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來西亞政壇地震,前首相馬哈迪在第14屆全國選舉中,帶領反對派陣營希望聯盟(希盟)擊敗執政國民陣線(國陣),促成大馬建國以來第一次政權更迭。希盟勝出的一大關鍵,在於馬哈迪及他領導的土著團結黨(土團黨)能夠成功突破國陣鐵票倉庫。花逾半世紀時間研究馬來西亞政治的澳洲新南威爾士大學榮譽教授Clive Kessler分析結果,指馬哈迪成功勾起選民懷緬「馬哈迪時代」的景況,動員大量選票支持希盟。
與「馬哈迪主義」告別
馬哈迪對希盟的戰略價值,其中一點是他能夠走入大馬的鄉郊和墾殖民選區(指聯邦土地開發局在指定鄉郊範圍發展的地區,墾殖民大多是貧困的馬來人出身,長期受惠於政府的補貼及援助政策),為希盟帶來一直無法爭取的鄉村區選票。222個國會議席中,墾殖民選區便包攬了54席,國陣上屆輕鬆穩握了46席。希盟要鼓勵這些選民背棄國陣,除了要派出馬來同鄉,說服他們土著權益不會遭受剝削外,還要鼓動他們相信一個有勝算的強人領袖,使他們信服國陣無法秋後算帳。馬哈迪在2月開始舉行「巡迴墾殖民區救國」(Jelajah Felda Selamatkan Malaysia)講座,就是趁着聯邦土地開發局的醜聞淡化之前,繼續煽動選民情緒,觸動他們懷緬馬哈迪管治的燦爛時光,要他們在大選轉投希盟懷抱。
不過,馬哈迪時代在很多關心政治的大馬選民眼中,並不一定燦爛美好,那個時代始終標誌着「馬哈迪主義」的開始,種族主義、威權主義、裙帶資本主義,都是那個時代的產品,其遺風延續至今。希盟的民主行動黨元老林吉祥,在2015年時就這樣批評過馬哈迪對大馬政治秩序的傷害,揚言「若大馬要真正的改變,來屆大選就要確保馬哈迪時代不會回朝」。
國陣看準馬哈迪本身的爭議背景,從希盟和馬哈迪合作一刻開始,便不遺餘力警告選民,馬哈迪時代使國家上下一片恐懼。巫統青年團團長凱里(Khairy Jamaluddin)去年在巫統大會,便警惕選民不要誤信馬哈迪的「童話故事」,呼籲大家切勿忘記反對派領袖安華(Anwar Ibrahim)被警察拘捕後的「黑眼」事件(安華在1999年被警察扣留期間左眼被毆打至出現瘀青)。
時任首相納吉在競選期間,借馬哈迪提出廢除電子召車服務Grab的承諾燒香撥火(馬哈迪已回應指有關報導是假新聞),批評馬哈迪漠視科技發展的心態,是典型的「馬哈迪主義」,即是「不聽他的就得滾,而且還要賠錢」(It’s either his way or the highway. With tolls.)。納吉勸喻選民,指馬哈迪已經落後,當選只會引領國家「開倒車」,唯有支持國陣,國家才能更進一步。
政治立場本應水火不容的希盟和國陣,卻異口同聲把「馬哈迪主義」視為馬哈迪和鐵腕政策的混合體,足見這套論述已烙印在社會裏。
不過,自從馬哈迪重出江湖開始,他已着力改變自己形象,時刻與「舊時代」的馬哈迪保持距離。2015年公民社會組織「淨選盟」(Bersih)舉辦集會遊行,要求納吉為「一馬基金」案件問責下台。馬哈迪首次以參加者身份在人群中現身,明言大馬所有族群都不能接受納吉貪腐、破壞法治及政府制度,以及肆意派遣警員恐嚇群眾。「淨選盟」在2007年首次舉行集會,目的便是反對國陣自馬哈迪時代開始操控選舉的惡習。事隔八年,當馬哈迪選擇在這麼一個場合裏講話,選用反對派使用的語言,便意味着他在宣示自己與奉行「馬哈迪主義」的威權領袖斷絕關係。
