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退休保障咨询期正式结束的今天,周永新坦言自己已经心死,不再对现届香港政府抱有任何希望。过往大半年,69岁、有香港“社工之父”之称的周永新为了坚持推行覆盖全民的退休保障制度,坚定地站在了香港政府的对立面。
“张建宗讲过,咨询期后要半年时间整理资料,才会表明方向。这等于说,政府只会有方向,不会有方案。”周永新语气坚定地说,今届政府,“百分之一百”不会实施退休保障改革。
三年前,周永新受政府委托,带领学术团队研究退休保障方案,随后向香港政府力荐“全民退休保障”,却遭受冷待。自此他开始四处接受媒体访问,批评香港政府向公众推出的咨询文件“不尽不实”、“只当我们是傻瓜”。
周永新堪称香港社福界的鼻祖,在香港经济尚未起飞的70年代,就致力研究社会福利政策和培训专业社工。今年5月31日,我们访问的那天早上,他刚刚接受了凤凰卫视的采访,不久之前,半岛电视台也就着退保议题来找他。前来拜访的香港媒体更是多不胜数。
在香港热闹的舆论场上,这位年近七十的老人与香港政府争锋相对,互不退让。
到目前为止,梁振英政府既无愿景,也没有执行能力。
政务司司长林郑月娥在退休保障咨询批评周永新的方案不用加税是“不切实际”,周永新立刻反击,说政府所列数据“不公道”;面对林郑月娥指斥自己没有“认真学术研究应有态度”,周永新马上回应,强调自己“作为研究者感到愤怒”。
“董建华有愿景,没有执行能力;曾荫权有执行能力,没有愿景;到目前为止,梁振英政府既无愿景,也没有执行能力。”——这是退保风波之后,周永新斩钉截铁地下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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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美主义者在政府是不能成事的
近半年来,周永新的表现,让不少人颇感惊讶。因为长久以来,周永新在公众眼中的印象,更多是一位在体制内妥协温和的学者。
从1983年开始,他就在不同的政府委员会打滚,担任各项公职,非常熟悉政府管治逻辑和语言艺术。
周永新记得,自己三十多年来看过政府许多白皮书,在英国殖民地时期,政府在白皮书末尾总会加上一句话:“所有计划只会在资源许可下进行。”
周永新对这句话历历在目:“因为它告诉我,政府施政有自己的难处,无法尽如人意。”加上当时社会对政府期望不高,于是,周永新在参与政策制订时,很少和政府各执一词。
一个完美主义者,是永远不可能在政府服务的。
八十年代中期,香港经济腾飞,社会福利议题逐渐受到关注。那时候,周永新正在写博士论文,研究范畴包括新加坡的中央公积金,并一直想将这制度引进香港。1987年,周永新便联同刘千石、李卓人、李鹏飞去见当时的教育及人力统筹司布历治,阐述中央公积金的理念和具体操作。
然而,布历治无动于衷,只是冷冷地回了一句:“Nelson(周永新英文名),不要想吧,政府是不会做中央公积金的。”周永新听后,没有争辩,只表示明白,静静地将计划束之高阁。
“ 一个完美主义者,是永远不可能在政府服务的。”周永新对端传媒说,语气缓慢。他指自己性格温和,“从来不喜欢和人争拗”。
1991年,香港立法局举行首次直选。周永新重新拿起在书架封尘的中央公积金,成功说服了所有候选人,包括商界代表支持方案。曾经有一刻,周永新觉得与政策落实仅一步之遥。但是,在政府阻扰下,中央公积金最后胎死腹中。
“当时六四刚过,港英政府不想政策落实后,有笔庞大的财政储备,在回归后由特区政府控制。”回想当年,周永新这样分析。当时功亏一篑,他也没有在政府面前奋力捍卫,依旧默不作声,放弃自己研究多年的方案。
“在政府里从来都是妥协。”周永新再次强调。在掣肘处处的政府委员会中,他总会先容让,绝少为了捍卫自己理念而跟政府硬碰硬。
