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业潮下的B站全职UP主:“我就像平台养的韭菜”

“被平台压榨?我也没辙,我又找不到工作”
失业中国 大陆 就业

每隔2分钟,哔哩哔哩(bilibili,下称“B站”)UP主(指视频、音频的上传者,源自日本网路用语,UP是upload的简称)吕一鹏就会点开后台,看看账号数据有没有更新、有没有涨粉。即使是在接受采访时,他每说几句话,就要拿起手机看一眼。

这种状态已持续近100天。今年2月,公司以“盈利状况不佳”为由辞退了他,虽然获得“N+1”赔付(N指每工作一年支付一个月工资的离职补偿),但吕一鹏坦言,“工作2年,拿到手3万(人民币,下同)赔偿,这点钱还不够交几个月房租。”

考虑到严酷的就业市场,他决定把重心转移到自己的自媒体账号:一个做了两年多、主打国际足球资讯的B站账号。过去上班时,平面设计师出身的他利用闲暇时间做视频,主打剪辑风,偶尔让AI配个音,两周左右更新一篇;被公司辞退后,他决定换个节奏,“两天更新一篇,这样既能吸粉,也会获得平台补贴的更多激励金。”

但4月到来的B站“停更潮”,给吕一鹏泼了一盆冷水——事情的起因,是B站上几位拥有百万粉丝的UP主和一些中腰部UP主接连宣布停止更新。随后,“B站停更潮”登上微博热搜,外界猜测,此举或与B站主动削减UP主分成收益有关。

作为中国年轻世代高度聚集的文化社区和视频网站,B站月均活跃用户达3.26亿(2022年数据)。内容分成一直是B站营业成本里的“大头”,它于2018年初推出“创作激励计划”,符合条件的UP主可根据稿件流量及质量获取一定补贴。据了解,2022年,B站总营业成本达180亿元,其中给UP主的分成达91亿元,占比过半,同比增长18%。

UP主分成有所提升,但UP主数量也在快速增长,稀释了每一个UP主能够获得的分成。2022年,B站拥有370万月均活跃UP主,比2021年增长45.2%。UP主增加的同时,内容投稿量月均达到1470万条视频,创历史新高。

不过,据B站财报显示,其2022年亏损74.97亿元,比2021年多亏了7亿元,净利润率仍然为负。在主旋律为“降本增效”的2022年,B站对创作者激励制度进行大幅调整,UP主通过视频的播放、点赞等获得的创作收益大幅缩减,甚至达到了减半的程度。据B站2023年Q1财报,在第一季度给UP主的分成成本为20亿元,比2022年同期同比减少了8%。

像吕一鹏这样粉丝数在1万左右的自媒体人,在流量和数据的挣扎中“艰难爬坡”:他们接不到太多广告,只能依靠平台的内容创作激励金,但平台缩减的预算,又无法有效支撑和兑现他们全职创作所投入的精力和时间,“忙活一个月,点开后台一看,激励金才一千多,连低保(最低生活保障)都比不了。”

而自媒体人的困境,不可避免地受到经济低迷、就业困难这一大背景的影响。在广告主勒紧钱包、平台收紧创作预算补贴的现实下,留给他们的生存空间还剩下多少?

2023年4月2日,多位UP主公开宣布暂停更新,爆发“停更潮”。摄:CFOTO/Future Publishing via Getty Images
2023年4月2日,多位UP主公开宣布暂停更新,爆发“停更潮”。摄:CFOTO/Future Publishing via Getty Images

“辛苦半天,还不如进厂拧螺丝赚得多”

2月被辞退后,吕一鹏在3月一共发布了15个视频。虽然他有2.3万粉丝,但这15个视频里,有9个点击量没超过1万,只有1个点击量超5万。整个3月,平台给他的创作激励金是756元,“这还是税前的数。”

七八年前甚至更早,通过多UP(upload)视频而获得平台的内容补贴,似乎是自媒体人发家致富的一条捷径。一位早年间混迹各大视频平台、如今已实现财务自由的博主告诉端传媒,曾经他凭借“手里8万多粉丝”,每月稳定输出8篇以上原创视频,平台会给予1.5万元的内容补贴奖励,“努力一点,两天更新一篇,再同步到5-6个视频网站,你甚至能比那些名企里的高管都赚得多。”

