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一块墓地”是端传媒新开设的专栏,我们希望在这里认真地和读者谈死亡﹑遗憾﹑悔恨,但也谈生命﹑爱﹑希望,和那些无法解决的道德难题。欢迎点击订阅。
下文将提及包括自杀﹑性侵﹑虐待在内的敏感内容,请斟酌阅读。
难道人不过是这样一个东西吗?
在读完美籍日裔作家柳原汉难《渺小一生》(A Little Life)后几个月,我读到文学学者﹑美国作家Roy Peter Clark分析莎士比亚的著名悲剧《李尔王》(King Lear)。《李尔王》讲述年老的不列颠国王李尔王要退位,计划将自己的领土分给三个女儿。大女儿和二女儿贪图财富权位,对老父王阿谀奉承;三女儿歌德莉亚对父亲一片真心,但她的坦白却惹起父亲不满,没法获得她的三分一土地之余还被流放。
故事中段,李尔王发现两个女儿的真面目,已经一无所有的他在暴风雨中流落荒野,身边只有一个弄臣和忠臣肯特,三人在暴风雨中遇上乔装成疯丐的公爵之子爱德加。在第四幕,李尔王对爱德加说:
“你这样赤身裸体,受风雨的吹淋,还是死了的好。难道人不过是这样一个东西吗?想一想他吧。你也不向蚕身上借一根丝,也不向野兽身上借一张皮,也不向羊身上借一片毛,也不向麝猫身上借一块香料。嘿!我们这三个人都已经失掉了本来的面目,只有你才保全着天赋的原形;人类在草昧的时代,不过是像你这样的一个寒碜的赤裸的两脚动物。”
李尔王在故事开始时还是呼风唤雨的国王,此时却被剥夺了一切:权力﹑财富﹑子女的爱﹑臣子的忠诚。虽然《李尔王》现在公认为莎翁最伟大的作品之一,但数百年前的剧院因宗教原因不喜欢它展现的虚无主义,所以故事被改编过很多次。但Peter Roy Clark却不认为《李尔王》的悲惨否定了作为人的意义,他这样写:在故事之终,李尔王和歌德莉亚都会死去,而在这样巨大的折磨中,“a tragic sense of the human self will be restored”。这句话我还没想到能怎样好好翻成中文,但我认为他说的其实就是,人在一无所有,穷途末路,成为“寒碜的赤裸的两脚动物”时,却回到了“天赋的原形”,重新成为“人”本身,即使那个原形寒酸﹑赤裸﹑卑微﹑不堪一击。
读完Clark写《李尔王》,我大概明白了自己对《渺小一生》小说的感觉。柳原汉雅的这本小说在2015年面世,一鸣惊人,除了入围布克奖(The Booker Prize),还被改编成伦敦西区(West End)舞台剧,由英国著名男星James Norton担纲主演。但有不少评论认为这部小说太过悲惨,甚至称之为“torture porn”或“misery porn”:指作者以不必要地过度折磨主角,来获得某种(廉价的)文学高潮。但我想的正正和Clark一样:在巨大的,像一堵高墙一般的,无可超越的痛苦中,在一切都被剥夺,在死亡是唯一的救赎时,我们正正可以见到人何以为人--那未必是关乎“意义”的那种“why”的问题,而纯粹是一个寻根究柢的“what”的问题:人到底是甚么,活著到底是甚么?
尤其是,我不认为《渺小一生》是单单关于痛苦与磨难的作品,如果真的要说,我认为它的核心是爱:只是小说没有歌颂爱的伟大,反而是以一种近乎残忍的坦诚,直指爱的无能﹑爱的限制﹑甚至是爱可以带来的无尽绝望。我常常说,这个栏目存在,是因为我深深相信讲述死亡的故事其实就是讲述爱,而爱也是在死亡面前束手无策的我们,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绳索。《渺小一生》却让我质疑,这种信念,大概也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
如果爱是残忍的呢?
