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今天是民国传奇女作家萧红第八十二个忌日。八十二年前的这日,香港该也是深冬,却正值战火纷飞,31岁的萧红在战火、病痛、孤寞中病逝于香港,结束了她北起塞外白山黑水,颠沛流离过大半个中国的一生,惟文字永存于世。
为纪念萧红,我们邀请香港作家袁兆昌写下他赴日寻访萧红遗迹的文字。日本时期,是萧红流离一生中不多的安稳日子,也是创作高峰的积蓄期,作用关键但易被忽略,2014年许鞍华导演电影《黄金时代》中的“黄金时代”一词,也正是来自这一时期的萧红自况之语。而今再访,九十年时光相隔,旧迹仍可辨?
1936年8月27日晚上7时,萧红写完一封信,湛蓝墨迹停在日本“生长の家”印制的“便笺”上,附记一行地址和收件人:“东京曲町区富士见町二丁目九/五中村方”。
在地址九和五之间这个“/”符号,应是当年日人惯用的写法,现在横写“—”为分隔号,完整意思是九番五号,而“中村方”相信就是房东居所门牌显示的户主姓名。
这个地址记载在2014年香港出版的《萧红书简》(牛津大学)中,第七封给萧军的信件里。笔者后来又读到萧红在日期间创作的散文《孤独的生活》等文字,便一直好奇萧红在东京生活的那些片刻。
2023年9月,我完成“萧红在香港”计划后,便带著这位民国女作家于1936、1937年间在日写作的书简与文章,来到东京,那里有我心中想要发现的几个地点:两处时疑似萧红曾经居住的地址,以及她在东京学习日语的学校附近。
许多人不了解为什么萧红会来香港,如果我们看看她在1936年的东京生活,对照香港生活来阅读,自会明白萧红其实是向往处身自由地域的写作。
萧红小传
萧红(1911-1942),原名张迺莹,生于黑龙江省呼兰府。一生受漂泊、战争与爱情影响,自故乡漂泊至北京、青岛、上海、日本、武汉、临汾、西安、重庆,文学作品也在奔波中诞生。
出生于富裕家庭的她,早年为求知识、自由与爱情而离家出走,曾在怀孕期间暂居旅馆甚至流浪街头。与第一任丈夫萧军相识于1932年,东北沦陷后二人先后迁至青岛、上海,于沪拜访鲁迅,一见如故,得到鲁迅在文学事业和生活方面的援助。二萧后来更被学者称为“鲁迅关门弟子”(袁培力,2019)。“萧红”是她1935年出版中篇小说《生死场》所用笔名,《生死场》亦是鲁迅推荐到“上海容光书局”出版,并亲自撰序推介。
1936年夏,萧红东渡日本旅居,完成多篇重要作品如短篇《牛车上》、《家族以外的人》、散文《孤独的生活》、《永远的憧憬和追求》等,及多篇组诗。本拟旅居一年,翌年初因事回沪。同年北京发生七七卢沟桥事变、上海八一三事变,夫妇二人离沪至武汉。1938年,辗转至临汾、西安,同年萧红结束与萧军的关系,后与第二任丈夫端木蕻良结婚。为了躲避战火,与端木逃到重庆,最后来到香港。
萧红所到之处,几乎都能认识当时活跃当地的作家,平辈互相扶持(白朗等)、前辈提携协助(鲁迅、茅盾等)。萧红早在学生时代参与学运,又曾诞下孩子;与伴侣感情稍有安稳,却又患上肺病,令其身体长期处于一种虚弱的状态。于香港时期,萧红经常病倒需要住院,终于1942年1月22日病逝于港。
萧红创作类型十分广泛,诗歌、散文、小说皆有涉猎。为人熟悉的有中篇小说《生死场》、长篇小说《呼兰河传》、《马伯乐》,《呼兰河传》中的一段文字更被辑录成内地小学课文〈火烧云〉,香港中文课本亦常收录。萧红在港期间,与其他作家(白朗、华岗等人)的书信,获广泛阅读与关注,在书信中透露令人注意的生活环境、片段与情绪,成为萧红创作以外的注脚。
