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过年前夕,台湾各大论坛的婚姻版、脸书社团上充斥着求救文,已婚人士讨论的大多数与“过年回谁家”有关,未婚者也经常提到“过年压力”,面对三姑六婆式的问候“有男/女朋友吗?”、“薪资多少?”、“什么时候生孩子?”,“春节返乡恐惧症”、“团圆焦虑”就此产生,各大媒体亦在年前推出生存指南。
那么,焦虑背后指向了哪些困境?人们又会如何处理团圆时的冲突?端传媒采访了四名不同成长背景的人士。无论是否成家、成了怎样的家,他们都面临相同的焦虑:上一代眼中的他们一旦处于人生中的非理想状态,就代表着“失败的人生”,而子女的失败也是父母的失败。
以下是他们的自述:
康语媁(化名)是一名28岁的台北女性,在媒体业工作,已婚两年,目前住在海外。
我在台北长大,父母都是高知识份子,在高教体系工作,政治光谱是中华民国派。我们可以聊得很深入,平常相处大多数时候很愉快,不过,只要触及“传统、权威”就会争执。他们重视传统多过于去思考传统的意义。我大学时学到“华儒”的概念,我心想,哇这就是我父母。我跌倒了,他们会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出去玩,他们说:“父母在,不远游”。
他们强调上对下权威的态度,很像一种教义,父母之命不能被违背,遇到意见不合时,父母就是对的。有趣的是,他们觉得自己很开明,不觉得自己很威权,他们在威权时代下长大,受到上一代威权的教育,也许他们也尽力了。
以前对过年不会太焦虑,结婚前,我希望能跟父母好好沟通,所以我约了父母吃饭,告诉他们,我过年不会去先生家吃饭,他们强烈反对,认为结了婚就应该到男方家过夜,如果没有遵守传统,就是失败的女性,他们也会是失败的父母。我觉得爸爸不挺我,悲伤到去厕所爆哭,父母在我离开时,跟我先生说,她问题很多,请多包容。
他们认为女性应该接受传统,才会比较不辛苦,他们是为我好,可是我真的很想回奶奶家过年,我过去26年来过年的地方。现在是因为我跟先生在海外工作,暂时不用面对“回谁家过年”的难题,但很担心回台湾怎么办。
父母在过年时也各自有焦虑,妈妈身为长媳需要准备年夜饭,她每年过年都很不开心,夫妻就会吵架,儿女却要承受父母的坏情绪。爸爸负责整理环境、招呼亲友、把家人叫回来,要求儿女过年时要有精神,要一起为家庭付出,只要展现稍微懒散的态度,就会招来一顿骂。他们不乐意做这些事,却不得不做,很像一场表演。
我不想去夫家过年也是因为看到妈妈很不开心。我妈妈也承受很多压力,像是娘家也遵循传统,不准女儿初一回家,外婆甚至将家门锁起来,防止女儿进家门。不过,妈妈近年有一些转变,两年前,她要求亲戚各自带年菜到夫家过年,除夕甚至不回去,有一次她选择出国旅游,疫情时就一个人待在家,爸爸自己回去。
我不喜欢他们的华儒价值观,他们中毒很深又很缺爱,但他们是我的父母。所以我得用面对不同文化、宗教的态度来同理他们。
林可强(化名)是29岁的高雄男性,单身,在台北的公部门工作。
我在高雄长大,直到研究所到台北念书、工作。六年来,我很少回家,因为一回家就会吵架,小别胜新婚,不要太常见面,过年就不得不回去。
我的父母是一般上班族,他们想法很保守,却假装开明,常开空头支票,说会投资我跟哥哥的未来,时间到了,他们却说没办法。
无论在物质还是精神层面,他们都明显疼爱哥哥更多,可能因为哥哥是长孙,家族里的亲戚也都对他很好,忽视我的存在,就是人家说“老二照猪养”吧。
父母透过很多行为控制我,像是高中三年级要大考前,他们借口要监督我念书,要求我搬到他们房间一起睡。
选大学科系同样也受到父母控制,我很在乎他们,想以他们优先,念了不是我第一志愿的学校科系,浪费了四年的时间。他们事后也有些后悔,却否认他们所做的决策,先指责我考不上国立的医学院,接着要我接受一切,学会放下。我对他们说:“你们搞砸我的人生,却要我自己负责”,他们很受伤,但我只能这样表达愤怒。
最严重的冲突,发生在我大一时。父母从我小学就知道我的邮件帐号密码,他们一直登入偷看我的信件。我当时参加了同志社团,社团寄信给我,因此这个天大的秘密就被他们发现了。
“你周末回家一趟。”我当时住校,接到妈妈这辈子语气最严肃的一通电话,我大概就知道他们发现我是同志了,我人生最害怕的就是他们知道我是同志。
父母得知我是同志后,表情很落寞,父亲甚至转身离开家里。我妈睡前一直哭,问我说:“我怎么会把你生成这样?你还有可能变成异性恋吗?”从此以后,他们都一直在找原因。他们一直都希望我能结婚生子,期待我是双性恋,有一天会跟女生结婚。
爸爸家是很大的家族,晚辈长大后,只有过年才会见面。我觉得南部人好像不忌讳问私事,不只长辈过度询问私事,平辈之间也会问我薪水多少?有没有对象?我觉得这些话题很尴尬,总是模糊带过。
长辈的热情、好客也代表他们会过度探问隐私,加上长辈的孩子是医生、老师,很优秀,大家族总要我们向表哥、表姐看齐。
有些感情比较好的平辈知道我是同志,但家族聚会时他们不会刻意提这些事。倒是妈妈会一直告诉姐妹们,她认为这是家丑,却喜欢外扬。过年时,阿姨一见面就问我同志的事,但我感觉她是好奇,就平和地回答她想知道的事。至于有没有另一半,我总是用工作很忙,没时间交往带过。可能我哥哥也还未婚,父母比较着急他的婚事。
明明家族之间就有心结,我家经济也不是很宽裕,但爸妈就要打肿脸充胖子,给很大包的红包。过年就是表面和气,实际上各怀鬼胎,一群骗子的聚会。我宁愿一家四口过年还比较开心。
丁书凡(化名)是一名在台北长大并定居的30岁台北男性,单身,自己创业,是科技公司执行长。
我的父母都是高知识分子,就读台湾前几志愿的名校。父亲自己开公司,母亲是作家。他们以往对我的感情抱持开放的态度,还说过一辈子不结婚也没关系。不过,这个情况在这两年有了巨大的改变,让我怀疑他们的开明是假装的还是他们变了?
