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報導,位於楠梓區後勁的台灣中油公司高雄煉油廠即將在今年11月全面停爐關廠。在1990年,為了化解當地人對於五輕(第五輕油裂解廠)的強力反彈,政府在向當地人承諾,25年之後保證遷廠,還給後勁人潔淨的家園。然而,從五輕動工與運轉以來,官員曾多次試圖翻案,用轉型成「高科技石化園區」的名義,延續煉油廠的生產。也曾有當地民代提議採用「公投」,試圖幫中油公司「解套」。
在後勁人的團結與堅持之下,終於使得25年前的承諾得以真正兌現,這等於是一場台灣環境運動難能可貴的勝利。
後勁這個特殊的地名來自於鄭成功時代的屯田開墾,就如同高雄市其他的前鎮、左營、右昌一樣,都是當時軍隊的編制。然而,在台灣環境運動史上,後勁人卻不是扮演後衛的角色,反而是拓荒開路的前鋒。在1987年7月,台灣解除了長達38年的戒嚴令,在當時,長期飽受石化業污染之苦的後勁居民也立即起身抗議,反對中油所推動的五輕計劃,他們成立自救會,在高雄煉油廠西門發起了長達三年多的圍堵行動。後勁反五輕運動,就如同那時的宜蘭反六輕運動、貢寮反核四運動,都代表着台灣污染受害者的覺醒,一旦政治壓制消失了,他們挺身而出,捍衛自身的健康權益。
也是由於受害者的積極動員,朝野政治人物終於意識到這一點,不顧生態環境的發展主義將會引發反彈,產生強大的政治效應。台灣的社會發展已經到了一個不得不面對的臨界點,人民對於環境品質的確切渴望明確浮現,不能再只用經濟成長來加以收買攏絡。因此,從80年代末期開始,執政的國民黨開始強化環境行政與立法,而在野的民進黨則是與受害者站在一起,共同參與反污染的抗爭運動。
其中最明顯例子即是後勁出身的黃天生,他曾多次參選卻徒勞無功,但乘着反五輕運動所激發的氣勢,在1989年以最高票當選高雄市北區民進黨籍立法委員。然而,隨着反抗運動的潰散,在3年後,黃天生就連任失利,從此退出政壇。
站在時代浪潮上,反五輕運動開創了許多歷史先例。在許多圍堵工廠抗爭中,沒有其他社區可以像後勁人一樣,持續在他們所謂的「西門大飯店」長期埋鍋造飯,堅持上千天。在1987年10月北上的抗議中,後勁居民與警察爆發流血衝突,結果還拆了立法院的門牌。民間宗教陣頭居然敢挑戰全幅武裝的鎮暴警察,當地子弟組成的宋江陣讓警方無法順利驅離圍堵的群眾。在1990年5月,後勁人更舉辦了前所未有的公投,以4499票的「堅決反對」擊敗了2900票的「同意協商」。
為何後勁人如此憤怒?長期以來他們被迫承受了石化業的污染之苦,當地抽出來的地下水可以點火燃燒,因為煉油廠的土壤污染十分嚴重。還有人在半夜點蚊香,結果產生爆炸,連空氣都瀰漫着危險的油氣。
事實上,在更早的時候,搭火車南下的乘客常被惡臭的空氣提醒,他們已經快抵達高雄了。這些積累已久的受害經驗催生了台灣解嚴後第一波的環境抗爭,但是事實上,後勁人的不滿可以追溯至更遠。
有些新聞報導認為,高雄煉油廠始於1968年,這是錯誤的看法。第一套輕油裂解裝置的確是在那時開始在後勁運轉,使得台灣正式步入石化工業的年代,但是高雄煉油廠的歷史則是要回至1941年,日本人所建造的海軍第六燃料場。這座當時亞洲第二大的煉油廠,目的就是為了供給左營軍港的艦隊,讓台灣成為日本帝國南進的踏脚石。
為了打造這樣宏偉的軍國主義企圖,日本總督府強迫徵收後勁人的農田,剝奪了許多人賴以為生的土地憑藉。在以往,半屏山以北都算是後勁部落;到了後來,後勁的範圍縮小了,取得而代的是圍牆與進出管制。經歷了環境掠奪的後勁人認為,軍方的燃料場即是破壞了「風水」,使得居民陷入集體的厄運。在美國的援助下,戰後接管的國民政府很快重建了戰時嚴重破壞的煉油廠,最初的任務就是提供美軍所需要的航空用油。等到國民黨完全退守台灣、反攻無望,發展經濟成為政權延續生存的必要手段,高雄煉油廠也就成為帶動台灣成長的火車頭,在1970年代更躍升成為世界產能前十大的石化重鎮。
然而,無論是為了帝國南進、冷戰反共、亦或是經濟發展,後勁人的權益總是被輕易而任意地踐踏,以滿足統治階級所追求的目標。
因此,等到反五輕運動爆發,後勁人等於是忍受了近半個世紀的掠奪與壓迫;而高雄煉油廠在今年熄燈打烊,則將是終結了四分之三個世紀以來的環境苦難。
後勁人為何能發起強韌的環境運動?