电车,东京的快与静
“现在我一个人搭了几次高架电车,很快,并且还钻洞,我觉得很好玩⋯⋯”地下铁路乐町线是1970年代才有的,萧红当然没有见过地下街盛况。
对于这些要考察的地方,其实后者考证准确度较高,便是日本萧红研究学者平石淑子考据出来的“东亚高等豫备学校”。又有一说该校于1935年后改称“东亚学校”,为今东京神保町的爱全公园(下文用东亚学校)。萧红在书简里提过这学校附近的街道情况,几乎是可以肯定的。倒是前者她写过的地址,地名早已消失,笔者只能寻走两处最可能的地点,根据是书信中写过的环境,以推测较贴近的地点。
考察当天,我从台场居住的酒店出发,乘搭百合海鸥号到新桥駅转JR线来到饭田桥駅。饭田桥駅旁是从皇居内濠延至外濠的社区,有著名的神社在侧,往西北跨桥后就有著名的神乐坂。我整理和对照当地各年代的新旧地图,对照这个已由曲町易名为千代田的社区,附近有大学、中学、医院等,以前更有裁判所。经改建后,社区的闲逸感,大约就是今日香港启德那种状态。
在1936年9月一通书简中,萧红写过自己搭电车有多爽快。如果这就是萧红在日居住地的附近,最接近她住处的车站的,就只有这个:“现在我一个人搭了几次高架电车,很快,并且还钻洞,我觉得很好玩,(⋯⋯)”地下铁路乐町线是1970年代才有的,萧红当然没有见过地下街盛况,当年萧红曾乘搭东京电车,则已写在书信,或可追踪一些行程,猜想她曾在哪些车站上落。
车站西出口是从老车站新月台延伸过去的。我走到车站西出口,铁路桥下就是江户城护城河外濠,河畔铁轨倚堤而建,石垣沿堤公园树木伸往濠旁,隔开铁轮滑过铁轨的噪音:“夜间:这窗外的树声,/听来好像家乡田野上抖动著的高粱,/但,这不是。/这是异国了,/踏踏的木屐声音有时潮水一般了。”(8月14日)
我好奇我要找的九番五号,是不是真如萧红所说“这里的夜,非常沉静,每夜我要醒几次的,每醒来总是立刻又昏昏的睡去,特别安静,又特别舒适”(9月21日),明明有著电车频繁往来穿梭河堤的流动风景,住所靠近车站,理应听到咯隆咯隆走不完的钢铁摩擦声响?
萧红便是在这座小高坡上,写了不少与“静”相关的文字,回顾尚未沦陷的哈尔滨市况,后来搬到上海后常结交文友往来聚首⋯⋯凡此种种的热闹,她在东京生活的那个社区,那种“安静”对萧红当时的状态而言,是难得的,也是难以适应的。
萧红写,“这里的夜,非常沉静,每夜我要醒几次的,每醒来总是立刻又昏昏的睡去,特别安静,又特别舒适⋯⋯”而明明有著电车频繁往来穿梭河堤的流动风景,住所靠近车站,理应听到咯隆咯隆走不完的钢铁摩擦声响?
笔下的河,现实之堤
日光照著几层楼高的石垣。原是护城的河水淌著抹茶颜色的河面,才过正午就像要入夜的日照,引领我走在公园石路上。钻进大厦之间的人造石台,两旁食店架起几张桌椅,有人结束了午膳聊著天,有人坐在石上匆匆吃著三文治,这里是上班族休憩的地方。环顾这附近地形,就是个小高坡。
我低头看手机地图早已钉选的位置穿过去,走了几级台阶,看到另一座商厦。往南走去,是个高尚住宅区,到了这个已只剩下番而没有号的位置,遥看路旁有个指挥交通的警察,便去问他,我们身处九番这个位置,已消失的五号到底在哪。
碰巧有汽车要驶过,他忙著督导一两分钟,又走回来探看我手机地图的定位,他年轻得像刚刚高中毕业,回头问了站不远的同事,还是解答不来。
曲町区整个区早已易名为千代田区,“富士见町二丁目”的确就在这里吧——就是今天,这里真也太安静,听不到河岸铁路穿梭中央线和总武线的繁忙声响。可是,为什么萧红好像没有写过这座河堤?