他做了个比喻:社媒平台就好比商场,需要人气和流量,自媒体博主就好比被吸引入场的商户。那时候商场大,入驻的商户少,商场一心想把生意和影响力做大,于是赔本补贴已经入驻的商家来赚吆喝。等到入驻商户多了,大环境也不如从前了,商场开始缩减规模,与此同时,商场内部的商家急剧内卷,给到商户的补贴金越来越少——大商户除了补贴金之外,还有一些“老熟客”,也就是甲方广告主的帮衬,但由于需要请人手,也就是自媒体团队维持日常运营,所以也开始面临入不敷出的情况;小商户可能只有1-2人打理,但日益微薄的补贴金,让曾经“为爱发电”的情怀和梦想,越来越显得一文不值了。

事实上,早在本次“停更潮”之前,不少UP主已向外界透露,在B站创作,走的其实是一条“低性价比”之路。

按照B站75万粉丝的UP主“老蒋巨靠谱”的说法,一个合格的UP主年收入可以达到粉丝数除2,也就是说,一个10万粉丝的UP主,年收入大概在5万元上下。以不接广告的B站户外圈UP主“徐云流浪中国”为例,他曾自爆在B站发了240条视频,总播放量1.8亿,最后的收益为17万元。而一位拥有百万粉丝UP主在看到自己一个月收入2000元后,曾调侃称:“辛苦半天,还不如进厂拧螺丝赚得多。”

同样发现“平台余粮完全不够”的,还有知识博主“独来独往”。去年6月起,独来独往每月更新10篇以上8-12分钟长度的视频,自己出镜主讲欧洲文化思潮,谈“垮掉的一代”生活的时代背景,聊法国新浪潮电影的领军人物,碰上俄乌战争吃紧时,他还“蹭热点”做了好几期“俄罗斯文坛巨擘”系列专题。

独来独往是最早入局视频江湖的那批创作者。2013年起,他在网络上出镜讲解海外国家文化、艺术相关的独立内容,坚持做了十年的中长视频(普遍意义上时长在1-15分钟的视频)。如今,他在B站有11万粉丝,抖音4万,小红书3.3万,微信视频号1万,号称“全网20万活粉”,但这完全没有让他觉得自己能“松口气”。

“过去,一个流量和口碑都不错的10分钟左右的视频,甚至可以拿到平台给的好几千块的激励金,但从某个时刻起,平台也不给你主动推了,流量也就没多少了,激励金自然也就断崖下滑。”过去5年,独来独往一直在全职做知识类视频博主,他注册了六大视频平台的账号,五年累积总收益30万,即年薪6万,“甚至都不需要交个税”(月入5000元为个人所得税的起征点)。

2018年,独来独往从体制内辞职,“工资太低,公务员也难混,当时手头上一共有个十来万粉丝,也入股了朋友的水果店,觉得靠自媒体和自己的小本生意,也能过得滋润。”同样是公务员的妻子支持他创业,“反正我们没孩子,近几年也不打算要小孩,老婆工作非常稳定,让我免去后顾之忧,有充足的时间做自媒体。”

如果重来一次,独来独往说,自己未必会做出和当年一样的决定,因为做全职UP主后,他才发现这是一个“无解的困境”。

2021年6月25日,上海,哔哩哔哩成立12周年,角色扮演在哔哩哔哩的总部前合照留念。摄:VCG/VCG via Getty Images
2021年6月25日,上海,哔哩哔哩成立12周年,角色扮演在哔哩哔哩的总部前合照留念。摄:VCG/VCG via Getty Images

传播情绪化、资讯民粹化

独来独往遭遇的困境,道出了所有中长视频创作者过去几年的一大痛点,这个痛点和一个时间节点有关——伴随智能手机的功能迭代和移动流量成本降低,2017年中国短视频市场规模达到57.3亿元,同比增长183.9%。2017年也被业界和媒体称为短视频爆发元年。

以身份认同、情感共享为底层逻辑,内容生产门槛低、传播速度快为媒介特征的短视频,在某种程度上抢占了互联网世界中“最大的流量池”。

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发布的第51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截至2022年12月,中国网民规模达10.67亿,其中短视频用户规模达10.12亿,用户使用率高达94.8%。而根据《中国网络视听发展研究报告(2023)》,2022年泛网络视听产业的市场规模为7274.4亿元,较2021年增长4.4%。其中,短视频领域市场规模为2928.3亿,占比为40.3%,是产业增量的主要来源;其次是网络直播领域,市场规模为1249.6亿,占比为17.2%。