“妥协”一直是周永新的宗旨,直到去年12月22日,当政府将他所提出的“全民退休保障”方案改成“不论贫富”方案,并批评他的方案比需要资产审查的“有经济需要”方案逊色时,周永新铁了心,轰轰烈烈地捍卫自己的理念。
同一天,周永新召开平生第一个记者招待会。会上,他略见疲态,拿着咪高峰,语带愤怒地质问政府:“既然政府已经有立场,要求市民集中讨论‘有经济需要’方案,我只能问一句,为什么要咨询市民意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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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心反叛一次
“其实我对自己今次能这样坚持,都有些惊讶。”在香港大学办公室里,周永新对端传媒表示,尴尬地笑笑。
2013年,周永新带著“香港大学社会工作及社会行政学系荣誉教授”的头衔,正式退休。刚上任政务司司长的林郑月娥就在这时致电周永新,邀请他“出山”,做一个关于退休保障的研究。周永新在扶贫委员会跟林郑月娥合作多年,认为她是个有心人,没有犹豫便一口答应了。
现在回想,周永新明白,政府当年找他,跟他“一直在体制内做委员、研究,立场较保守审慎”有关。1994年,末代港督彭定康推出了“老有所养咨询文件”,建议实行“老年退休金”,不过当时周永新却表示反对,政府最后放弃了计划。
“‘全民老年金’我是不支持的。一来是因为我打听到政府根本无意推动,彭定康推老年金,只是为了引诱社会支持政改;二来香港人当时还未准备好,they are not ready,他们仍然觉得供养父母天经地义,思想上不接受。”周永新说。
但19年后,受香港政府委托而进行退休保障研究时,周永新改变了判断。2013年,香港政府推行长者生活津贴,只要年满65岁、资产低于21万港币的长者就可申请。
40万香港长者最后申请了长者生活津贴,而当时香港,撇除二、三十万移了民的,长者人口其实剩下不足70万。周永新倏然察觉,原来需要帮助的的长者,已经由少数变成了多数。
“打个比方,十个人之中,如果有两、三个需要帮助,我们固然会集中帮这几个人,但现在需要帮助的,已经是七、八个。那么我们就要找个制度,给所有人一个过得去的生活保障。” 周永新形容。
环境变了,是大势所趋,(全民退保)是一定要做的事!
研究过程中,他也和许多与他年纪相仿的老人家聊天。周永新惊觉,许多老人家为了取得长者生活津贴,都不得已瞒骗一些收入,但瞒骗后又内心不安。“财产如何定义,是否包括金条、珠宝首饰、股票呢?如果包括的话,那又怎样计算?计市价吗?大家都一头雾水。”
周永新说,退保一旦设了审查,很多长者财产可能超过了政府八万的资产限额,但他们又觉得自己应该有这笔钱;没有,生活又左支右绌 。唯一方法,还是隐瞒部分资产。
“既然如此,我们要想,为何我们要设计一个制度,让老人家感到如此困惑、不安呢?环境变了,是大势所趋,(全民退保)是一定要做的事!”周永新说。于是2014年8月,他带领团队,向港府递交长达139页纸的研究报告,最后建议香港实行“全民退休保障计划”。
他坦承,呈交报告之后,政府知道他要推行全民的退休保障时,“是有点意外”,失了预算。
香港政府随后不断攻击“不论贫富”方案。政府公布咨询文件那天,林郑月娥批评“不论贫富”方案只会“令政府结构性财赤提早六年出现”,逼使政府向市民“开刀”,大幅加税,徒添大众负担。
“政府就是这样,想你做就要你做,不想你做就踢你走。”周永新说,他想不到,这么多年之后,香港政府还是和英国殖民时期一样,傲慢,永远当自己是神。
碰见一个自诩为神的政府
周永新年幼时生活艰难,与20多个人,住在湾仔旧楼一个拥挤的单位,深深体会到贫穷的痛苦。升上中学后,他成为了基督徒,立志服侍他人,因而毕业后去了当社工。
1983年,这名虔诚的基督徒被邀请加入社会福利咨询委员会,岂料与他同行的,却是一个自诩为神的政府。