再翻看书简,又不是没写过。8月17日写的信件就有写:“街路和风景都不同,但有黑色的河,那和徐家汇一样,上面是有破船的,船上也有女人,孩子。也是穿著破皮衣裳。并且那黑水的气味也一样。像这样的河巴黎也会有!”萧红曾与剧社友人与文友谈过,要到巴黎习画。自己在异国,与萧军谈天说地,自也可用文字架起随意门,诉苦之余,也说说她期待的生活。
照片里,萧红烫了鬈发,穿著格子旗袍,“是天气正热的时候,萧红到我们住处附近来做西服,说是要到日本学习去”,穿西服,大约就是她居住日本时的服饰了。
萧红来东京前的几个月,就知道了萧军与别人有暧昧。1935年,鲁迅既为她写作生命开启了一扇门:出版《生死场》,而鲁迅一家的住所也成为她寻求心灵慰藉的地方。亲炙鲁迅的次数越来越频密,许广平在回忆萧红的文章也提到“有一个时期,烦闷、失望、哀愁笼罩了她整个的生命力”,“从这里看到一个人生活的失调,直接马上会影响到周围朋友的生活也失了步骤”,言语间有体谅,同时也有提到萧红对鲁迅一家——尤其鲁迅需多休息的那段日子产生了影响。
黄源是鲁迅赏识的年轻人,黄源妻子许粤华正在日本留学,她居住的单位有房间,也得知萧红关心的弟弟身处日本,建议萧红到东京,这个建议也能让鲁迅一家回到寻常生活轨道。萧红1936年自上海东渡,先经长崎,再经一些地方,才到东京。
来到东京前,鲁迅和许广平7月15日在家中与她饯别,7月16日黄源也为萧红饯行,流传至今的三人合照,就是当日拍摄的。看萧红烫了鬈发,穿著格子旗袍,给我们有了更具体的想像。在梅志的忆述中,“是天气正热的时候,萧红到我们住处附近来做西服,说是要到日本学习去”,穿西服,大约就是她居住日本时的服饰了。
先生死讯,小高坡
“小桌子,摆好了,但吃起来不是滋味,于是反受了感触,我虽不是什么多情的人,但也有些感触。”
萧红在东京居住,生活惬意,比她在上海有更自由的状态,社区不乏方便生活的商店:
“出去买了东西回到家里来吃,照例买的面包和火腿。”(8月9日)看电影:“影戏一共看过三次。”(9月4日)
“在电影上我看到了北四川路,我也看到了施高塔路”(10月13日),也曾想过要去海滨逛逛。
她的房间“收拾得非常整齐,好像等待著客人的到来一样。草褥折起来当作沙发,还有一个小圆桌,桌上还站著一瓶红色的酒。酒瓶下面站著一对金酒杯。”(10月20日)。
“我的那瓶红色酒,到现在还是多半瓶,前天我偶然借了房东的锅子烧了点菜,就在火盆上烧的(⋯⋯)。小桌子,摆好了,但吃起来不是滋味,于是反受了感触,我虽不是什么多情的人,但也有些感触,于是把房东的孩子唤来,对面吃了。”(11月19日)
萧红1938年详写当年在东京得悉鲁迅死讯的一篇文章这么写“在我住所的北边,有一带小高坡,那上面种的或是松树”,小高坡一带附近有没有八十多年前的松树?如可像香港可查《古树名木册》反证萧红居港期间曾与弥敦道哪棵树木处于同一时空,这就最好了。现在看看重建过的这个社区,什么都说不准。
“到神保町的书舖去了一次,但那书舖好像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这里太生疏了,满街响著木屐的声音,我一点也听不惯这声音。”
1936年7月25日,她曾“到神保町的书舖去了一次,但那书舖好像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这里太生疏了,满街响著木屐的声音,我一点也听不惯这声音”。
我就试著往神保町——即是东面走去,走到半路又觉得有点浪费时间,还是先折返回去刚在车站经过的一些纪念牌,看看这一区还是叫曲町区的模样,可惜它略去了1930年代,追到更远的时代。我在现场还是找不到答案。与萧红文字脗合的地点特征:小高坡,“答案”似是而非。