除了在数据和流量方面“全面掌控”中文互联网世界,短视频背后的信息碎片化,是现代人耐心碎片化的一个缩影。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刘勇表示,“篇幅过长的文章、视频,大家很难有耐心再看下去,这也影响视频或文章的算法推送和流量转化,久而久之是恶性循环。”

奉“前五秒必埋爆点”为圭臬的短视频,消解了过往知识分子、文化精英以启蒙大众为第一要务的互联网传播规则,一个娱乐大众的信息碎片化时代已经到来。

而在独来独往看来,相比起短视频的浅薄化,传播的情绪化、资讯的民粹化,对自己账号的影响似乎更为致命。

“法国思想家有什么新学说没人关心,今日乳法(侮辱法国)的调侃段子流量炸裂;美国『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背后的阶层逻辑无人问津,中美对抗、保家卫国的短视频,点赞、推荐和平台推送屡上首页。说白了,这就是劣币驱逐良币,不是吗?”独来独往说。

独来独往谈到的短视频民粹化,学者储殷两年前也在公开场合中提到过。他认为,在以短视频为代表的自媒体时代,用户下沈到了三四线甚至十八线的县城,于是,网络传播的本质不再是讲故事,也不再是对话(也没有人在乎对话),而是表达自身的情绪,尤其是放大和炒作意识形态对立的各种民族情绪。

2022年1月20日,位于上海世界贸易大厦的哔哩哔哩会员店,门外写着“此无生悔入B站”。摄:Wang Gang / Costfoto/Future Publishing via Getty Images
2022年1月20日,位于上海世界贸易大厦的哔哩哔哩会员店,门外写着“此无生悔入B站”。摄:Wang Gang / Costfoto/Future Publishing via Getty Images

广告主缩减预算后

按照独来独往的说法,短视频对中长视频的“流量碾压”,是一种“劣币驱逐良币”。他不愿意为了流量而改变过往视频的风格、调性和长度,“结果就是,完播率低得可怜,过30%似乎是奢望,完播率低了,算法就不给你推荐了。”

好几名腰部博主(按粉丝量划分,头部博主粉丝10万以上;腰部博主粉丝4-10万;尾部博主粉丝1-4万;素人粉丝1万以下)告诉端传媒,“完播率”是系统算法决定推送视频的关键标准,“甚至是唯一标准。对那些全职做自媒体的博主来说,提升完播率的一个显而易见的办法就是:尽可能地缩短视频的长度。时长降下来了,看完这个视频的人也就更多,算法给你推荐得也就更猛,流量、点赞和收藏这些硬指标也就不愁了,你赖以生存的平台激励金每月才会有保证。”某抖音腰部博主说。

这形成了一个让中长视频创作者绝望的逻辑闭环:质量佳、逻辑顺、干货足的视频往往需要一定的时长,但移动社交时代用户窥私猎奇的好奇心,消耗了对深度内容的耐心,也造成了竖屏前浮躁的人心。

独来独往不愿为了流量改变,按照他的说法,他受到了严厉“惩罚”:过去五年全职做视频博主的总收益为30万元,只接到了5个“广子”(广告),广告受益一共才3万多元。

B站负责商务的工作人员老K告诉端传媒,像独来独往这样粉丝在10万以上的“头部博主”,广告变现能力应该“完全能养活一个全职博主”。

今年刚满四十的老K是80后,有多年供职视频平台的经验。他说,自己算是见证过视频行业春天的一员,“大约是十多年前,针砭时弊的时政号甚至可以含沙射影点名上层领导,花样百出的娱乐号也都是娱乐圈的纪委书记,那是百花齐放的时代,虽然不能说这些自媒体人赚得盆满钵满,但至少日子比现在好过得多。”

刚进入这个行当时,老K每天都在对接各领域UP主,“那时候全职自媒体人细心耕耘几年,甚至可以独立买房买车。现在的UP主,就算你有十多万粉丝,一年到头下来,也就是赚个伙食费。”老K用“内容创业者的寒冬”来形容眼下,他表示,UP主们一方面要面临平台日益严苛的审查制度,一方面还要千方百计赚激励金、求广告单。