周永新忆起,当时的政务官很傲慢、“恶死”,委员会不过是个花瓶,形同虚设:“他们总认为自己的政策永远正确,如何管制香港,they know best(他们最懂)。所有这些咨询委员会,都只是给他们参考,因为他们对整个形势掌握是最了如指掌;而你,对政府的认知只是一知半解。”
1984年,陈方安生升任为首位女社会福利署署长,当时周永新是社会服务联会代表,双方曾有合作。可是,作为社联百多个志愿机构的代表,周永新没有发表意见的权利,他在会议中的唯一作用,就是传达各个机构的看法。有一次,周永新按捺不住,表达自己个人看法,立刻被陈方安生以流利的英文斥责:“you are not representing the organization, you are just presenting their views.”(你是来表达他们的意见,不是代表这些机构。)
他们总认为自己的政策永远正确,如何管制香港,they know best。
“你知道吗,我没有代表的权利,是一个传声筒而已。”周永新说。“不过,不得不承认,那个年代的政务官英文很好,我又不是读英文出身,说不过他们。”
周永新一脸苦笑地说,他有很多时候都因为自作主张,被政务官“闹鬼”他。
1992年,周永新当上了社会福利咨询委员会主席。他难掩兴奋,写了一封信给卫生福利司黄钱其濂,大胆表示,希望能在主席的两年任期,解决香港安老院数量不够、社工人手短缺等十多项问题。不久后,黄钱其濂回了信,一下就淋熄了周永新的满腔热情。
“她提醒我,我的工作只是‘就着政府需要你提供意见的项目来提供意见’,并重申这是个行政主导的政府,由政府决定政策。”
“政府觉得,我不找你,我也懂得怎样施政;我找你,只是为了显示他的政策是正确,that’s all(就是这样)。”周永新说。
让周永新意想不到的是,尽管时代已经变化万千,今天的香港政府,还依然一直沿用过往的思维。某程度上,他明白林郑月娥代表政府找他承担咨询责任,不过是找他这位老教授“过桥”。
所有东西都改变了
然而今天,周永新再不认同香港政府的这套管治理念。过往半年他持续反斥香港政府,
寸步不让,一度形容自己是“心力交瘁”,但至今徒劳无功。
对此,周永新却表示没有太大遗憾,他只是低声道:“一个政府得罪了所有年轻人,又激怒了中年人,现在连长者的支持也快将失去,这个政府还行吗?”虽然口说不遗憾,但字里行间意难平。
“如果下届政府再找你,你会再帮忙推全民退保吗?”记者问。
周永新想也不想,立刻耍手回答:“不会啦。下年我70岁了,要寻求一个较舒适的生活。明年开始,我想我不会再接受传媒访问了。”
四年之前,周永新刚刚经历了丧偶之痛。他的妻子在1999年被一架溜后的垃圾车撞伤,脑部受伤,昏迷了整个月,醒后患上认知障碍。从那时开始,周永新便辞掉了大学的全职工作,全天候照顾妻子,但妻子的状况持续恶化,到了最后两、三年,甚至已认不出周永新。日夜相见的枕边人,当了自己是陌生人,内心确实不好受,可周永新一直坚持下去,日夜照顾,直至妻子于2012年5月离世。
妻子的经历,影响了周永新对社会福利的理念,令他更加深信长者值得拥有一个更完善的社会保障。说起这话题,他似乎放下了老伴离开的伤痛,平淡地说:“以前单研究数字,挺轻松,不太难,但我之后发现,安老服务有一点很困难,就是长者如果有长期病患、脑退化症等疾病,是需要二十四小时全天侯照顾的。”
我希望政府明白,现在不是殖民地时代、政务官掌握一切的时代。
周永新不后悔与政府对抗,因为他深信自己的研究经得起时间的考验。林郑月娥的指控,他选择一笑置之。“社会对我的人格、学术成就自有公论。”他缓缓地说。而对自己以学者身分服务多年的香港政府,他唯一想说的是——
“我觉得世界变了,时代变了。我希望政府明白,现在不是殖民地时代、政务官掌握一切的时代。”这是周永新对特区政府最后的忠告。
看完眼湿湿,有些难过。另外原来陈方安生也是个傲慢的政务司,一代又一代,如此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