後勁人之所以能發起強韌的環境運動,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來自於其強大的在地認同與內聚力。儘管高雄在1979年就升格成為直轄市,但是位於市區最北端的後勁人卻維持了濃厚的「都市鄉民」性格,當地長期以來用「社內」、「社外」來區分本地人與外來人。
屯墾時期以來的保生大帝信仰在後勁被尊成為「老祖」,享有廣大的信眾。當地的廟宇一開始就捐助反五輕自救會,甚至在運動其間,當地還發生過多起的「發爐」、「神明附體」之神蹟事件。從都市中產階級的角度來看,這樣充滿怪力亂神的環境運動實在是奇怪的混合,環境運動不正是一種對於現代性價值的反思,怎麼會如此瀰漫着前現代的氣息?民間宗教激發出後勁人的團結感,但是或許也因為這個原因,讓他們無法獲得更多外來的聲援。
對於大部分的高雄市民而言,反五輕只是後勁人的家務事,彷彿工業污染只局限於當地。一直等到五輕在90年代中期運轉,高雄的中產階級才發起他們的環境運動,在「市民運動」的口號下,他們倡議柴山、衛武營與愛河的保育,而工業污染卻不在其關注之中。
為了推動五輕工程,政府除了承諾25年遷廠,當初還提供了一筆15億元的回饋金,用其年度滋息來改善當地的生活水準。在中產階級的環境運動者眼中,這樣的舉動無異是迫使後勁人「出賣環境權」,用污染受害來換取各種社會福利。
然而,後勁人卻認為這是早就應該享有的權益,不過是對於過去的長期苦難之微薄補償。後勁人與煉油廠員工毗鄰而居,中油公司的宿舍區曾自詡為全國福利最好的國營事業單位,員工享有各種包括高爾夫球場、游泳池、醫院、中小學、殯儀館等設備,幾乎可以滿足從搖籃到墳墓的各種需求。但是外人卻是被阻擋在門外,被宿舍區警衛驅趕是許多後勁子弟的共同成長回憶。
從很早,後勁人就清楚知道,外省人為主的職員宿舍區的是一等國民,本省人為佔多數的工員則是二等國民,而在圍牆外的他們則是根本不入流的三等國民。因此,就算五輕最終仍是興建了,後勁人卻認為他們討回了一部分應有的公道。新成立的後勁社會福利基金會有比較煉油廠宿舍區更新穎的設施,這不過是他們本來就應享有的權益。
在晚近以來,南台灣環境運動的深根與發展讓後勁人獲得了強而有力的後盾。在2004年,位於後勁的高雄海專升格成為高雄海洋科技大學,招募了更多科研人才,他們與後勁居民攜手合作,共同監測煉油廠週遭的空氣污染狀況。
在2007年,地球公民協會成立,將90年以降中產階級的市民運動擴大更成廣泛的環境訴求,積極關切各種工業污染的問題。在這群專業環境運動者的介入下,催生台灣第一個工業遺址生態公園的訴求成為當地未來發展的願景。
理所當然,如果沒有後勁人的堅持,15億基金回饋、優先任用在地子弟、優先採購在地廠商等各種懷柔手段,非常有可能發揮收買人心的效果。然而,後勁人守護家園的決心卻是非常明顯的,在2008年,他們發起了一場長達200多天的圍堵,在2012年,也組織成了高雄後勁中油遷廠促進會,監督政府實落原先25年遷廠承諾。
總之,四分之三個世紀以來,從殖民地的軍國主義到民主政治的當家作主、從農業社會到後工業社會,台灣人民經歷過前所末有的歷史劇變。在這段漫長旅程的終點,後勁人所承受的環境苦難終於要告一段落,隨着煉油廠的停爐與拆遷,或許未來的後勁子弟會有機會每天看到蔚藍的天空與青鬱半屏山,就如同1941年之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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