2018年3月28日,哔哩哔哩在美国纳斯达克证券交易所挂牌上市,参与者在场外扮装合照。摄:Michael Nagle/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2018年3月28日,哔哩哔哩在美国纳斯达克证券交易所挂牌上市,参与者在场外扮装合照。摄:Michael Nagle/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s

这或许也暗合今年初B站UP主集体停更的大背景。以视频立身的全职UP主,时刻都在面临一个困境:当你达到了一定的粉丝量,比如10万,在内容制作和平台运营方面,你就很难再单枪匹马地一个人运营下去,你需要的是帮你实现剪辑细节的帮手,是打理平台日常运营的团队,是和甲方、广告主斡旋谈判的商务对接人。

但这显然是一次豪赌:有了助手甚至团队,工作效率毫无疑问会直线提升,但人力成本也是摆在眼前的实际问题,而近些年广告主不断缩减的投放预算,让“粉丝暴增-招兵买马-广告受挫-严控成本-精简人员-解散团队”这样的路径,成为全职头部UP主的“死循环”。

独来独往在两年前招了2个视频剪辑师,但疲软的商业合作,让自己不得不在去年辞退了两人,“一人工资每月6000元,我算了一下,这两年靠广告和平台激励,我这个号完全入不敷出,我还自掏腰包倒贴了3万块发两个员工的工资。”

他说,这些年自己陷入了一个困境:不做短视频=完播率上不去=算法推荐权重率低=流量塌方=广告主的投放人员无法向老板交待=此单之后,不再续单……“流量就是全职博主的生命线,广子(告)决定你到底有多少吃饭钱。如果既没有流量,又没有广子,你的未来就是一片黑。”

广告主不断缩减投放预算,这点在B站尤为明显。一方面,三年“动态清零”防疫政策,让广告主这两年的主要目标是“活下去”,所以,曾经“只求把钱花出去”的曝光推广(只求曝光,不讲究效果)预算大幅跳水,而重数据、重售卖的效果推广(通过广告投放而对产品出售有帮助)更为甲方所看重。

“我接触过无数在B站投广告的甲方,他们的口头禅,已经从过去的『投到点子上』,变成了如今的『钱也不多,看着投吧』。”老K说。

不过与广告主自身的预算收紧相比,对那些意图在B站赚钱的UP主来说,更为致命的一点是:B站目前并不友好的商业生态氛围。根据移动互联网产品竞争分析机构“易观千帆”的数据,2023年2月,抖音月活用户数为7.55亿,快手5.1亿,而B站财报显示,去年Q4月活用户数为3.26亿。从平台体量来看,B站比不上主打短视频的抖音和快手,所以一般广告主在权衡投放平台时也会考虑:相同的预算,在B站的最后数据,和抖音最后的数据完全不在一个量级。

“人家做投放的也会想,同样10万块预算,抖音能做出百万播放量,B站出来的效果(点击量)只有几十万,久而久之,也就不再投你这个平台了。”老K说。根据他的经验,B站用户对内容的挑剔+低龄化,也让这个平台的商业氛围并不浓。“你关注的UP主好不容易恰到了饭(接了广告),结果点开视频一看,弹幕上全是『你怎么没底线到接这种广告?』如果你是甲方,你还愿意在这里投广告吗?”

老K认为,B站虽然主打“年轻人的线上社交场”这个平台标签,但在日益内卷的商业世界里,“新世代”其实已经不再是一个褒义词。QuestMobile的数据显示,截止去年年底,B站近82%的用户是Z世代,大多数是聚集在一二线城市的中学生和大学生。“你能指望一群学生的购买力吗?”

2022年6月28日,位于上海的哔哩哔哩总部。摄:Qilai Shen/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
2022年6月28日,位于上海的哔哩哔哩总部。摄:Qilai Shen/Bloomberg via Getty Image

“机关算尽,也算不过平台算法”

和独来独往不愿为流量而更改视频时长相比,吕一鹏的做法显得更加“投机”。今年2月被辞退回家后,他花了3个通宵,研究不同平台高流量的视频都有哪些“诀窍”,其中涉及“爆款”标题、“高燃”关键词、“反转”剧情设置等等关键因素,而所有的重中之重自然是视频的时长。

