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權文武:制裁重壓下,伊朗民眾為何偏愛「國家公敵」特朗普?

在美國退出伊核協議、重啟制裁之際,我作為生活在伊朗的外國人,目睹了一幅混雜着不安、恐懼、期待、幸災樂禍的伊朗眾生相。
伊朗人傾向於短期利益考量,善變和言不由衷,以在不斷變化的外部形勢中生存。這次面對美國製裁和暗淡的經濟前景,伊朗人大抵又嗅到了「大難將至」的味道,開始了末日前的狂歡。2018年8月,伊朗人走過街上壁畫,繼續日常生活。

「兄弟,有美元賣我點兒哈!」

最近幾個月來,這句話取代了「你好」或者「最近混啥呢」,成為伊朗同事每天上班對我的問候語。

自從今年四月初以來,伊朗貨幣里亞爾(Rial)多次發生斷崖式下跌,從1美元兑52000里亞爾下探到5月初的1美元兑62000里亞爾。為遏制跌勢,伊朗央行下令於4月底關閉地下錢莊、中止非官方外匯交易、限定個人出境攜帶現金數量上限為5000歐元、威脅沒收民眾個人持有價值1萬歐以外的外匯現金等。伊朗政府的政策反而加劇了民眾的恐慌,到7月底美元兑里亞爾黑市匯率已經突破1:120000。

這種「自由落體」式貨幣貶值的更大背景,則是特朗普宣布退出伊核協議後,美國的制裁措施如達摩克利斯之劍高懸頭上。第一階段措施8月6日如期而至,飛機、開心果、地毯、黃金、魚子醬等貿易遭到美國封殺;而再過90天,即11月4日,對伊第二階段制裁將生效,美國力圖將伊朗原油出口將為零。若美國遂願,70%收入依賴石油出口的伊朗經濟將面臨全面崩潰。

在這場變局來臨之際,我作為生活在伊朗的外國人,目睹了一幅混雜着不安、恐懼、期待、幸災樂禍的伊朗眾生相。

貨幣貶值的連鎖反應

外匯價格暴漲的原因很多。其中,最為伊朗人深惡痛絕的一點是,伊朗宗教政權把核協議後石油出口增加帶來的美元收入,大部分用於支援伊拉克、敘利亞、也門、黎巴嫩、巴勒斯坦等地宗教軍事組織,而沒有用於改善民生,因而從年初的示威開始,伊朗民眾集會的主要口號就是「不要黎巴嫩、不要巴勒斯坦、我只屬於伊朗」。另外,部分依附政權的經濟精英階層,對美國重啟制裁後伊朗前景並不看好,將個人資產大量變現為外匯,再利用個人關係打通海關,將鉅額外匯轉移到境外,導致伊朗境內外匯現金流緊缺。

自從2018年4月初以來,由於經濟政策不善,伊朗貨幣里亞爾(Rial)多次發生斷崖式下跌,7月底美元兑里亞爾黑市匯率已經突破1:120000。圖為2018年5月9日,德黑蘭的一個顯示貨幣匯率的屏幕。
自從2018年4月初以來,由於經濟政策不善,伊朗貨幣里亞爾(Rial)多次發生斷崖式下跌,7月底美元兑里亞爾黑市匯率已經突破1:120000。圖為2018年5月9日,德黑蘭的一個顯示貨幣匯率的屏幕。

當然,美國政府退出核協議、威脅繼續留在伊朗做生意的外國公司,也是外資外匯撤離的原因之一。特朗普宣布退出核協議後,儘管歐盟政府層面屢屢宣稱盡全力保護核協議,甚至出台法律懲罰那些因怕受美製裁而退出伊朗的公司,以圖向伊朗示好,哄勸後者繼續留在核協議內,但達道爾(Total)、丹拿(Daimler AG,戴姆勒)、標緻(Peugeot,寶獅)、埃尼(Eni)等西歐大型企業先後宣布撤出或暫停在伊朗的投資——畢竟,資本是理性的,必須在美國與伊朗市場間二選一時,沒人會選擇後者。

