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鄉人—楊靜:我在香港八年,搬了十次家

在有 Airbnb 之前,我已經養成類似習慣:在本地房屋租賃網站上像看色情片一樣看我租不起的單位……
異鄉人

Airbnb 剛出來的時候,我正好剛把年假用完,哪裏也去不了。但還是每日午休都趴在辦公室電腦上,隨便鍵入一個城市的名字,一頁一頁看那一國的人住得怎麼樣,越看越有一種飢餓感,只覺得全世界都在寬敞明亮的大房子裏,從雅典到克拉科夫,從釜山到布宜諾斯艾利斯,好像人人都有看得見風景的窗,甚至本身已是風景的陽台。

這當然不可能是真的,只是我慾望不能滿足後,在心裏堆砌的蜃樓,誰讓我住在寸土尺金的香港,只能望梅止渴。在有 Airbnb 之前,我已經養成類似習慣:在本地房屋租賃網站上像看色情片一樣看我租不起的單位,並不需要在半山或是有海景,隨便一個市區一居室就可以花掉我三分之二的月薪,那往往還是裸房——「家具」就是一台空調,一個馬桶,有時可能有個舊冰箱。

然而就是在這居不易的香港,我竟像野草一樣長了八年,算起日子來自己也吃驚。八年,說短不短,換過幾個男朋友,幾份工作,但換得最多的,還是住的地方,剛好十次。那固然是客觀使然,租約到期,或新工作距離太遠,不得不另覓新窩;另一方面,也可能是搬家與轉工、失戀相比,心理成本最低,每一次「重新做人」只需要一個新的門牌號。

長洲。
長洲。

長洲「山邊道」

長洲「山邊道 2B」是我第三次遷居的門牌。搬去離島實屬意外,研究院畢業後,本來男友說好要從家裏搬出來和我租單位同住,可事到臨頭,他被家人勸服,決定把給別人交房租的錢省下來,好以後實現「結婚、買樓、湊仔」的香港三部曲。

就這樣預算從八九千驟降至四五千,搜索範圍從油尖旺、觀塘直接轉回新界村屋。男友有個同事住在長洲,每天搭輪渡來回上班,好像也很開心的樣子,我聽說後也動了心。在預算上又填五百,從碼頭一路直上,途徑馬會和觀音廟,租下一間四五百呎的小公寓,附帶房頂露台。

一住就是一年,日日在島上閒晃,連公共圖書館門口躺着的紅眼癩皮狗都熟悉我。如果不算交通,住離島還蠻舒服,朝早行下山在兩家名稱極相似的茶餐廳選一個——或者在「得得米線」吃,或者在「得得好」吃,連菜單都差不多。午間可以從圖書館拿本書去海邊看,餵飽蚊子以後回家打遊戲,晚上餓了,再頂風下山,去碼頭邊買碗滾燙的生菜魚肉湯溫暖一個人的夜。

可生活不只是吃飯與讀書,有日我丟了所有的鑰匙,島上鎖匠上門換鎖,一遍換一遍打聽我的工作、收入,大門搞定後,他忽然說要看看臥室門需不需要修理,執意要進去。我夏日本就汗多,那時硬是又嚇出多一層汗,直說男朋友馬上回家,幾乎趕他出去。那一晚我發了幾個夢,無非是有人上門行兇。醒來後,我忽然想如果噩夢成真,不知過多久才會有人發現我的屍體——男友那時已準備和別人共譜三部曲了。

剛好死約結束,我去仲介那裏交了鑰匙,房東多收了我五百塊,原因是天台我沒怎麼打理,長出大把雜草。再搬才發現實在苦差,幾個大行李拉下山簡直高危。可我在長洲的朋友老年人居多——你試試在白日的長洲找一個不是遊客的年輕人出來,他們都坐早班船出去返工了。一個阿婆建議我僱碼頭苦力,那是每天從船上裝活卸貨的壯年男子,上身赤裸黝黑,肩膀都是繩子勒出的紅印。我在碼頭轉了幾圈,實在無法開口讓別人幹這份苦差,只租了一架手推車,來回六次,終於大功告成——船到中環的時候,搬家公司的車已經在等我。我渾身臭汗,不住安慰自己如此可以省去額外搬家費1000塊。

佐敦白加士街。
佐敦白加士街。

佐敦白加士街

下一站不遠,是我在 expat 網站上看到的合租公寓。座標佐敦白加士街,走去百老匯電影中心,如果不迷路大概15分鐘。室友是個剛到香港的美國男孩。房東據說經營家具生意,故此一室二廳都是精緻裝修。客廳牆上掛了一面大大的星條旗,室友每天坐在旗下的沙發上,研究如何衝出油尖旺。

