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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以軍:夜海航行

我終只能像這許多次來大陸,在這樣奇異的從某城到某城的這兩三小時車程,一個奢侈,但無法追探更多的聆聽故事時光。

駱以軍:夜海航行

[霧中風景]如果把我的浮光掠影中國大陸記行,當作一本小集郵冊⋯⋯

從蘇州往南京的車上,師傅是個蘇州人,年齡與我相仿,1970年次的,健談且文氣。說起他小時候,家附近有個老太太,先生是國民黨的軍醫,49年把她撂下,自己跟部隊跑去台灣,這女人後來就瘋了。她瘋也不是武瘋子,文文靜靜的,好像家裏還剩着那些旗袍啊,唉啊有的都破的不行,冬天她也還穿那些旗袍,單薄的不得了。賣一些爛掉的水果啊,摺點紙箱紙盒啊,很貧苦的過日子。重點是她這人有一點怪,她不接受施捨的,我母親看了覺得可憐,其實那時大家也窮,但這女人你覺得她哪天自己一人就餓死凍死病死,在那大雜院邊間的小破房。要我拿床舊棉被過去,欸她不要,拿回來還我們。有鄰居拿碗餛飩湯去分她,她又整碗不碰,拿回來還人,人家嫌她髒,整碗就倒掉了。後來我們家就搬走了,但我想她應該是死了,唉,也不曉得發生過什麼事。那時候,四年災害啊,十年文革啊,連我們蘇州這說魚米之鄉啊,都餓死人啊。許多人餓到沒東西吃啊,賣小孩啊,兩捆毛線就把一孩子賣了,這還奢侈的,有的就是買小孩的人,請這父母到街上哪飯館,一人吃碗熱湯麵,這樣就當成交咧。太久沒吃到東西咧。那個時候,人好像都瘋咧。我都親眼見到過「民兵交槍」那場面,那時候被毛澤東講的,全民皆兵,這些軍隊裡的槍都流到民間,不同派的人馬互相攻擊,這都像軍隊在打巷戰互相開槍射殺啊。我父親就親眼見過,他們廠裏,有一個人,是神槍手,當年是部隊裏射擊隊的。他們就讓他爬上去一個水塔,我們那時都有那種蓋很高一個水塔,他躲在上頭,身上披那棉花蘸水,乾了變硬,有點防彈衣的意思,他拿把槍在上頭,連着射殺了對方來的四五個人,就像電影演的那種狙擊手,他槍法準啊。結果對方也去派來一個神槍手,躲下面的房子二樓窗後,瞄着他,等他一把那沾水棉被掀開,啪答一槍就把他打下來。他摔下來其實還沒死,哇那夥人全上來,拿那種彎刀啊,把他剁碎啦。我父親說,第二天都還沒人敢收屍,連手臂都那麼一截扔馬路上。那時候厲害啊,紅衛兵是真的抄家啊,你家有些國民黨時代留下來的黃金啊,美鈔啊,一些字畫啊,古董什麼玉啊,抄到你都要交代啊。所以很多井啊封起來了,我都猜那一口口井裏,都藏有好東西啊。

那師傅說,他那個小區有許多這樣的男人,反正當初老住處,或有地,被拆遷了,政府補償他幾套房,自己住一套,剩的租出去。或那也不是他的房,是他父母的。然後每天無所事事,到棋牌室打麻將,白天就喝得醉醺醺的。然後今天贏錢就請一起打牌的去吃頓好的,輸了呢,就跟着那贏錢的,混在一夥也去吃人家請的。欸這樣過日子他也可以。有的呢,搞好幾個女人,這種是按說我們路上遇到,說難聽點是姘頭吧,每次旁邊怎麼是個不一樣的女人,我們不好意思把頭撇開,他還喊我,欸好像這是個很炫耀的事。他們互相還較勁,你找個漂亮的,我下回找個更漂亮的;你找個三十歲的,我再找個更年輕、十八歲的。這變一種風氣咧。你說他們也不是頂有錢的人,但就這樣混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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