黄金时代,笼子里
香港许多读者“追忆萧红”仍停在她最初的日子。她因鲁迅的支持而出版《生死场》后,生活已有显著改善,有数不完的发表机会。十年前,萧红因许鞍华电影《黄金时代》又再进入公众视域,这“黄金时代”正是她住在东京时有感而发的话语。
在她许多片段式的书信中,只有11月19日的文字连结著她的居室与情绪——窗外白月的光照进来,萧红关上电灯,在坐立之间的沉默里,“忽然像有警钟似的来到我的心上:‘这不就是我的黄金时代吗?此刻。’”
“是的,自己就在日本。自由和舒适,平静和安闲,经济一点也不压迫,这真是黄金时代,是在笼子过的。”
她在漆黑里“摸著桌布,回身摸著籐椅的边沿,而后把手举到面前,模模糊糊的,但确认定这是自己的手,而后再看到那单细的窗棂上去。是的,自己就在日本。自由和舒适,平静和安闲,经济一点也不压迫,这真是黄金时代,是在笼子过的。从此我又想到了别的,什么事来到我这里就不对了,也不是时候了。对于自己的平安,显然是有些不惯,所以又爱这平安,又怕这平安。”
是的,其时接踵而来的版税与稿费由萧军寄来,萧红在这居屋写了什么都寄给萧军再交编辑发表,已不再是由萧红从前要帮忙萧军腾写原稿、投稿的穷苦日子。摆脱了物质匮乏的困锁,接下来就可享受自由的片刻。
萧红为了来东京寻找弟弟张秀珂,更重要的是她与萧军要进入情感的冷静时期,仅以书信文字来往,萧军也有随函寄她稿费和版税,生活比他们初识时已有显著好转:“稿子我已经发出去三篇,一篇小说,两篇不成形的短文。现在又要来一篇短文,这些完了之后,就不来这零碎,要来长的了。”
萧红在东京学习日语,也有专心写作的时刻。她留在东京差不多半年,住在曲町区富士见町二丁目九番五号写了多少字,不计书信,粗略统计,作品加起来的字数有四五万。
我的视野从文字回到眼前地景。当下我才来到这个社区,那种出奇的宁静,与东京繁华有著截然不同的氛围,相隔近一世纪的变与不变,真不知可从何寻起。这就是九番,坐落小高坡旁的高尚住宅,地基还留著几十以至几百年前的石垣,石上镶了牢固的污浊,想是每年盛夏雨水与隆冬大雪积累的水渍。
如果这就是她住处的正确位置,最接近这里的小桥就是牛込桥,是江户时期牛込氏领地的标志。今日社区似乎有种神秘的幸福感,它当然未到上山闭关的那种庄严认真,环顾再没太多连锁店的、难得的地景,“自由和舒适,平静和安闲”除了是萧红当时在这里生活的心境,也容易令游人远离消费品的引诱,这种环境的确适合让人平静地研习文学作品。
那种出奇的宁静,与东京繁华有著截然不同的氛围,相隔近一世纪的变与不变,真不知可从何寻起。今日社区似乎有种神秘的幸福感,它当然未到上山闭关的那种庄严认真,环顾再没太多连锁店的、难得的地景。
神保町回程,“黑色的河”
回顾萧红来到日本差不多一个月,提到“第一次自己出去走个远路”去神保町。如果萧红没有估计错误——“其实我看也不过三五里”就可走到神保町,现在有了电子地图,简单测量一下,这里与神保町就是两公里左右。看来她的确是住过我现在站著的位置附近了?
“那地方的书局很多,也很热闹”,萧红笔下的神保町,八十多年后的今天,商店性质和气氛竟也没有太大变化。“但自己走起来也总觉得没什么趣味,想买点什么,也没有买,又沿路走回来了。”
她写回程看到“黑色的河”,今日地图所示,如果不是外濠往南延伸的支流,就是皇居北端的内濠?可是内濠按理不会有人划船,还是“黑色的河”指的就是外濠?今日外濠临近九番的河沿,倒也真有小艇在,那是1918年开设的水上俱乐部,营运至今,不知道萧红写“上面是有破船的,船上也有女人,孩子”(见上文,8月17日),是不是指这个俱乐部了。
她写回程看到“黑色的河”,今日地图所示,如果不是外濠往南延伸的支流,就是皇居北端的内濠?可是内濠按理不会有人划船,还是“黑色的河”指的就是外濠?
