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黃星樺:藝人的認同,與國族/父權的焦慮

父權體制和國族主義隱然合謀:它們都借用「自主性」的話語,表面上譴責對自主性的侵犯,實際上卻藉此維護某些說不出口的自尊。

總統大選前一晚,周子瑜道歉的影片在網路上傳開。許多人認為,國旗代表她對台灣的感情;就像許多留學生看到中華民國國旗,首先想到的不是它的政治意涵,而是對家鄉的思念。周子瑜拿國旗當然沒錯;也因此,許多人深深替周子瑜感到委屈和心疼。

影片釋出的隔天,蔡英文當選中華民國總統。勝選晚會上,蔡英文說了一段讓許多人感動落淚的話:「只要我當總統的一天,我會努力,讓我的國民,沒有一個人必須為他的認同道歉。」

這段話背後,暗示着「認同」應該是每個人自主決定的;每種認同,都應得到尊重。如果可以達成這個理想,就不會再有人為了自身的認同道歉。

然而事情並不總是這麼簡單。兩天後,亞洲舞王羅志祥在北京公開說:「我們都是中國人。」這句話傳回台灣,馬上被台灣網友抨擊,說他「背棄台灣」、「忘本」,應該要向台灣人道歉。

假如用「認同自主」的角度思考,羅志祥實在沒有必要道歉。有些批評羅志祥的人,似乎犯了「前後不一」的毛病。然而民眾的情緒為何「前後不一」?許多評論已指出,民族主義的基本構造就是區分你我,自然不能接受台灣藝人「投共」。

但在民族主義之外,我想從女性主義角度,提供一個側面的詮釋。

「性自主」與「認同自主」

子瑜的「認同自主」受到侵犯,是那段影片令人憤慨的原因,但並非全部。這就像有時性侵犯被譴責,不只因為他侵犯性自主,而是另有原因。

有這麼一件案子:女大學生在宿舍睡覺,一個外籍男學生潛入宿舍,性侵得逞。這很明顯侵犯性自主,但因為犯罪者是外國男性,便有人懷疑這位女大生「哈洋屌」,故意不設防。但也有人指出,女大生不是在夜店喝醉,而是在宿舍睡着,所以不能怪她。

言下之意,彷彿喜歡外國人或上夜店的女子,就算被性侵,也相對不值得同情。

這個案例,牽扯出了父權體制對女性價值的想像:女人是一種可被佔有的「性資源」,因此處女的價值,遠遠高過「二手貨」。根據這樣的設定,「好女孩」不會「要」、不能「要」,她們永遠是被動的。女人最好的策略,就是用處女之身換取男人的「真愛」。當女人透過性交實踐性自主,反而會被認為失去價值,所以也就沒有必要保護。這就是為什麼「在宿舍被性侵」和「在夜店被性侵」會有不一樣的意義。

這個案例,也透露出父權體制與國族主義的合謀。許多台灣男性看不慣女人對「外國人」性開放,卻對「自己人」性保守,便將她們蔑稱為「哈洋屌」的「西餐妹」,認定她們看到外國人都會答應上床。透過貶低她們在父權體制中的價值,也就能認定「外國人」拿到的性資源並非好貨,藉以安慰落敗的自尊。

弔詭的是,當外籍男子性侵台灣女子時,蔑視女人性自主的網友,卻也樂意群起攻之,彷彿行俠仗義。

其實對他們來說,性自主被侵犯並不嚴重,「台灣女人被外國男人侵犯」才是重點。

父權與國族的雙重焦慮

在這套敘事裏,男性感受到的是來自父權和國族的雙重焦慮。一方面他們要保護「好女孩」,以完成父權制分配給男性的「保護者」角色;另方面又要面對「外國人」的競爭。對他們來說,「外籍男生性侵本國女生」這個案例,真正被侵犯的不是性自主,而是男性自尊和民族自尊──因為他們既無能「保護」女性身上的性資源,又在性資源的競爭中敗給了外國人。

這個雙重焦慮,也可以在子瑜事件中看到。

輿論不斷強調:(1)子瑜是「十六歲」、「什麼都不懂」的少女;(2)「台灣人子瑜」被「中國人黃安」欺負。但假若子瑜真的「什麼都不懂」,不是反而讓她的自主能力變得可疑?且侵犯自主性,無論誰侵犯誰,都應當被譴責、用一樣的方式譴責,又何必強調哪國人欺負哪國人?可見「自主性」在這兩方面的敘事中皆非重點。

輿論強調周子瑜的年少無知,以及黃安的國族身分;就如同父權體制強調性侵受害者的保守貞潔,以及施暴者的外籍身分。因為只有塑造出「好女孩」的被動形象,才能調動人們作為「保護者」的家父長心態,藉以對抗侵犯她的中國人/外國人。

在這個意義上,父權體制和國族主義隱然合謀:它們都借用「自主性」的話語,表面上譴責對自主性的侵犯,實際上卻藉此維護某些說不出口的自尊。

「哈洋屌」與「舔共」

羅志祥的例子,父權體制和國族主義的合謀更是昭然若揭。

根據認同自主的邏輯,認同是每個人自主決定的;尊重其決定,也就是尊重自主。這和性自主的邏輯並無二致:女人要不要上床、和誰上床,都應該尊重,不相干的人並無置喙的餘地。然而許多網友認為:羅志祥背棄台灣認同,應該道歉。

「舔共」一詞就是這個脈絡下的產物。當出身台灣的藝人為了打進中國市場而討好中共,台灣網友便會用「舔共」一詞來形容。

我們必須注意到「舔共」和「哈洋屌」在修辭上的高度相似。兩者都暗示:女人/藝人有某種應操持的價值,不能為了自己爽,而去「舔外國人屌」。在父權體制下,這種價值叫做「貞操」;在國族主義下,這種價值叫做「民族尊嚴」。「哈了洋屌」的女人,在父權觀念看來,就沒必要尊重她的性自主,「被強暴也是剛好」;而「舔了共」的藝人,在國族主義看來,也就沒必要尊重其認同,「道歉也是剛好」。

這也就是為什麼有些網友一方面為蔡英文的宣言感動,一方面卻又要求羅志祥道歉。

「可是他又不是真心的!」

到這裏已可看出,父權體制和國族主義往往互動密切、互通有無。它們彼此換用修辭,羞辱某些人的性自主/認同自主,同時又借用「侵犯自主」這句話,來譴責他們所要排斥的人。

幾乎可以猜測:許多人讀到這裏,一定會說:「可是羅志祥是為了賺錢才這麼說的,又不是真心認同自己是中國人,怎麼能說是追求自主?」

這其實跟父權社會批評西餐妹的說詞完全一致:「可是她們是因為崇洋媚外/覺得外國人帥/覺得外國人屌大,才去跟他們上床的,又不是彼此真心相愛!」

對於這類說法,我只有一個建議:真愛的事情,就交給真愛聯盟去煩惱。羅志祥是否真心想當中國人,何不留給中國人自己去檢查?──如果他們在乎的話。

(黃星樺,台大政研所碩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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