他是剛從麻州畢業的經濟系學生,畢業後馬上找到位於香港的一家投資銀行的工作,月薪是我兩倍,但總是覺得自己窮,把佐敦稱為 ghetto。我們住的大廈,樓下有麻將房和夜總會,隔壁是上海街大牌檔,有次我要去廣州出差,清晨5點下樓,發現整條街的小吃店都已經開了——據此我推斷他所謂 ghetto,可能就是旺角的人間煙火吧。

但住得久了,漸漸我才明白,他的對比對象是愉景灣、赤柱他老闆和同事家,坐地鐵一站可以到 IFC 辦公室樓下的 expat 住宅區,而「住在佐敦」在他的圈子裏是蠻丟人的事情,就好像歐洲和東南亞的差別。剛搬進來的時候,他幾次邀請我一起逛超市,我以為要培養感情,久了他才說,ghetto 的商店可能看他是白人,要耍詐多收他錢,哪怕明碼標價他也疑神疑鬼。

沙田新城市廣場。
沙田新城市廣場。

沙田新城市廣場

大概住在那裏兩三個月吧,因為性格實在不合,我戀戀不捨離開了佐敦。又打電話給搬家公司,來的是同一個司機,我和他說去沙田新城市廣場的時候,他語重心長教訓我:「家就是睡覺的地方,有一張床就可以了。你何必總要住那麼好,離地鐵遠一點,房子小一點,平很多。」我看看一室二房要住三個女生的新家,實在不明白為什麼這還算住得好,但明白他是好意,就靜靜地聽,還存下他的號碼,備註「綠 van 司機應該是好人」。

兩個女生很好相處,她們都是記者,一個輪早班,一個輪夜班,週末都在補覺,很難湊在一起。我記得我和其中一個女孩都喜歡吃辣,有幾次我回來的早,會去沙田中心的譚仔買米線外賣另加一個紅油木耳,等她一起吃。

沙田新市鎮是中文大學學生乃至畢業生常租的地方,因為離學校近,交通太過方便。一出地鐵,就是新城市廣場,第一期、第二期,然後又像八爪魚一樣由好多小商場蔓延出去。小型商場沒有 Zara、沒有周生生,店舖門口總是貼着 “final sale”,過幾天就換了招牌,衣服和飾品堆在一起,價錢要平過隔壁新城市廣場好多成。這裏的食肆也走經濟實惠路線,除了譚仔和他三哥,還有一些放題壽司和牛肉火鍋。每個小商場樓上都是二三十層高的住宅樓,這就是說想要回家的話,我們必須日日穿山越嶺行商場。

雖然從家到地鐵站出口只有8分鐘,可心理上那是一段很長的距離,要和無數人擦肩。最可怕莫過於週末和大小節日前後的日子,新城市的底座中央總會搭建一些旖旎的裝置藝術品,不是豔紫就是粉紅,蕾絲、紗網、蝴蝶結,一個不少。也有遊客會站在這些不知道是佛塔還是涼亭的東西前自拍,算是到此一遊的見證。或者曲裏拐彎行多陣,會有個小玻璃門領你去史努比樂園,也就是一個中型露台上的大型玩具擺設,每日都能看見有人在玩偶前排隊,不知道是等着做什麼。

早幾年新城市一期就有一家商務還是大眾書局,後來被趕去一田百貨樓下賣母嬰商品那層,走過去就已經累半死,尤其過莎莎那段路,偶爾要和路人行貼面禮。家居廣場宜家(IKEA)下面也有家專賣 lifestyle 書的小店,然後就是只播大片的 UA 沙田,如果不計沙田大會堂,文娛設施只得這麼多,說到底新界這方面的資源遠遠落後港九。

我們的房子是兩個女孩還是中大學生時候租下來的,畢業了,她們的工作一個在觀塘一個在黃竹坑,坐巴士過去,尤其夜班的時候,很辛苦。沒多久,我們就準備一起搬走了,她們目標向南,去到調景嶺,那房間大小適合白領上班族,又可以通去港島線或觀塘線。而且厭倦了人口密集的沙田市中心,去個只有一間超市的住宅區,聽上去還蠻刺激的。