萧红想念萧军,也想念书:“我是渴想著书的,一天二十四小时,既不烧饭,又不谈天,所以一休息下来就觉得天长得很。你靠著电柱读的是什么书呢?普通一类,都可以寄来的,并不用挂号,太费钱,丢是不常丢的。唐诗也快寄来,读读何妨?”
多次在神保町蹓跶的她,看到那么多书,相信是增强了她学习日文的决心:“一定要把日文学到可以看书的时候,才回去,这里书真是多得很,住上一年,不用功也差不了。”从书简与文章读到,萧红大约是日间学习日语日文,晚上看书和写作:“我放下了帐子,打开蓝色的电灯,并不是准备睡觉,是准备看书了。”(8月9日)
在散文《孤独的生活》也这么写:“蓝色的电灯,好像通夜也没有关,所以我醒来一次看看墙壁是发蓝的,再醒来一次,也是发蓝的。天明之前,我听到蚊虫在帐子外面嗡嗡嗡嗡的叫著,我想,我该起来了,蚊虫都吵得这样热闹了。(⋯⋯)”
她写看书:“《水浒》之外,还有一本胡风译的《山灵》”,也写吃烟:“于是又回到了房间,我仍要想我所想的:在席子上面走著,吃一根香烟,喝一杯冷水,觉得已经差不多了,坐下来吧!写吧!”
萧红写过她居住的房间面向一个阳光可照进去的方向,不知是正东、东北还是东南。1936年9月21日,她写“早晨也是好的,阳光还没晒到我的窗上,我就起来了,想想什么,或是吃点什么。这三两天之内,我的心又安然下来了。什么人什么命,吓了一下,不在乎”。
许粤华成了萧红在东京期间的引路者:“可笑的是华在的时候,告诉我空中飞著的大气球是什么商店的广告,那商店就离学校不远,我一看到那大球,就奔著去了。于是总算没有丢。”到了8月27日,位于神田神保町二丁目二番二十号的东亚学校还未开学,许粤华则要回到上海,今后在东京的日子,萧红都没有相熟的朋友照料。她在书信多次提到“东亚还不开学”,多次来回走,为的就是等著学校开学招生的消息,也成为萧红在东京头两个月的生活。
许粤华曾带萧红到东中野市郊一位朋友沈女士的家。10月19日,鲁迅病逝,隔日她在报上读到一些,将信将疑,于是她乘电车找这位朋友:“车上本不用拥挤,但都是站著。‘逝世、逝世’,逝世的就是鲁迅?路上看了不少的山、树和人家,它们却是那么平安、温暖和愉快!我的脸几乎是贴在玻璃上,为的是躲避车上的烦扰,但又谁知道,那从玻璃吸收来的车轮声和机械声,会疑心这车子是从山崖上滚下来了。”如果她是从饭田桥駅上车到东中野駅,电车车程大约二三十分钟。
“‘逝世、逝世’,逝世的就是鲁迅?路上看了不少的山、树和人家,它们却是那么平安、温暖和愉快!⋯⋯但又谁知道,那从玻璃吸收来的车轮声和机械声,会疑心这车子是从山崖上滚下来了。”
被日本当局探访的左翼作家
在富士见町二丁目九番消失掉的五号,隐隐让我感到不安。许多文字记录似可印证,毕竟地名已改,再看地图,如果不看富士见町只看曲町二字,附近倒也有一个地方叫曲町,就在皇居东面的半藏门旁。放心不下,还是乘车去看看,结果找不到富士见町;环绕二丁目走了两三圈也找不到九番,再看它与神保町的距离,比较富士见町二丁目九番,要沿内濠往北走一大段路。
当然,要这么走到神保町,要多花点时间,又不是没有可能,只是这区的确没有富士见町,比较那边九番五号没有五号,又有资料明确写过该区曲町易名,几乎可以删去这边的可能了,才放心乘车到神保町。
以往,每到东京都来神保町逛逛书店,今次是为寻萧红而来,多了些想像。在她与萧军述说鲁迅逝世的感受时,提到她本来买了一本画册送他,这本画册,如没猜错应是在神保町买来的吧。
萧红或者不知道,当日出席讲座的听众包括她自己,共五百人。在许多研究与纸片间,郁达夫1936年应约在日演讲的内容,近年才由日本当局开放当年警察侦查的材料,是郁达夫研究者一直渴望寻找的拼图。