外匯價格高企、來源漸漸枯竭,最先打擊的是伊朗中產階級的重要消遣活動之一:出國旅行。對生活在一個神權國家的大多數中產階級(尤其是女性)來說,這一點具有特殊意義。由於伊斯蘭政權嚴苛的社會規定——如非婚男女不能酒店開房、男女不能混泳、女性必須佩帶頭巾等——每年一兩次的出國旅行是伊朗民眾少有的呼吸自由空氣的機會。如今,伊朗人連這一點自由都快享受不到了。

每年一兩次的出國旅行是伊朗民眾少有的呼吸自由空氣的機會。如今,伊朗人連這一點自由都快享受不到了。

然而,伊朗政府不僅不對民眾表示同情,反而採取了一系列火上澆油的言論和政策。

先是伊朗財政部下計劃預算組織高官卡爾德巴奇被記者問及伊朗公民因外匯緊缺無法出國旅行時,冷冷地答道「沒錢就別出國旅行」,「對公民收出境税是政府收入的最佳途徑」;而後伊朗央行又規定,去伊拉克、沙特朝覲的伊朗公民可享受以政府價格購買美元,而出國消遣的公民只能自己想辦法獲得外匯。

7月2日,伊朗國家音像廣播電台(Seda va Sima)播出訪談節目,其反智和荒誕達到了歷史新高度。節目中嘉賓重新定義了「出國旅行」:「旅行不是出國,不是拿着美元在國外消費,而是享受周邊環境的變化……旅行應從家裏開始,從我們自己開始」……「比如我們以前經常在家裏的一個角落吃飯,那我們可以換一個角落吃飯,這樣我們周圍的環境就能變化……或者把我們家裏牆的顏色改變一下,這也能帶來環境變化」。

為限制外匯流出,伊朗要求所有進口商必須就進口產品到工業礦產貿易部報告備案,這不僅導致部分工廠停工、工人失業,而且使得權力尋租醜聞層出不窮。

中產階級難以享受國際旅行,只是外匯緊缺導致的一個小問題,其後果局限在民眾的抱怨。更嚴重的問題是,為限制外匯流出,伊朗政府要求所有進口商必須就進口產品到工業礦產貿易部報告備案,後者決定是否發放外匯和清關許可。這一方面導致大量貨物設備積壓在海關,部分項目進度因為缺乏關鍵設備而中止、延後,部分嚴重依賴進口設備的工廠被迫停業,導致工人喪失收入來源、上街示威(如7月中旬伊斯法罕的示威),「哈梅內伊(Ali Khamenei,哈米尼)去死」的口號再度響起;另一方面,使得權力尋租醜聞層出不窮。部分伊朗外匯掮客通過賄賂工礦貿易部相關人員,以政府低價獲得美元後以黑市高價賣出,牟取暴利。7月中旬,包括伊朗國際貿易組織主席在內的五人因幫助他人偽造文件獲取低價美元被捕。伊朗議會預算與計劃委員會也承認,從今年五月到八月初,伊朗政府以官價出售的美元中,有90億不知去向。

魯哈尼2013上台後,一直以改革温和派面貌示人,但於特朗普制裁措施下,魯哈尼也撕下了温和派的面具,在外交與軍事兩條戰線上配合伊斯蘭革命衞隊推行地區擴張政策。
魯哈尼2013上台後,一直以改革温和派面貌示人,但於特朗普制裁措施下,魯哈尼也撕下了温和派的面具,在外交與軍事兩條戰線上配合伊斯蘭革命衞隊推行地區擴張政策。

面對本幣崩盤帶來的種種問題,總統魯哈尼(Hassan Rouhani,羅哈尼)在8月6日美國重啟制裁當天的講話中,將責任歸咎為美國發動的「心理戰」,旨在強調現實經濟層面會支撐里亞爾匯率穩定,當前一切匯市紊亂都是美國政府宣傳的恐慌情緒所致。在政策層面,魯哈尼政府打出一套炫目的組合拳:先是免去控制外匯市場不力的央行行長,讓本來派往中國當大使的赫馬提(Hemmati)取而代之;而後又在美國重啟制裁的前一天以非法倒賣外匯罪名逮捕負責央行外匯事務的副行長、伊朗首席核談判代表阿巴斯·阿拉克西的侄子艾哈邁德·阿拉克西(但也有聲音認為,艾哈邁德被捕時正在調查司法委員會多名高官的銀行賬戶信息,此事有派系鬥爭之嫌),並在美國重啟制裁當晚宣布重新開放地下錢莊。