馬哈迪在2016年退出巫統後,一度現身支持政敵安華入稟挑戰《國家安全理事會法令》。相隔18年後再次聚首,二人「世紀握手」的舉止也加深了馬哈迪「轉變」的形象。儘管馬哈迪此後在公開場合多次拒絕向安華致歉,但他去年7月在《衛報》一篇訪問中承認,當初沒有讓安華繼承他,是自己一手做成的錯誤(made a mistake)。馬哈迪向安華示好,毋容置疑是為了拉攏扳倒納吉的戰略夥伴,是建基於現實考慮的策略舉動。不過,二人和好亦對外釋出另一個想像空間,令人聯繫到金融風暴前馬哈迪和安華情同父子的畫面。
馬哈迪為了釋除希盟內部疑慮,甚至不惜公開示弱。馬哈迪去年在土團黨慶祝活動上致辭,忽然為自己過去從政期間的言論或冒犯公開道歉,指自己「過去從政多年也有犯錯」,並願為過往的所有錯誤表示歉意。馬哈迪在反對派口中,曾經因為其鐵腕統治獲得「暴君」(Mahazalim)和「法老王」(Mahafiraun)的專稱,誰又料到一個叱吒政壇的強人竟也尋求歉意。馬哈迪這一讓步未必能得到「馬哈迪時代」的受害者寬恕,不過,已有助他向外間確立那個神憎鬼厭的「強人馬哈迪」已長埋塵土的印象。
懷緬論述:美好過去在馬哈迪辭職後消失了
馬哈迪在說服外間他正在撇除「馬哈迪主義」基因的同時,也在迎合民間對現狀的不滿,告訴他們納吉執政如何使他們失去得比從前多,牽動選民覺得「馬哈迪時代比現在更好」的情感。
對於剛剛從聯土局連串醜聞體會到政府腐化的鄉郊馬來人而言,懷緬政治的策略似乎鞏固了他們離棄國陣的心態。馬哈迪在2月到納吉選區彭亨州北根舉辨政治講座,出席者多達600人。這個數字足使不擅長攻打鄉區選戰,甚至過去無法安全進入墾殖區的希盟感到鼓舞。馬哈迪一直以來的敢言作風,以及任內幫助墾殖民產業轉型渡過經濟難關,令馬哈迪的功績家喻戶曉,非常能夠撼動那些大半生都活在馬哈迪時代的第二代墾殖民的心靈。
馬哈迪在講座中解釋,自己提名納吉擔任首相,完全為了報答納吉父親、前首相拉薩(Abdul Razak,拉扎克)的恩情,豈料納吉只信「金錢就是萬能」的道理,做事又不及拉薩勤力,以為只要給其他人金錢就能換來支持,放任聯土局剝奪墾殖民的利益,導致他們債務櫐櫐。「墾殖民要支持在位最久的前巫統主席,他是誰?(答案是馬哈迪)如果我都已經離開了,你也離開吧。幹嘛還要與他們為伍呢?」
馬哈迪在競選期接近尾聲時,更找來兩名舊部──前財政部長兼經濟智囊達因(Daim Zainuddin)和國際貿易及工業部前部長拉菲達(Rafiddah Aziz)—撐場,攜手出席馬六甲漢都亞再也(不屬墾殖民選區,但一度被視為國陣的囊中物)的政治講座,志在向民眾證明「馬哈迪時代」的美好時光、富活力的經濟生態能夠重臨大馬。尤其是達因曾兩次出任財長(1984-1991,1999-2001),臨危受命幫助大馬渡過經濟難關,正好擊中選民對生活水平高昂怨聲載道的痛處。馬哈迪在演講中拿着自己任內建機場、輕快鐵(LRT)、高速公路等基建項目,反問觀眾「1MDB花了420億令吉,但你有見到什麼建設項目嗎」,同樣激起聽眾懷緬那個「更好的馬哈迪時代」。
在缺乏詳細的統計資料下,我們無從得知有多少鄉郊選民是受到馬哈迪的言語鼓勵,才選擇轉投希盟。但假如沒有不滿納吉施政的土壤,任憑馬哈迪扭盡六壬也不能動搖鄉郊選民偏安的心態,更遑論最終希盟在選舉中取下19個墾殖區議席。事實上,納吉在競選期已經答應當選後擴大對墾殖民的補助金及豁免其債務,國陣與希盟對墾殖民的競選承諮亦大同小異,墾殖民票投國陣的前景不一定比希盟差。然而,希盟在選舉中把部分國陣重鎮收歸己有,顯示馬哈迪順利借助選民求變心態,動搖國陣的鐵票陣地。
希盟面對城市選民,則相對較少利用馬哈迪的個人形象。畢竟,希盟的傳統票源主要來自城市,政黨也建立了地區網絡,所以希盟對馬哈迪的依賴可以相對減少。大馬城鎮的網給覆蓋亦比鄉郊地區完善,網上文宣產品同樣能夠傳遞希盟的訊息,較方便希盟政黨分工。我們可以參考希盟的競選宣言和宣傳短片,了解他們如何把懷緬情懷與對未來的盼望滲透在競選論述之中。