大圍名城。
大圍名城。

大圍名城、公寓式酒店、紅磡劏房

我則因為在火炭工作,要留守新界東,開始從大圍到大埔看房。印象比較深是大圍名城的房子和馬鞍山的某公寓式酒店。兩處都是月租近兩萬的精品住宅,卻硬生生被中大、城大、浸大的學生改造成宿舍風——酒店臥室、客廳架起上下床,一個單位可以住五六個人,每個人平攤的租金於是只有三千左右;名城原本設計為書房的小房間變成單間,飄窗則改成沙發座,而大客廳架起窗簾又是一件臥室。我那時才發現身邊光鮮亮麗的中國學生原來居住得如此艱苦,很佩服他們的生存能力。

還有一次去到紅磡一個類似劏房的單位,房間面積最多80呎,天花板低得讓人窒息。想要轉租給我的女孩好心介紹各種收納秘笈,從桌底、床下、門口、牆上變魔術一樣拉出一堆行李,我呆呆站在那裏,不知道怎麼拒絕她。從她的房間出來,沿着走廊走一圈,是個扇形,扇心是公用廚房和廁所,因為不通風,油煙就憋在過道;扇沿則是四五間類似我才剛參觀過那樣的小房間,床和小櫃子緊緊抱在一起。

一直到走到街口我才覺得從密室逃出來,燈火通明的黃埔花園外,食肆生意一家好過一家,已經快十點,店裏還是坐滿了年輕的學生,不知她們是太餓,還是不想回家。

後來我找到九肚山住宅區一個好房子,房東投資買房後出國工作,把房子低價租給自己的朋友,朋友又和我合租。山上的空氣格外好,離辦公室大概15分鐘腳程。不久,我工作的地方搬回大學,我又輾轉去太和、馬料水與朋友一起住,都是快樂時光,之後搬來搬去,直到暫別香港,都沒再離開新界。

臨時家庭,隨時重新來過

回想當初來香港的時候,我沒有料到自己會在這個都市駐足這麼久,總覺得可能要走,因此無論是工作還是私人感情,下意識地不願給予太多承諾,以備真的要走時,可以輕鬆上路。後來這樣已經成了習慣,別人聽起來好麻煩的搬家,我八年就搞了十次,每次只要半天收拾行李,因為覺得大部分東西都可以丟掉,搬到最後就是書和衣服,而如果需要,連它們也可以不要。

每次我都以為搬新家是重新開始的好機會,可以抹掉不喜歡的自己,重新寫個好故事,但還來不及提筆,已經有新的麻煩撲面而來——村屋裏的蟑螂、忽然要漲租的房東、壞掉的空調、要離開香港的室友……只好在本就糊塗的人生中,繼續寫更加荒誕好笑的篇章。而我以為只是我人生短短一站的香港,就這麼緊張密集地滲透了我的生活,悄悄藏在縫隙裏。

某程度上這有點像先結婚後戀愛的老電影,或是哈金小說結尾的恍悟,身邊人才是最好的。整個都市來來往往,歷來流動率高,天南地北的遊子搭伙討生活,都明白暫無可能買樓置地,於是東拼西湊建造臨時家庭。聽朋友說起在北京常常被房東或仲介欺騙,就暗自慶幸香港終究還在的契約精神。而在歐洲一到晚間與週末就斷飲斷炊的慘景,方讓我明白可以什麼都丟掉再隨時重新來過的香港,其實真是絕無僅有。

雖然我已經掉了七個手機,但感謝 google contacts,如今身在異國,我還是能在通訊錄裏找到「綠 van 司機應該是好人」、沙田中心譚仔外賣電話,和大部分室友與鄰居的聯絡方式——不知大她們是否還記得那個邋遢混亂的我?

(楊靜,特約撰稿人,現旅居德國)

編輯推薦

讀者評論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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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part of.sounds like me ^^ luv u!

  2. 我可能有一個到香港的工作机会,薪水25K港币,但对香港住宿得知识很弱,不懂能不能生存(生活)下来。

  3. 看畢,想哭。
    我在香港出生,卻無法生根。。。

  4. 譚仔is the only thing i miss from HK !!! Gd Luck

  5. 突然發現自己六年來一直保持兩個人住在太子的一房兩室小房子裡何其幸運……
    但也覺得羨慕作者的經歷,加之好文筆令經歷讀來更加有趣。

  6. 最近正在找新的房子租,來港七年,感同身受⋯⋯

  7. 讀得有點想哭,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心酸。

  8. 说到晚间与周末就断饮断炊我就想起德国,想不到作者还真是在德国。。。不知道在哪个城市呢?

  9. 香港居 大不易

  10. 本人覺得對比人口稠密空氣混濁的港九,新界算是最後一片樂土。

  11. ……唉,辛苦妳了..

  12. 读得好难过啊。

  13. 好真实,道不尽的港飄生活

  14. 既视感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