魯哈尼政府在美國製裁重啟之際,穩定伊朗匯市,旨在向美國表明其無法通過制裁手段影響伊朗內政外交政策。然而,幾天來,從匯市的反應來看,打「沒有現實層面支撐」心理戰的不是美國政府,而是魯哈尼政府本身。魯哈尼講話後,黑市美元價格一度反彈至1:90000,地下錢莊門下重新排起長隊,但僅僅過了兩天價格又重新回到1:110000,魯哈尼政府組合拳救市的療效只維持了48小時。

美伊鬥法 改革派現原形

魯哈尼2013上台後,一直以改革温和派面貌示人,競選期間大談女性權利、與西方和解,2015年與西方簽署了伊核協議,並以此作為任內最耀眼的政績。然而,面對特朗普11月4日前將伊朗原油出口降為零的威脅,「笑面阿訇」魯哈尼露出了「獠牙」。

他7月初在訪歐期間,宣稱「若伊朗無法出口石油,其他中東國家也別想出口石油」,回國後進一步提高調門,揚言伊朗的戰略縱深東到印度,西到地中海,南到也門,北到高加索,指伊朗不會允許戰爭在本土發生,表示一旦石油出口被中止,伊朗不僅封鎖霍爾姆茲海峽,還會封鎖中東其他地區的海峽。魯哈尼的講話獲得哈梅內伊、革命衞隊聖城旅司令蘇萊曼尼的一致支持。

令伊朗人大跌眼鏡的,是一貫主張文明對話、長期被排除在政治生活之外的「良心犯」、前總統哈塔米。

考慮到魯哈尼早年革命時曾事必躬親認真執行霍梅尼的伊斯蘭主義政策(他曾在訪談中披露自己是如何使用手段逼迫政府女職員佩戴頭巾的),如今他撕下了温和派的面具,在外交與軍事兩條戰線上配合伊斯蘭革命衞隊推行地區擴張政策,大多數伊朗人並不感到意外。

但真正令伊朗人大跌眼鏡的,是一貫主張文明對話、長期被排除在政治生活之外的「良心犯」、前總統哈塔米(Mohammad Khatami)8月2日的一番講話。他嚴厲譴責試圖顛覆伊朗伊斯蘭體制,誓言「只要改革派還在,伊斯蘭體制就不會倒」。在美國人看來,哈塔米這句話印證了國務卿蓬佩奧(Michael R. Pompeo)在美國伊朗裔人士大會上的判斷:伊朗根本不存在所謂温和改革派,核協議「只是給伊朗的宗教狂熱分子披上了一層羊皮」。在美國流亡的伊朗女權主義者阿琳內嘉德(Masih Alinejad)在推特上直接回嗆哈塔米:只要伊斯蘭政權還在,伊朗就不可能有改革。

總統魯哈尼發動的「心理戰」,將責任歸咎為美國,當前一切匯市紊亂都是美國政府宣傳的恐慌情緒所致。圖為2018年5月9日,伊朗舉行反美示威焚燒美國國旗。
總統魯哈尼發動的「心理戰」,將責任歸咎為美國,當前一切匯市紊亂都是美國政府宣傳的恐慌情緒所致。圖為2018年5月9日,伊朗舉行反美示威焚燒美國國旗。

而對於那些仍對政權改革抱有幻想的伊朗人,哈塔米的言論無疑是一瓢醍醐灌頂的冷水。女詩人阿卡什去年總統大選期間曾為魯哈尼競選拉票工作擔當義工,當時她認為魯哈尼儘管執政水平不高,但至少能堅持和平外交政策,為伊朗內部變革保存一絲希望。如今,她看到,改革派只不過「在為宗教政權續命,而沒有任何變革的意思」,決定下次大選不會出門投票了。我曾問她,要是再出現2004年的情況,百姓不投票導致強硬派上台怎麼辦。她表示,「這個政權能不能撐到下次大選還是個問題」。