希盟的競選口號是「擁抱希望,重建家園」,似有鼓勵支持者向前邁進的意思,但競選宣言文件裏對「過去多美好」的描述亦相當深刻(英語版本尤其明顯)。依照文件的說法,自東姑阿都拉曼開始,拉薩、胡申翁、馬哈迪都致力跟隨建國方針,接力把馬來西亞打造成一個「發達、獨立和受尊重的國家」(developed, independent, and respected nation)(註一)。不過這條時間軸在馬哈迪辭職後便消失了。相反,國家目前因為前所未有的貪污、官員瀆職、盜賊政治面臨危機。
根據文件序言的說法,馬來西亞在那個舊時代中,備受全球敬仰(The world once envied us)。但在納吉管治下,這些社會公義、制約和平衡、優良的教育制度等等都忽然消失。馬來西亞因官員貪腐,「不再」享有社會經濟正義、「不再」擁有制衡權力的國家制度,所以選民需要支持希盟執政,才能「重奪」(reclaim)國家榮耀、「重返」(return或bring back)法治制度及「正軌」(correct path)、「重建」(rebuild)家園。文件對未來的想像和描述並不具體,政策倡議的目標都是要「重建家園,實現希望」(Rebuild this nations and fulfill the hopes),但文件強調「今非昨是」,同樣鼓動了民眾懷緬過去的情緒:回到那個包括馬哈迪執政期間、大馬經濟起飛、社會秩序有規律的美好(卻不一定真實的)年代。
希盟的宣傳短片也藉着說故事的方式,帶出「今非昨是」的訊息。一段名為《希望》(Harapan)的微電影,一開始便鋪陳了大馬城鄉的經濟水平差異:與祖父母居住在吉打(馬哈迪的選區所在)的艾莎,比起住在吉隆坡飽受高物價煎熬的哥哥和父親,生活相當愜意。電影中慈祥和靄的馬哈迪一次在吉隆坡巧遇兄妹二人,便談了起來。馬哈迪問兄妹二人,還記得建國時代「獨立」(merdeka)的理念嗎?馬哈迪接着坦承自己過去犯錯,又說因為目前社會狀況惡,自己必須復出工作,努力重建「我們的國家」,要讓人民享受自由,令馬來西亞能夠真正實踐建國理念,民眾才能安居樂業。馬哈迪最後黯然地說出,自己快將93歲,時日無多,但必定會與其他朋友一起竭盡所能重建家園。
馬哈迪的哽咽,再由象徵「未來」的兄妹予以擁抱,不止是意味一個世代對馬哈迪的寬恕,更有「過去」和「未來」交匯的意思。以上訊息相比片段裏出現的吉隆坡雙子塔(馬哈迪任內建成,具馬來西亞「現代化」的象徵)以及祖父對馬哈迪的仰慕,意義來得更深遠。要修正錯誤,回復正軌,才能建設未來和希望,意思與希盟《擁抱希盟》音樂電影的馬來版歌詞一樣:「一起修正錯誤,是時候改變了……改變從這裏開始,為了新的馬來西亞」。
受害者呼籲擁抱未來,與懷緬論互補
馬哈迪的懷緬政治固然幫助希盟開拓新票源,但希盟要勸服反對派群眾接納馬哈迪和希盟的策略合作,不能單方面依賴馬哈迪「已改變」的表現,以及煽動「馬哈迪時代至少比現在好」的情感。希盟還需要其他領袖加持馬哈迪,才能夠理順這個承認(懷緬馬哈迪時代)與反對威權(希盟本質)並存、表面上自相矛盾的戰略同盟。最權威又最合適的代言人,也只有受「馬哈迪主義的馬哈迪」迫害的希盟元老可以勝任。站在希盟領袖的立場,如果具有威權意味的「過去」和「現在」都觸碰希盟原則的禁區,那麼尚未發生的「未來」便順理成章成為了希盟合作的理據。
安華妻子、人民公正黨主席旺阿茲莎(Wan Azizah Wan Ismail)便示範了「擁抱未來」可以怎樣解決「過去」和「現在」的弊端。她接受網路媒體New Naratif 專訪時透露,自己無法忘記丈夫安華在1998年被捕當夜,帶上頭套的大馬警察在毫無預警之下闖入家裏,舉起機關槍指着手無寸鐵的家人及支持者,然後在孩子面前把安華強行拖出屋外。「過去」一切景象仍然非常深刻,難以釋懷。不過,「過去」再壞,仍然不及「現在」國陣政府赤裸裸攬用權力的暴行,讓大馬的民主制度倒退到一個可怕的地步。
