同」與「中華民國認同」的敏感神經。
「課綱議題如果上綱到統獨議題,會讓兩邊基本盤更加激化,長遠來說對台灣社會不好。」立法院資深助理何佩珊對端傳媒記者分析。她現任民進黨立法院黨團書記長柯建銘辦公室主任。
反陳水扁執政後期,由於支持度低需要鞏固基本盤而高舉深綠論述;蔡英文走的則是中間溫和路線。此時與蔡英文形成對比的,是意識形態堅守中華民國正統的國民黨。藉著操作課綱議題取得的正當性,支持度長期低迷不振的馬英九開始凝聚深藍版塊的支持者。
國民黨發言人楊偉中分析,2014年底九合一選舉國民黨大敗之後,內部檢討主因是中間淺藍背離,深藍不願投票;因此,此次國民黨將課綱議題定位成台獨與反台獨、台獨與中華民國的對立,有助於凝聚基本盤的向心力。這點和太陽花發生時,國民黨內在的潰散完全不同,「但的確也存在中南部及北部的區域差異,」楊偉中坦承,中南部有些立委即表態不支持新課綱。
一位不具名的國民黨內部人士指出,這次總統大選對藍營而言,本來就很困難,重點要顧好基本盤,顧不得中間選民。但這種標準的台灣北部深藍思維,也讓中南部的國民黨立委相當弱勢,很多都選不下去。
嚴格來說這次課綱爭議,是深藍陣營在明年失去政權前,至少守住意識形態的最後一根稻草。
中研院副研究員吳介民認為,以日前媒體民調有約6成支持反課綱的比例,國民黨希望透過意識形態激化,將選情拉到基本盤的五五波藍綠對決,振奮低迷士氣。 「嚴格來說這次課綱爭議,是深藍陣營必須要在明年失去政權前,至少守住意識形態的最後一根稻草,」吳介民對端傳媒記者分析,「當本土化、多元文化課綱已是台灣公民社會的主流,現在王曉波這批『統派學者』透過法規命令,將課綱改回一元的中華民國史觀,也讓民進黨未來執政再改回來的社會成本變得很高。」
被王曉波指企圖操控學生的台聯黨文宣部主任周美里認為,台灣已經沒有統獨意識形態之爭,反而要處理的是左右意識形態,「統獨是假議題,連宋楚瑜都主張維持現狀,這次是一小群人的困獸之鬥,他們掌握了政府的公權力,翻攪得看似藍綠對決,實際上他們沒有社會基礎,是媒體和權力膨脹了影響力,這次選舉可以驗證。」
新舊課綱並陳是底線
「為什麼獨派學者可以進課綱委員會,統派學者就不行?」王曉波反問媒體。
台大歷史系教授周婉窈撰文表示,反對王曉波、張亞中等人進入課綱委員會的理由是非歷史專業。中研院副研究員吳介民則認為,一般被認為被各方接受,最進步、有柔性課綱特質的98課綱(2008年馬英九上任後而被時任教育部長鄭瑞城暫停),是由意識形態偏統的歷史學者張元主導,因此這次課綱爭議的本質並非統獨,而是一元史觀與多元史觀的對立。
另外,相當一部份的課綱爭議,是圍繞著到甲午戰後台灣被割讓給日本的「百年國恥」進行著。最著名的例如日本統治台灣究竟應當稱為「日治」或者「日據」?二戰時期為日軍提供性服務的「慰安婦」,究竟要不要加上她們是「被迫」的字句?
周婉窈撰文以現代史學的觀點解釋,使用「日治」並不等於認同日本對台灣殖民統治;不加上「被迫」而單純用「慰安婦」更不能被反推為課綱修訂者認為慰安婦是「自願」的。原課綱的用法,都只是尋求敘述上的「價值中立」。
但真正的軒然大波,還是王曉波在今年4月接受大陸媒體訪問時坦言,「九合一選舉大敗就是國民黨失去了凝聚力,很多藍軍都不投票了,如果課綱實施下去,藍軍是會支持。國民黨現在……需要有更強的論述來說服群眾,課綱修改正是想起到這樣的作用。」
王曉波這種「修課綱」是為了「國民黨政權保衛戰」的內在邏輯,更坐實了外界自馬政府於2008年上任後,課綱爭議不斷的猜測。一位國民黨政人士向端傳媒記者澄清,關於王曉波、張亞中等人進入檢核小組、教育部長吳思華的態度強硬都是由馬英九授意的媒體報導並非事實,但馬總統的確認為歷史教科書應該要「台灣史觀」及「中華民國史觀」並陳。「不可否認馬總統是個中華民國派,而他會更希望能將台灣歷史和中華民國歷史連結,譬如蔣渭水、林獻堂的故事。」
當台獨主張逐漸「去敏感化」,年輕的抗議者人人朗朗上口時,它讓持「統派」立場的學者更有被邊緣的焦慮,認為必須堅守著「中華民國」和「反日殖」兩塊陣地。
我們希望未來的課綱不強調任一意識形態,我們希望台灣的教育能在這之中解放,而不只是課綱本身。
而對18歲,積極參與反課綱運動的游騰傑來說,他不會否認自己是帶著意識形態來反對新課綱,「每個人都不可能空白,正是有意識形態才可能敏感到另一個意識形態的壓迫,」而他真正在意的是,要讓社會知道我們的歷史課綱就是政治工具,「我們希望未來的課綱不強調任一意識形態,我們希望台灣的教育能在這之中解放,而不只是課綱本身。」
多年在歷史教學現場,北一女中退休歷史老師單兆榮認為,就現代史學而言,開放課綱到多綱多本,是避免因為選舉或政治介入而反覆,讓教育回歸學科專業的方式。這也是英國從1970年以來,歷史教科書不斷用各種素材,提醒孩子,立場永遠都在,但要懂得尊重。
「人類社會很難去聽與你意見不同者的聲音,不同理念都會有其維護者,比如偏見(bias)應該解讀為『一方之見』,」單兆榮說,「就如啟蒙時代時,主張理性主義的伏爾泰對跨足浪漫主義的盧梭說:『我雖然不同意你的看法,但你有說話的自由和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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