时至1936年12月2日下午,萧红来到神田区西神田二丁目二番地,听郁达夫讲座:“会场不大,差一点没把门挤下来,我虽然是买了票的,但也和没有买票的一样,没有得到位置,是被压在了门口,还好,看人还不讨厌。”
萧红或者不知道,当日出席讲座的听众,包括她自己,总共有五百人。在许多研究与纸片间,郁达夫1936年应约在日演讲的内容,近年才由日本当局开放当年警察侦查的材料,是郁达夫研究者一直渴望寻找的拼图。
今日再看萧红在书简侧写演讲当日盛况,这无疑是另一个重要视角与线索:连曾留学日本九年的郁达夫都受警察关注,记录他的公开言论,关注他政治立场,难怪萧红都接受过“刑事”探访:“今晨刑事来过,使我上了一点火,喉咙很痛,麻烦得很,因此我不知住到什么时候就要走的。情感方面很不痛快,又非到我的房间不可,说东说西的。早晨本来我没有起来,房东说要谈就在下面谈吧,但不肯,非到我的房间不可,不知以后还来不来?若再来,我就要走。”(9月12日)
当年日本特别关注他们眼中的左翼作家,回顾郁达夫文件的仔细程度,他们这样对待萧红也算保守?萧红在刑事来查的那天,书简写了这么一句:“我主要的目的是创作,妨害——它是不行的。”还不断告诉萧军,她写了几多字、写了几多张原稿纸。
当年萧红在沪的文艺生活是与鲁迅见面,来到东京唯一的文艺生活就是听一场讲座,在神保町上学和逛书店,后来还会独自乘电车散心。“学校我每天去上课,现在我一面喝牛奶一面写信给你。(⋯⋯)我的房东很好,她还常常送我一些礼物,比(如)方糖、花生、饼干、苹果、葡萄之类,还有一盆花,就摆在窗台上。”
萧红在东京一时戒烟,一时又忍不住吃半根;一时胃病,一时发烧。盛夏蝉鸣陪伴她写过许多短篇小说与文章,无休止的病痛在书简里唠叨。
在富士见町二丁目九番消失掉的五号,隐隐让我感到不安。
寻找,只是开端
我带著她八十多年前在这里写过的文字,来到神保町附近,也知道有不少人写过文章,说这里自清代已有留学生的足迹,日华学会与东亚学校的背景,以萧红当时一边寻亲一边自我疗伤的初衷,应该没了解多少。
神保町沿街书店为她在哀悼鲁迅、忘忧萧军的情绪裂缝间带来学习日文的热度,说要学成就买书看个明白。这与她初来东京的生活比较,有了更积极的面向,在书简中,她最感困扰的就是信件、书籍与杂志往返的时间不够快、身体状态的不理想,其他事情都不比她写作进度更重要了。她没有像郁达夫那样积极发言的意识,在东京一心写作。
神田区西神田二丁目二番地现在是一所学校、几间商店,改建为公园的学校不远处还是满布书店的神保町。萧红在这里学习日语约有三个月:“今天我去交了学费,买了书,十四号上课,十二点四十分起,四个钟头止,多是相当多,课本就有五六本。全是中国人,那个学校就是给中国人预备的。可不知珂来了没有?三个月连书在一起二十一二块钱,本来五号就开课了,但我是错过了的。”
珂就是指萧红弟弟张秀珂,写信当天是12月10日,她还不知道自己会比预计回沪的时间早了这么多,就要动身回到充满情感伤痕的地方。
1935年鲁迅为她筹措出版《生死场》后,经鲁迅结交了更多的文友。书在12月出版至1936年7月,短短半年多,发生了那么多事,后因黄源而寄居许粤华在日留学的住处,在小房间短短半年写了这么多传世作品,却因萧军为鲁迅治丧期间,与许粤华有了新的情感。一个曾在东京照顾自己的文友,竟与自己爱人走在一起,萧红再次经历萧军出轨,又一次活在言情小说才会写得出的情节里。
我带著她八十多年前在这里写过的文字,来到神保町附近,这里自清代已有留学生的足迹,日华学会与东亚学校的背景,但以萧红当时一边寻亲一边自我疗伤的初衷,应该没了解多少。