有时我觉得,写作的人会陷入一个循环:当你相信了某种叙事的时候,你就会不停的重复的用同一个叙事去理解一切。很久以前,我既喜欢又莫名恐惧奥地利导演米高汉尼克(Michael Haneke)的《第七洲》。其实这个电影没有甚么剧情可言,就是有一家人,他们去购物,去洗车,去学校,去上班,然后有一天,他们辞职了退学了,吃过一顿大餐再毁掉所有家当后,一家三口一同自杀。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很怕看到《第七洲》的片段或海报。真正的恐怖,不是在黑夜里伸手索命的魑魅魍魉,甚至也不是让人措手不及的天降的横祸,而是毫无意义地活著,毫无意义地死去。
所以,像《第七洲》这样的,堕入无底深渊的感觉,让我恐惧不已。我非常喜欢看恐怖片,常常自己一个人进场看恐怖片,而我从来没有怕一出戏怕成这样。而“爱”是一个好得多的故事了:在那些最丑恶,最黑暗蔓生的地方,我们总喜欢寻找爱存在的证据。有次我偶然下听到研究情欲学者Esther Perel说起她的父母在犹太集中营的经历,她说生活在死亡阴影下的犹太人,仍然会唱歌,跳舞,写诗,也还会谈情说爱--我就觉得这个故事太好了吧?痛苦我们都怕,但如果那些痛苦其实是有意义的呢?我想起我翻译的,我研究院老师在癌末时期写下的日志,想起他说的那一句:“如果没有爱,那就甚么都没有了。”他从不讳言自己并不想要病带来的痛苦,但他更怕的是自己因为病而被所爱的人厌弃。在死亡与苦难面前,我们那么殷切地想要捉紧爱,那是人性。
但《渺小一生》里描述的爱,则完全不是苦难的解药,更没有像一道光那样照亮人生黑暗的角落。如果说这本小说有甚么伟大的地方,我觉得就在这里。
小说讲述四个大学好友的故事:律师Jude﹑演员Willem﹑建筑师Malcolm和艺术家JB是大学同窗和宿舍舍友,四人都毕业自同一所美国东岸的名牌文理学院(没有说明是哪一所,但他们的圈子都是哈佛﹑耶鲁﹑麻省理工等精英大学的毕业生)。Malcolm和JB家境好,但也各有苦恼;Jude和Willem是拿奖学金上名校的穷孩子,前者在司法部门当检控官,收入微薄,后者是个不断试镜不断落选的演员,靠著当餐厅侍应为生。
但《渺小一生》不是典型的,在纽约大都会追寻梦想的大学毕业生故事。小说主角其实是Jude,四人中最聪明,最“天才”的一个。他身世成谜,连几个最好的朋友(包括和他最亲的Willem)都不知道他在哪里出生,哪里长大,父母是何许人,更不知道Jude为何从无亲密伴侣,为何他不良于行,常常跌倒,年纪轻轻但已经不能走楼梯;不知道他为何不时会有让他动弹不得的神经剧痛,也不知他为何一年四季穿著长袖衣物。后来读者会知道是因为Jude的手臂﹑大腿全都是伤疤,所以他从来不穿短袖上衣或短裤--而且,即使是那些手脚以外的地方,他的身体也无一处完好,全都是被虐打的痕迹。
在七百多页的篇幅中,作者容许我们逐渐拼凑起主角Jude伤痕累累的一生:在他最应被保护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他被无数有名字和没名字的男性强暴﹑虐打﹑囚禁﹑操纵﹑遗弃﹑贩卖--当中有口里说著爱他,把他当成亲儿子一样疼爱的人,也有毫不掩饰地把他当成工具的人。柳原汉雅在访问中说过:“我们只跟世界征战过一次,在童年的时候,其余的人生都只是在不断面对及处理那次征战的结果。”在Jude不足九岁时,教会的路加修士哄骗他在无数汽车旅馆房间接客卖淫,并且教他在“受不住”的时候,用刀片割自己的手臂,看著血哗哗的流出来,流完就好了。在Jude的整个人生中,即使在他脱离了那些施暴者后,他仍然保留著用刀片自残的习惯,手臂和大腿全部都是疤痕组织。