在研究了50个20万+点击量的足球领域视频之后,吕一鹏开始把自己的视频长度限制在1分钟之内,起初的效果称得上“奇佳”——剪一个球星做鬼脸的片段,35秒,点击量20万,吸粉2000人;发一个球场冲突的鬼畜剪辑,27秒,点击量超50万,一夜之间收获了3000人关注。

但很快,他发现了一个残酷的现实:那些因为搞笑、鬼畜视频而被吸引过来的粉丝,很可能就在一夜之间从你的粉丝列表里“跑掉”,关于这一点,独来独往也提到过多次,“短视频就像街头耍猴,围观的人很多,但新鲜劲过去之后,之前围观你的人也都会走掉。”

对于吕一鹏这样粉丝数量只在1万左右的新博主来说,粉丝量和流量一样重要,因为只有达到一定量的粉丝量,才会有广告主来找你,才会有下一步的商务合作可能。吕一鹏把短期内快速实现增粉作为账号的第一目标,“早日涨到万粉(1万粉丝),我就早日能接到广子。”

粉丝量徘徊不定的同时,吕一鹏忽然发现,自己悟出的“高流量密码”似乎也在慢慢失效。3月他发了15个视频,一共实现有效涨粉2000人(涨粉5500人,掉粉3500人),视频的平均时长在31秒左右,平均点击量1万。4月他想如法炮制,但平均点击量直线下滑到了3000,一共吸粉75人。

既没有大量收割粉丝,也没有守住基本流量,志在做全职UP主的吕一鹏从4月起就慌了神。为了更迎合平台算法,他做过屡次尝试:改标题,删去平实讲述,使用激情反问,“你该不会还不知道吧?!”“你有什么资格不去了解?!”;调整关键词,尽量“剐蹭”热议新闻的词条和概念;时长更是一减再减,“我一直在想,一条30秒的视频,是不是还是太长了?”后来他索性把长度控制在15秒以内,但视频依然只有几百播放量。

据长年在视频行业工作的老K介绍,全职UP主最容易掉进平台编制的“流量陷阱”。全职UP主的最大刚需就是:他们需要以量取胜,通过增加发布视频的数量,来拿到平台给予的创作激励。但如果一个视频没有流量,也就没有那么多的激励金。以B站为例,1万的点击量,发给UP主的激励金才30块。“你一个100万的爆款视频,可能才只有3000元的奖励,这是十足的韭菜价。”

老K回忆,自己所在的部门开例会时,一个最重要、最核心的议题,就是制作出最能为平台所用的算法机制,“我们会列一个预算表,尤其会制作一个给那些发布频率相当高的UP主的预算,因为现在经济环境不好,发布频率达到一定量的UP主,我们是默认为全职UP主的,这类人对在平台投稿一有热情,二有需求,你不能一味打击他们的积极性,也不能任由他们靠以量取胜的方式获得激励金,这时,一个合理且可行的算法就变得不可或缺了。”

关于这到底是一个源自什么模型、基于何种具体目的的算法,老K没有明确说明,但毫无疑问,无数像吕一鹏这样的全职UP主,在这种算法构建的“流量战场”上进退失据。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当你造出一个20万点击量的爆款之后,想继续“乘胜追击”的你连续再发布2-3个视频,会被平台隐性“限流”。用老K的说法,“流量江湖遵循的也是能量守恒定律:你在一个平台里逐渐成长起来,平台在你刚入驻时,已经给予了你一定的流量和曝光度扶持,等你拿到了一定量的数据和粉丝基础,平台自然也就让渡了对你的某部分托管义务,转而把流量红利分摊给其他刚刚入局的新人UP主。”

老K说,任何UP主此前被分到的流量蛋糕,都有可能因为精准算法的调整、商业模式的更新,以及更多新人的入局,而被平台轻易“把蛋糕分走”。

2020年8月2日中国上海,cosplayer在Bilibili的摊位前,于数码娱乐商展及会议期间。
2020年8月2日中国上海,cosplayer在Bilibili的摊位前,于数码娱乐商展及会议期间。

“被平台压榨?我也没辙,我又找不到工作”