爸妈这两年很关心我的感情生活,甚至到了干涉的状态。我妈比较会说话,她跟我说,你很优秀,如果没有后代继承家业,没办法跟孩子分享你的荣耀。我爸因为专业领域的缘故,非常在意优生学,他总告诉我:“我挑了你妈妈这么聪明的女人,所以你才会那么优秀”,他要求我的对象要“健康、聪明、长得高、脾气好”,但我总是跟温柔又漂亮的女孩子交往,不符合他的条件,让他很不满。我面对父母很冲,我会叫他们闭嘴,我爸一生气,就会争执。
有一次,我带女朋友回家,我爸只看见她的鞋子,就传来一大串教训我的信息,我妈事后说,那女生的鞋那么小,一定很矮,所以你爸很生气。
我身为长子、长孙,父母跟父执辈都对我抱持莫大期待,最主要还是在婚事上。过年时,他们总会念我都到了适婚年龄怎么还不找对象结婚。我耐心对叔叔说,依我的条件,到了40岁还是能找到25岁年轻又漂亮的女孩,所以不用担心,但叔叔听了就很不高兴。
我家过年没有特定习俗,晚辈甚至不需要回爷爷家,可能是我爸妈自诩为新时代知识份子,认为传统文化很无聊,晚辈不需参与。不过,矛盾的是,他们既开明又被传统礼教束缚,特别是在“成家”这件事上。
过年时,跟叔叔、婶婶聚餐,婶婶会先开第一枪:“现在有没有女朋友啊?怎么没带回家?”我会友善一些打哈哈,父母见状也参战,我对他们就不客气了,所以这两年过年,总是冲突收场。
父母认为,家庭、伴侣、孩子是人生最主要的拼图,但我不认同。这不代表我不想结婚,而是目前没找到适合的对象,我也很焦虑,却没办法与他们和谐共处。其实我也认同父母所说,目前是适婚年龄,该想婚事,但他们总会用下指导棋的方式跟我沟通,让我很不舒服,我也没办法跟他们诉说我的心情,在这样不善表达情感的家庭中,只能用反抗来表达不满。
翁丽淑在台南长大,北上求学。于新北市鹭江国小担任教师,也是台湾性别平等教育协会理事,曾参选2018年新北市议员选举。目前她与先生、三名儿女住在新北市。
我的父母都是劳工阶级,他们都70岁了,直到现在还是为子女操烦。在家庭中,我表面上是最不需要父母担心的对象,有稳定的工作,已成家生子。他们更担心我未婚的弟弟,我妈认为这代表她是失败的母亲。我爸对子女焦虑比较少具体展现,可能上一代的男性不善于表达。
我妈对我最担心的一次,是我回台南参与废除死刑的活动,她很震撼,直说“妳忙的事很不对劲”,她认为杀人偿命,天经地义。面对没办法沟通的状况,我就很少告诉她们我参与的活动,也不会跟他们说在学校没多少有共识的同事,只会告诉他们我的工作很好,不用担心。
上一代不断追问子女“什么时候结婚、生小孩”这类很私人的话题,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其他话题,问候只剩下人生大事,也因此给晚辈们带来莫大压力。我认为,在“华人文化”影响下,关心别人的家庭关系、隐私,比起生命连结以及价值取向来得重要。像我跟朋友聚会,可能是聊香港目前的政治议题,关心彼此的工作状况,但长辈只剩下探人隐私。结婚之后,涉及到更多关系,也因此让人更加焦虑。
父母认为:“不完整的人生就是失败的人生,而子女的失败也就代表父母的失败。”上一代把子女的成败扛在身上,没有将子女视为独立的个体,直到现在,我在教学现场中,也看到年轻的父母将自身焦虑与孩子成就绑在一起。如果孩子考试考差了,父母会很着急,认定自己的教育出了问题,将自己的情绪也放在孩子身上;相反的,如果父母能区分清楚分数差不代表他们的教育有问题,就可以比较理性的去面对孩子的成绩,了解他的学习状况。
过年团圆在旧时代来说是很重要的事,但年轻世代认为把生活过好比团圆更加重要。两代间明显关心的课题不同,彰显了世代差异。
过年有许多习俗明显存在性别问题,像是嫁出去的女儿只能在初二回娘家,初一回去会带衰。长辈既要用情感绑住下一代,却对嫁出去的女儿“去连结”。近年来,各地县市政府推动性别平等观念,邀请我跟其他讲师去演讲,现在认为只能“初二回娘家”的人变少了,大家较能破除这个迷思。