路加修士不是Jude遇上的唯一一个冷血的男人,事实上,Jude会一次又一次地被解救,但一次又一次地落入更不堪的境地。直到十六岁那年,他在被虐至永久伤残后终于遇上了善良的社工安娜,她把他从深渊中拉了出来。那年是Jude的生命第一次出现好的转变的一年:他在安娜的协助下考上了名校(路加修士虽然是个人渣,但也教了他数学﹑音乐﹑拉丁文),认识了挚友Willem﹑Malcolm和JB--然后又在毕业后考上了法律学院和麻省理工的数学研究院。在法律学院,他遇上了恩师Harold,早年丧子的Harold后来收养了已是成人的Jude,成为了他的父亲。拥有悲惨过去的Jude,过得比很多人更好:他有亮丽的学历和事业,关心﹑爱护他的亲人﹑朋友。就像JB向他说的:“谁会想到呢,最终你甚么都拥有了。”
而作为故事的旁观者,我们总忍不住希望Jude得到最好的人生:因为他值得,因为我们多么希望上天是公平的,多么希望爱就是这一切痛苦的解答。在小说里,他的老师Harold向Jude提出要收养他,让他正式成为他和妻子在法律上的孩子和继承人的时候,Jude浑身颤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良久才开口:“There’s nothing–nothing–I’ve ever wanted more. My whole life.”那是740页的书里的第183页。看了183页,我才第一次忍不住放下书哭了。我想起,修道院里的修士,还有宿舍里那些看护,都说过他不配有父母,但Jude值得,他当然值得!Jude在汽车旅馆里被侵犯,被无数残忍的人侮辱,他承受过的一切的苦楚,给我的触动都远远不如他后来获得的爱。
但《渺小一生》的残忍就在于这里。自Harold决定要成为Jude的父亲,决定付出一切去爱Jude开始,他的爱就是Jude肩头沉重的压力。在决定要完成收养程序后,Jude因为害怕自己最终再度被遗弃而不住自残,他不相信Harold真的想要他,觉得自己不配--因为曾经有太多人跟他说过,像他这样的人,怎么配有父母?也有人说过要当他的父亲,例如路加修士--他总是说,他们要是有一笔钱,就可以在森林中建一间小木屋,他们要像父子那样住在一起。但最终路加修士在旅馆里,几乎每晚都进入他的身体。Harold不知道的是,当他希望跟Jude像父子一样亲近的时候,Jude无数次以为他要脱下自己的衣服,以为要把他压在下面强行进入,那是上演过几百﹑几千次的戏码了,这一次怎可能会不一样?
Willem和Jude之间也是如此。有一幕我的印象很深刻:那时二人已发展成恋人,Jude终于向Willem坦白,承认自己并不享受他们之间的性爱。他没有说出口的是,在性这方面,Willem对他而言,跟路加修士,跟任何一个侵犯过他的男人都没有差别。他曾经以为,他和Willem如此相爱,所以他们之间的性,一定不会再代表痛苦和侵犯,但原来即使有一辈子的情谊,有那么多的爱,也无法改变那些早就写下的剧本。
二人之间还有这段对话。在Jude终于向他坦露不堪的童年后,Willem问他:“其实,你会不会不是同性恋?”
Jude说:“不知道,因为我都是跟男性发生性关系,我假设了自己一直都会是这样。”
Willem再问:“你会不会想试试跟女性做爱?”