那张在1936年7月16日拍摄的黄源、萧军、萧红三人合照,时隔八十多年,还是令我感到惊心动魄,难怪许多文字纪录都没怎么强调的事,在电影《黄金时代》描述后,击起了那么多讨论。我也渐渐理解为什么没太多人考证萧红在日足迹:当事人大约不会再愿意谈论当年文青时期的各样事情,在许多被陈述或过度诠释的萧红事迹中,甚至关乎他们下一代的事情,就是今日文章提到的,或仍有他们的后人读著,谁又愿意翻出这等陈年旧事。
早在萧红东渡前,写了一组诗。诗的文学成就不高,陈列的却是萧军待她的态度。1936年7月前的《苦杯》可视为她离开上海暂别萧军的理由。8月9日写《孤独的生活》,14日随函有写《异国》,同月完成《王四的故事》、《牛车上》,写到9月有《家族以外的人》,萧红写给萧军的信有写她“五十一页就算完了。自己觉得写得不错,所以很高兴”,“我自己觉得满足,一个半月的工夫写了三万字”。
原稿纸上的就是《家族以外的人》,尚有千余字小说《红的果园》。1937年5月出版的《牛车上》,除了一些短文如《永远的憧憬和追求》与诗《沙粒》等,上述四篇小说一则散文都载录下来,可以理解为萧红在日本写作的作品展了。
萧红完成这批重要作品后,在信中看到她正在努力地学习日语,也享受著东京生活,直到10月至11月,或受鲁迅死讯影响,只写了几则散文和诗,其后知悉萧军与许粤华的事情。回沪前的日子,她在东京写了《沙粒》组诗,有写东京在降雪:“东京在落雪,/好像看到了千里外的故乡”。
在情绪未有那么波动的日子,她有与萧军说,想去溜冰。在这个初冬天气与故乡有点相近的地方,在这个侵占她故乡的国度想起自己已失去了的故乡,我们可以想像,假如她给黄源写的信“每日花费在日语上要六七个钟头,这样读下来简直不得了,一年以后真是可以,但我并不用功,若用起功来,时间差不多就没有了”。
留到1937年7月⋯⋯萧军情感失序固然深刻地伤害了萧红,在关系里最无辜的是黄源他启动二萧情感小休期,又为二人编辑作品发表,身边关系却因萧军失序,凡此种种的错综复杂,难怪许多读者被他们的爱情故事吸引著。
那张在1936年7月16日拍摄的黄源、萧军、萧红三人合照,时隔八十多年,还是令我感到惊心动魄,我也渐渐理解为什么没太多人考证萧红在日足迹。
在我看来,萧红在日本生活的短短半年,可视为她在港书写的序章。许多人不了解为什么萧红会来香港生活,更有与她有深交的文友非议,如果我们把研习的年份调拨一下,看看她在1936年的东京生活,对照香港生活来阅读,自会明白萧红其实是向往处身自由地域的写作生活。1940年1月,她在香港重返身处异地书写故乡的状态,相对健康和舒适的生活,写出几部重要作品,比较她在东京写的短篇与散文,有比东京时期更成熟。
2023年人在东京寻找萧红足迹,只是个开端。我希望可寻回昔日曲町区市貌,从已知的年月日追查萧红在社区内的步伐,探访1936年的车站、电影院、溜冰场、面包店等,让各地读者先从作家生活阅读,再读她在东京时期的作品,添上更多地理元素,在她生活过的空间阅读萧红。
《呼蘭河傳》是很令人印象深刻的作品。第一次讀時,真係被他震撼到。不知我讀書少,還是我對中國作家有偏見……我從未見到其他中國作家,可以寫到這樣的作品。加上他是在戰爭中所寫的作品,更為難得。
蕭紅是我最喜歡的華文作家,她對被壓迫者有最真誠的憐憫之心,生命雖短暫,文字永恆。
萧红短暂又颠沛流离的一生,和她的作品一样精彩。这篇文章是一个很好的补充,已经准备再开始读她的作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