甚至有人跟我分享如何当“逆媳”,第一种就是装死、拉黑,让先生带着孩子回夫家;第二种是叫餐厅的年菜,不用煮饭也不需洗碗,大家都轻松。就算长辈不满,一、两次后也就习惯。如果因为太太当逆媳而导致夫妻关系不佳,那夫妻间可能原本就有很多状况,不会只因为过年争执。夫妻就是要合作,毕竟女性在家庭中会承受较多的压力,男性要能一起想办法化解。
我已经历过“关系革命”,夫家也没给我很多压力,很幸运,所以目前对于过年的焦虑没那么大。
上一辈应该要找到自己的快乐,我妈都70岁了,应该颐养天年,却还是天天操心子女。下一代应该要去理解长辈们成长的环境,同理他们,聊天的话题可以尝试往他们感兴趣的事,像我妈喜欢投资股票,我会鼓励她,也会跟她聊,这样话题就不总是围绕在焦虑的部分。
长辈对于世界的变动会感到害怕,我生第三胎时,爸爸北上陪我,我叫他出去帮我买奶瓶刷,应该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他却买了非常贵的奶瓶刷,因为店员问他要不要用手机加入网路会员、集点让他很困窘,丢了钱就跑。现在的信息太多、变化太快,长辈跟不上,也不愿承认自己不懂,所以晚辈要多释出善意去回应长辈,“给彼此空间的同时,小孩也要追父母一下”。
用“婚姻”、“生育”的话题拷问子女后辈,因为这是他们有限的人生经历里,唯一能以“前辈”身份指点江山的话题。理想、自由、甚至小小爱好,这些年轻一代在努力追求、捍卫的,他们的脑袋里一片空白,谈及只会露怯。曾觉得过年让人压抑、愤怒,现在看这些荒唐的长辈亲戚,只觉可笑、可怜,有多远躲多元就是了。
好好教育一下老一辈好吗,活到老学到老是现代生活必须有的想法,没什么不能谈的,更不能因为他们老了,年龄太大就要放弃对话,一味舔人服从。生活在一个注定会熄灭死亡的星球上,以仅有一次的生命满足落后傻逼的传统大可不必。你委委屈屈,谁会看得到呢
感覺台灣比香港好像保守多了
沒有其他話題,只能問人生大事。
這個角度很不錯。
ptt婚姻版也在吵這個
感覺台灣人思想還是偏傳統?
看到最後一篇才知道原來前面為什麼寫媽媽為了防止出嫁女兒初一回來要鎖門,還以為是神經病😂
有的問題很容易就能看到原因,可依然很難解決
希望陳焯輝能一直待在台灣,每一張作品都令人驚艷。
其實是DNA控制你的思想,令人類想生小孩。
我把家里人都拉黑了。我家里不存在传统与开明这种选项,对我的爱也没有,因为我的出生于他们而言,是负担,是一切不幸的开始。以前还心存希望,上次回家发现我以为有那么一点儿爱我的奶奶也在背地里对我嫌弃来嫌弃去。我浪费了太多时间去讨好这些人,不值得。
是上一輩和年輕一輩的衝突,還是開明和保守之間的衝突?其實最簡單也是最難的,就是如何減少某人硬要插手他人遵照自己的價值觀過日子。
所謂傳統是很有趣的。就像我們的上一代,他們實際上很可能也比上上一代開明。而這些事件,用些個別例子,其實可以讓他們稍稍理解我們想要的,其實不是要拋棄傳統,而是我們想要的,未必和你們想要的一樣。
我就常跟我媽說,傳統那麼好,一百年前女人還裹小腳,為何你們現在不裹了?我甚至會對她說,你知道離婚是件很好很好的事情嗎?婚姻內女性可以要求離婚,也是近一百多年而已。而人類文明進步到允許離婚,就是要讓結婚的選擇有個回頭的可能。若不然,如果沒得離婚,在不幸,甚至飽受折磨的婚姻關係裡,受害的那一方,甚至雙方,除了自殺之外,還有什麼出路?
我不知道說這些有沒有用,但用傳統和他們說,可能能讓他們多一些思考吧。
常聽說晚輩對長輩傳統固執不滿
不知上一輩又怎看後輩呢?
端可以訪問一些老一輩
以他們的觀點看看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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