“我就像平台养的韭菜,但只能全力以赴等待被收割。”吕一鹏说。

新世代“自媒体韭菜”的自我独白,从“批量生产视频以求激励金”的“韭菜行为”,到为迎合算法而调整视频内容、策略和时长的“韭菜心态”,再到费半天劲拿到1万流量才30块的“韭菜价”,独来独往和吕一鹏都表示,全职自媒体人的最大困境,就是被平台“牵着鼻子走”。一方面,没有正职工作的他们,习惯把日常创作的平台当成自己职业生涯的“救命稻草”,但另一方面,平台却用不断更新的算法模型、不断演进的审查机制、不断缩减的创作预算,让全职自媒体人在一个看似自由的线上职场,遭遇了一次另类的“职场危机”。

“被平台压榨?我也没辙,还是得做几篇视频,十几块钱的激励也是钱,蚊子腿也是肉!不然呢?我又找不到工作。”95后吕一鹏告诉端传媒,这种全力以赴的状态,源于目前不太乐观的就业市场。全职做自媒体的同时,他也在到处找工作,最近两个月一共投了25个职位,只有两个HR有回复,其中一个说“抱歉,你不匹配该职位”,另一个通知他去面试,吕一鹏追问具体的时间地点,就不再有回音了。

吕一鹏是中国目前“嗷嗷待哺”失业者中的一员。根据中国国家统计局近日公布的数据,2023年4月,全国城镇调查失业率为5.1%,16-24岁的青年调查失业率则为20.4%。

找工作频频受挫,让吕一鹏的生活压力陡然上升。28岁的他开始担心自己的年龄在一众招聘者中并不占优势,“比我更年轻,比我更耐苦,比我更能经受得住内卷的00后满街跑”。说完这句话,吕一鹏又点开后台看了一眼最新视频的流量,以及他最看重的“到底又涨了多少粉丝”。他目前的粉丝数维持在10480个,“这些视频平台的粉丝数都是四舍五入,还差20个『壮士』,我就到1.1万粉了。”

老K认为,目前还看不到内容行业有复苏的迹象,“如果你是做全职自媒体,那要准备好打持久战的准备,勒紧裤腰带过寒冬。”

独来独往则表示,自己也准备“顺势而为”,尽量做一些时长短、“爆点”多的热点视频,向流量和数据低头。“只有真正做过全职自媒体的人才懂这种滋味,你必须时刻留意数据、流量、涨粉数和评论区。你在平台上赚的每一分钱,都和这些数字有关。我自己做社会文化现象的,鲍德里亚把消费看作一种符号形式,但细想一下,哪个全职UP主又不是这个消费流量时代下,被算法、数据和推算机制决定的那个符号呢?”

应受访者要求,吕一鹏、独来独往、老K为化名。

读者评论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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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非常好看的报导!感谢作者。细节太有意思了

  2. 嗶站現在的困境純粹是自作自受。從他們開始瘋狂營銷戰狼思維、吃戰狼流量開始,這個平台註定要走下坡路。
    戰狼思維不僅只會吸引不諳世事的紅小將,還會把其他粉絲擠走。紅小將沒錢還事多,以這群人為基本用戶,不垮才是真的撞鬼了。

  3. 親,中國人都是韮菜,不用分的這麼細。

  4. @misslorea:“沈”是“沉”的异体字。

  5. 文中下沈是不是打错啦

  6. 有些困惑,考慮到中國大陸人口是台灣的50倍以上,一萬粉絲的創作者其實也就是數百追蹤的級別而已。

  7. 对B站、其用户还有up主完全同情不起来。以up主为例,在批判资本的同时又乐于跪舔资本,养了一堆蛆的同时迎合甲方和算法机制,这种又当又立的下场不是活该是什么?送他们一句《教父》里Michael Corleone的台词——Don’t tell me you’re innocent

  8. 試試YouTube吧!市場更大,相同內容又比較少

  9. 非常牛逼的文章,不过抛开文章哀怨的气氛,我觉得b站这种模式反倒适合真正有钱有闲的主输出高质量内容,商业化对观看者来说不算什么好事,毕竟就算用民粹换钱也是抖音这种几分钟就能吸引到下沉流量的地方比较高效

  10. 多謝端的報導,可否介紹台港 YouTuber 播主生態做比較?

  11. 其实可以尝试投油管之类的平台或者做公众号,不过那边也是卷的飞起就是了

  12. 其实去听去看下事件发酵后更多up主的分享,就会理解问题根源其实还是在B站的商业化模式上。题材和审查的重要性在B站这件事上反而退居后排。

  13. 758收入不收税的,800以上才需要预缴20%的税,年末审计还要退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