Jude回答说:“不用了,it’s too late for me。”
对我来说,这大概是全书最令人痛彻心靡的一段对话。“对我来说太迟了”--任何爱,关怀,善意,美好的人事物都不够,都太迟了。爱没有能改变甚么,它在《渺小一生》的存在,最多是一次又一次证明了它不能改变甚么。Harold﹑Willem,还有Malcolm和JB,还有很多其他的,善良又纯粹的人们--他们那么用力地在爱Jude,那么用力地让他相信,活著本身就是有意义的,那怕是为了Jude自己,或者是为了身边那些爱著他的人,但爱似乎让人失望了,它不是甚么灵药,更无法战胜命运与死亡。
无望的圣徒
写到这里,问题好像回到了原点:如果爱不过是一场幻觉,如果爱战胜不了活著的苦楚,那么爱是不是就是巧言令色而已?很老实说,我在写的时候完全没有答案。我当然想说有--但那可能是因为我想抓住那个让我觉得欣慰的叙事而已。在悲剧面前,我们唯一能说的就是这些了:“啊,我们在命运面前半点权力都没有,但还有爱啊。不枉我们来人间一趟。”说得好像我们有选择一样。
可能我们都害怕,在文学电影,甚至新闻里的悲剧,最终会降临我们身上。就算不是爱,我们也会去找别的理由吧?小时候我记得看过一个新闻,有个中年妇人在自己住的香港公屋楼下,被一个跳楼的人压死了。那个妇人身世坎坷,嫁了个没用的酗酒又败家的丈夫,自己独力养大女儿,但后来又患上癌症。被压死的那一年,她才刚脱离癌病病魔没多久,而女儿又上了大专,是一切徬佛终于要好起来,之前的一切辛酸终于证明没白费的时候,但她居然给一个在天台跳楼的陌生人压死了,没迟一秒没早一秒。我记得,那时这个新闻让我想了好久--因为好荒谬,而我不接受荒谬,一切都应该要有个原因。我想到了一个解释,一个很热血左翼青年的解释。我在脸书写道:“他们不是命苦,是穷,是没有选择,就这样而已。除去了所谓命运的神秘面纱,才能看清制度有多么可怕。”
我不是质疑这个说法,我只是觉得,人真的很不愿意接受没有来由的不幸。这大概也是《渺小一生》被视为“misery porn”的原因:因为我也想问,Jude为甚么要那么惨?惨不要紧,为甚么没有出路,没有救赎,为甚么人生不能有个“positive spin”?为甚么那么多的人在爱他,崇拜他,怜惜他,丰富著他的人生,但他就是不愿意好起来?朋友说,她很怕有些人说“新闻太多惨事,为甚么不报些好人好事”的说法,我也同样从来都自诩是能直面甚么社会黑暗面的知识分子--但原来在命运,在死亡面前,我是那么愿意接受那些巧言令色。
上个月,我终于在伦敦Savoy剧院看了《渺小一生》的舞台剧。友人问我觉得怎么样,我说:“书好得多。”剧长近四小时,在这四小时里,我看著James Norton饰演的Jude被虐打,被侵犯,被脱光衣服遗弃在下著滂沱大雨的街上。我也看著他拿著刀片割自己的手臂,看著鲜血从他手上流出来。James Norton有一半时间都穿著一件染血的上衣。看到他自残的时候,剧院观众都忍不住别过头去。我不喜欢这个剧场改编,不是因为暴力或血腥的画面太多,而是因为Jude的一生远远不止于此。七百多页的书被浓缩成四小时的舞台,代表了许多细节被粗暴地略去了。柳原汉雅真的写了很多细节,在读书的时候那些细碎看似不重要,但被略去之后,我才发觉:啊,那些无聊的对话,那些派对,那些数学公理,法律争议,JB的艺术观,Malcolm的挣扎,Willem拍的电影,Harold的创意料理……那些才是Jude的人生。没有那些刻板的沉闷的平凡的细节,那些暴力好像没有特别令人觉得难受。是因为人生可以有那么多的乐,苦才特别难以下咽。
我想,如果说爱有甚么意义,那不在于超越甚么死亡或黑暗--它的存在就是意义本身了。爱和苦不是光明和黑暗,善与恶的对立,爱也不是甚么死亡幽暗的解药,有时候,爱甚至令那些痛楚更难以接受--发生在Jude身上的一切正好印证了这一点。柳原汉雅完全没有盲目歌颂爱,她坦白地写出爱的本质与限制,但那也许是对爱,对生命更大的宽容与尊重。我想,爱存在唯一的意义,就是即使它可能远远没那么强大,我们仍然可以去选择它,仅此而已,别无其他。
🥹
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我看了兩遍。希望端多一些這些文章。
看完以後,發現原來被愛也是需要力量的。
感動。
作者很有靈氣,喜歡
写得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