當然,美國國務卿在闡述對伊政策時,強調製裁的目的不是顛覆伊朗政權,而是迫使伊朗不再插手中東地區事務、挑戰美國霸權。不過,從目前伊朗政權的反應來看,當局已經把政權與地區什葉派宗教擴張捆綁在一起,擺出了一副「寧保大清不要中國」的態勢。親政府媒體宣傳中,極力渲染伊朗培植的武裝勢力對美國地區盟友的牽制,比如也門胡賽武裝襲擊兩艘在紅海航行的沙特阿美公司200萬噸油輪,導致沙特無限期中斷紅海原油運輸;胡賽武裝派無人機擾亂阿聯酋阿布扎比機場空域,導致該機場飛機起降一度中斷等。在政府話語中,正是伊斯蘭政權對中東什葉派勢力輸血,才讓伊朗今日與美國的對抗中有牌可打。

不過,伊朗知識階層並不買賬。我的大學同學薩伊迪認為,如果伊朗能夠跟美國在地區政策上妥協,不再介入巴以、也門、敘利亞等問題,美國對伊制裁自然會解除,也就沒必要拿中東地區的什葉派武裝當牌打了。伊朗普通百姓的看法則更為樸素: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在8月10日伊朗足球聯賽大不里士拖拉機隊做客德黑蘭阿扎迪球場與獨立隊的比賽中,上萬名客隊球迷高喊「獨裁者去死,以色列萬歲」,以表達對政府及其地區什葉派武裝盟友的憤怒。

為何「全民皆愛」特朗普?

雖然伊朗官方媒體上天天喊「美國去死」,同時一些伊朗小青年憤世嫉俗地偏要喜歡美國,但大多數伊朗人對美國的態度不冷不熱,覺得沒必要跟美國為敵,也不一定做美國盟友。不過弔詭的是,儘管一手主導了美國退出伊核協議、重啟對伊制裁的大戲,特朗普卻獲得了伊朗各階層許多民眾的喜愛。

特朗普言而無信、見利忘義而又不可捉摸的行為,幾乎跟伊朗政府對待本國民族資本家的方式一模一樣。

商人階層愛特朗普,是因為特朗普言而無信、見利忘義而又不可捉摸的行為,幾乎跟伊朗政府對待本國民族資本家的方式一模一樣,一向在商業上壓榨本國商人的伊朗政府,這次終於小巫見大巫,遇到了剋星。我的一位伊朗朋友N,是號稱中東最大商場Iran Mall建設項目的分包商,該項目直接業主是伊朗Ayandeh銀行總裁安薩里,幕後操盤手則是最高精神領袖哈梅內伊的兒子Mojtabah。這位朋友為項目建設投入了900萬美元,不料項目建成後,業主卻稱手裏沒錢,先是拖延,最後拒絕付款。部分項目承包商到法院起訴安薩里,卻遭到軍警毆打、逮捕,最後寫了「業主已經償還欠款」聲明後才重獲人身自由。在N看來,特朗普這種懂得「以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的人,僅僅採取了少量經濟手段,就讓伊朗經濟搖搖欲墜、毫無還手之力,「伊斯蘭政權終於要為幾十年來對伊朗經濟和民族資本家的肆意傷害付出代價了,這是一次劫難,一次必須進行的清算」。

部分伊朗商人卻打心底裏佩服特朗普的精明,認為他看準了伊朗政權的弱點,用經濟手段製造了比戰爭手段還大的傷害。圖為2018年5月8日,美國總統特朗普簽署國家安全總統備忘錄,並宣布美國退出伊朗核協議。
部分伊朗商人卻打心底裏佩服特朗普的精明,認為他看準了伊朗政權的弱點,用經濟手段製造了比戰爭手段還大的傷害。圖為2018年5月8日,美國總統特朗普簽署國家安全總統備忘錄,並宣布美國退出伊朗核協議。