困於「過去」和「現在」的掙扎之際,旺阿茲莎向記者坦言,馬哈迪當日親自向他們尋求合作,「這對很多人而言都十分困難,始終我們很多人都是馬哈迪的受害人。不過安華從未來角度考慮,他並沒有什麼怨恨」。安華對合作的首肯,以及他對未來的積極,旺阿茲莎用一句作結:「我不再看回頭了」。曾經評批馬哈迪是「一切大馬壞事的始作俑者」的林吉祥,也為馬哈迪解畫,指他「縱然富有爭議,卻是一個強勢領袖」,呼籲支持者毋忘歷史的同時,也要展望未來,遊說選民大局為重。
希盟領袖(昔日的受害者)以「擁抱未來」解釋與馬哈迪的結盟關係,馬哈迪則以「懷緬美好時光」及「贖罪」論述勸喻選民加入推倒國陣行列。兩套論述一個向前看,一個回頭望,表面上看似矛盾,然而,在民間對「現在」強烈不滿、求變心切的語境下,兩套論述得以匯聚,互補不足:一方面懷緬情懷能滿足保守選民的偏安期望,另一方面朝向未來的憧憬回應了進步選民對改革與轉型正義的渴求。兩者都指向一個共同敵人,就是「現在」。
政治學者Valentino、Brader、Gregorowicz和Groenendyk在學術期刊以美國總統選舉(1980至2004)為案例,測試不同情感對政治參與的效果,發現憤怒和熱心的情緒鼓勵個人投身高成本的政治活動,例如參與集會、向競選工程捐款等(註二)。Druckman和McDermott的驗證得出,個人情感一方面能夠左右個人對風險的接受程度,另一方面也影響到個人對選擇的信心(註三)。二人發現,當受訪者對某一議題感憤怒或熱心,他對風險的接受程度就會提升,同時也加強他們參加風險行為的信心。
希盟成功推動政權更迭,背後原因當然並非單靠煽動情感一手促成。民眾對舊時代的共同懷緬、對擁抱未來的籠統期望,只是社會對現狀不滿的集體投射。懷緬論和未來論只是馬哈迪與希盟用作合理化支持馬哈迪擔任聯盟領袖的理據,擁有自由意志的選民投票給希盟,並不等同他們一定盲目相信這些論述。馬哈迪和希盟重構「美好時光」和「擁抱未來」,不過是順水推舟,回應大馬客觀環境及選民主觀感受的友好條件。馬哈迪如今重掌首相職位,希盟和馬哈迪將會重建一個怎樣的「美好時光」,值得期待。
(馮嘉誠,日本早稻田大學亞洲太平洋研究院博士生)
註一:關於希盟競選宣言的所有論述均以英文版本為準,原因是英文版本的用詞更能勾起懷緬過去的想像。
註二:Nicholas A. Valentino, Ted Brader, Eric W. Groenendyk, Krysha Gregorowicz and Vincent L. Hutchings, “Election Night’s Alright for Fighting: The Role of Emotions in Political Participation,” The Journal of Politics, Vol. 73, No . 1 (Jan, 2011), pp. 156-170.
註三:James N. Druckman and Rose McDermott, “Emotion and the Framing of Risky Choice,” Political Behaviour, Vol. 30, No, 3 (Sep, 2008), pp. 297-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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