此外,雖然特朗普的對伊政策是伊朗當下經濟困境的主要因素之一,部分伊朗商人卻打心底裏佩服特朗普的精明。「他看準了伊朗政權的弱點,用經濟手段製造了比戰爭手段還大的傷害」,「特朗普省了打仗的錢,伊朗百姓免受戰爭之苦,雙贏」,電氣設備商人卡里米說。

對於大多為保守派的伊朗底層民眾來說,他們對美國並無特別好感,卻也樂見特朗普退出伊核協議。畢竟協議簽署後的主要受益者,是部分曾經留學西方而又忠於伊斯蘭體制的伊朗精英,他們利用自己的地位當西方公司在伊朗市場的掮客,撈取經濟利益,普通民眾並未從協議中獲得實惠。

另外,隨着美國退出伊核協議,當年簽署協議的內幕交易逐漸曝光。伊朗議會國家安全與外交委員會成員Zolnour在7月初指奧巴馬為與伊朗政府達成伊核協議,為伊朗高官子女提供了2500張綠卡。美國右翼媒體福克斯(Fox)報導Zolnour言論後,特朗普為打擊奧巴馬的政治遺產,在推特里引用、證實這一信息,並獲得大量傳播,引發美國媒體進一步關注和調查,並披露出更詳細的信息,如獲得綠卡的人中包括伊朗議長阿里·拉里賈尼的女兒、魯哈尼心腹費雷東的兒子,此外,伊朗外長扎裏夫的小兒子長期在紐約定居,當年衝擊美國使館領軍人物、如今搖身一變成為改革派女副總統Ebteda的兒子在加州定居。

這些信息雖然沒有得到伊朗方面的進一步證實,但特朗普通過與伊朗保守派「默契配合」,讓伊朗國內部分特權階層信譽掃地,而自核協議簽署後就充滿妒意看着伊朗政治精英及其子女享受成果、過着華貴生活而自己卻一無所獲的伊朗民眾,也因為特朗普「間接撐腰」,長出一口惡氣。他們特意發明了Aghazade(官二代)一詞,呼籲美國政府驅逐這些特權階層子弟。

許多保皇派和自由派人士重新看到伊朗政權更迭、自己重返伊朗掌權的希望,紛紛在社交媒體上對特朗普不吝溢美之詞。

至於流亡西方的伊朗保皇派和自由派人士,他們對特朗普的看法則是由開始的負面轉向現在的正面。特朗普上任之初發布「禁穆令」,伊朗位列名單之中,大量在美國定居、自詡為西方文明中一員的伊朗人看到自己的母國竟被跟中東阿拉伯國家歸為一類,表達強烈不滿。不過隨着特朗普退出伊核協議、加大對伊朗施壓,在奧巴馬時期一度在國內和中東地區呼風喚雨、風光無限的伊朗政權如今經濟上風雨飄搖,政治上民眾和政權間裂痕加劇,許多保皇派和自由派人士重新看到伊朗政權更迭、自己重返伊朗掌權的希望,紛紛在社交媒體上對特朗普不吝溢美之詞,甚至在通俄門、美國內政上亦表態支持特朗普。

作為一個外國人,如果只觀察街頭上的日常生活,表面上看不出什麼蕭條,商場飯館反而人頭攢動。
作為一個外國人,如果只觀察街頭上的日常生活,表面上看不出什麼蕭條,商場飯館反而人頭攢動。

末世盛景下的幻滅

美國重啟對伊制裁後,由於伊朗本國製造業薄弱、缺乏完整工業鏈條,大量商品需要進口,目前經濟形勢十分嚴峻。進入7月以來,奶製品價格上漲20%,礦泉水價格上漲50%,衣服、化粧品等日常用品價格翻番。然而,作為一個外國人,如果只觀察街頭上的日常生活,表面上看不出什麼蕭條,商場飯館依舊人頭攢動。

8月初,我、N女士和一名中國記者朋友在一家商場裏茶敘。我的朋友N女士屬於財富金字塔頂尖的人,住着400平米的別墅,享有5000平米的院子。由於銀行拒絕其提走早前存入的美元現金、只能以官方低價折給她里亞爾,這次里亞爾大幅貶值讓她的財富縮水了5000萬美元。但這並不是她最擔心的事情。「我最害怕的是一旦政權挺不過危機倒下,民眾會陷入瘋狂、衝擊我的別墅、殺害我的家人」,她十分焦慮地說道。在她眼中,自己的同胞大多是「十分懶惰卻又妒富仇富,都是夢想一夜間不勞而獲發大財的投機分子」。

中國記者朋友覺得她擔憂過度。在前者眼裏,商場裏到處是人,街上到處是名牌車,伊朗經濟和政治形勢看起來沒有媒體裏報導的那麼不堪。而N女士解釋道,伊朗人跟中國人觀念不一樣,「中國人遇到經濟困境時,會想盡辦法節衣縮食以渡難關」,「但伊朗人恰恰相反,他們會通過下館子、血拼(shopping)來獲得暫時的快感、逃避慘淡的現實」。

歷史上的不幸境遇,使得伊朗人傾向於短期利益考量,善變和言不由衷,以在不斷變化的外部形勢中生存。

在我看來,伊朗人這種危機面前及時行樂的態度,原因固然很多,但或許可以從歷史中獲得某種解釋。由於伊朗地處文明十字路口地帶,歷史上幾乎每三百年就會遭受一次大規模的內亂或外來文明侵略洗劫,無論是亞歷山大入侵還是阿拉伯人征服,從蒙古騎兵屠殺到阿富汗匪兵洗劫,每一次動盪中不僅物質財富無法積累傳代,書籍也屢遭焚燬,精神文明不斷歸零。這使得伊朗人傾向於短期利益考量,善變和言不由衷,以在不斷變化的外部形勢中生存。

當統治伊朗的政府處於強勢狀態時,他們從言語和行為上扮演着政府及其意識形態最忠實的支持者和捍衞者;然而一旦政府顯出疲態,無力應對國內外的各種壓力時,他們會毫不猶豫以最大的誠意向新的統治者表達忠心——不管後者來自國內還是國外。這次面對美國製裁和暗淡的經濟前景,伊朗人大抵又嗅到了「大難將至」的味道,開始了末日前的狂歡,以圖暫時忘卻迫近的危機、以及未來又要向哪位新統治者獻忠心的煩擾。

(權文武,自由撰稿人,現旅居伊朗)

編輯推薦

讀者評論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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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看來那個獨裁國家都蠻類似的,高官和特權階層的親屬都喜歡到「敵國」旅居定居。

  2. 勘误:将为零应为降为零

  3. 我就看著中國人會不會節衣縮食

  4. 有趣的文章啊,好看極了。

  5. 對伊朗的分析很有趣,長知識

  6. 流氓国家都是一个样子

  7. 完全可以代入中國的情況

  8. 这种局势更增加了改革的难度——因为这边也看清楚了,改革的根本目的是要改变伊斯兰政权,改革他们这些特权阶层的利益,那他们最后大概率会拼到鱼死网破。

  9. 伊朗改革派的困境:“只要伊斯兰政权还在,伊朗就不可能有改革。”以及知识阶层对伊斯兰政权和美国的态度,和当下中国如此相似。

  10. 「比如我們以前經常在家裏的一個角落吃飯,那我們可以換一個角落吃飯,這樣我們周圍的環境就能變化……或者把我們家裏牆的顏色改變一下,這也能帶來環境變化」
    我對這種說辭是非常熟悉的。我上的高中是一個極權式環境,學校對我們生活的控制到了一種非常極端的地步。我記得有一次開班會或者寫作文的時候,有一個同學寫的內容大概就是,你連身邊的人和事物都沒有經歷到極致,有什麼資格說“生活不只眼前的苟且,還有詩和遠方”。感覺和伊朗媒體的這種說辭迷之相似。

  11. 「比如我們以前經常在家裏的一個角落吃飯,那我們可以換一個角落吃飯,這樣我們周圍的環境就能變化……或者把我們家裏牆的顏色改變一下,這也能帶來環境變化」如果有一天大陸媒體發出這樣的言論,也不覺得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