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岁的 Daniel Craig 先生原本打算在这个周末最后一次以 James Bond 身份登上全世界电影院的大银幕,然后就缴回他的杀人执照,正式解甲归田。结果2020年的疫情第二度展延了他的退休计划。因为本定于这周末要上映的第25集007电影《007:生死交战》(No Time To Die,陆译《007: 无暇赴死》,港译《007: 生死有时》),被进一步延后到明年4月。
第七号情报员和来自东洋的哥吉拉并列为最长寿的电影人物。后者不老的秘诀是吸收辐射线回春,前者的秘诀则是定期让扮演007的演员退休,换上新面孔来保持主角的青春魅力。52岁退休还不算早,初代 Bond 演员 Sean Connery 从007正史电影中退休的时候甚至年仅41岁。Connery 缴回杀人执照之后继续无限展延的演艺事业还创造了另外一个不老的银幕神话。
然而无论如何展延,衰老这座难以翻越的高山仍在路的尽头耐心等候。几年前欧洲媒体从说溜嘴的英国男星 Michael Caine 口中探知 Connery 可能罹患失智症的消息。相关报导当年遭到家属以及 Caine 本人的严词驳斥,而终于在日前 Connery 以90岁高龄过世后被其遗孀证实确有其事。
Sean Connery 曾被称作两百岁仍是性感种马,而他在007电影中的雇主大英帝国则被称作太阳永远不会下山的日不落帝国。两者都用各自的方式抵抗衰老,在白昼将尽的良夜之前燃烧咆哮。
而山仍在眼前⋯⋯
James Bond Is Back!
梦因欲望而生。一再在电影院中做这种重生的梦,反应的是现实中面临衰败而期待再起的强烈欲望⋯⋯
1988年,58岁的 Sean Connery 在大他2岁的60届奥斯卡颁奖典礼上担任特效奖项的颁奖人。他的开场白——”The name is Connery, Sean Connery”,引爆了满场的欢声雷动。这时候他甚至还不是得奖者,几分钟后他才会从另外两个颁奖人 Nicolas Cage 和 Cher 手上领取《铁面无私》(The Untouchables )的奥斯卡最佳男配角奖,但此刻却先以颁奖人的身份喧宾夺主地迎接当晚的第一个起立鼓掌。
现场情绪沸腾的理由是 James Bond 终于回来了。
Sean Connery 演艺事业中最传奇的一页不是扮演007,而是他从007一职退伍之后再创高峰的经历。他先前的007生涯催生了“动作英雄”和“续集电影宇宙”这些如今成为行业标准的概念。接下来 Connery 用自己的硬朗身体逼迫整个电影产业随著他年龄增长而不断修订“动作英雄”的定义。
他先脱掉007电影中的假发(事实上他在扮演 Bond 之前就已经开始秃头),在1976年的《罗宾汉和玛莉安》(Robin and Marian)扮演迟暮之年的罗宾汉。《铁面无私》之后的《圣战奇兵》(Indiana Jones and the Last Crusade)、《猎杀红色十月》(The Hunt for Red October)、《绝地任务》(The Rock)接连获得成功。60岁被选为地球上最性感男人的 Connery 不仅重新定义了男性的衰老进程,也为日后的熟年动作英雄 Liam Neeson、Bruce Willis 以及其实只小他15岁的 Harrison Ford 等男星大幅延长了职业生涯。直到2003年惨不忍睹的超级英雄电影《天降奇兵》(The League of Extraordinary Gentlemen)才使 Connery 下定决心息影。
苏伊士危机不只让日不落帝国变成了恶魔党反派 Blofeld 口中“可悲的蕞尔小岛”,使英法德萌生欧洲必须团结对外的构想进而催生了欧盟,这起国际事件还是007宇宙的原爆点。
Sean Connery 演艺事业中完全无关 Bond 的这个章节,其实真正切中了007宇宙的一贯主旨:重生。
007小说作者 Ian Fleming 原本一直认为007宇宙的寿命有其极限,1965年过世前写作最后一部小说《金枪人》(The Man with the Golden Gun)过程中就写信跟编辑讨论是否该见好就收,把该书写成 James Bond 的大结局。
实际上007的命远比他想的坚韧许多,历经几次衰败都能成功接关、东山再起。比如最近一次是《量子危机》(Quantum of Solace)不幸撞上好莱坞编剧大罢工而使预算暴增且口碑崩盘,然而下一部《空降危机》(Skyfall)立刻拔地而起成为史上第一部突破10亿美元票房的007电影。
No Time To Die、Die Another Day、Tomorrow Never Dies、You Only Live Twice 等等书名/片名中一再出现关于死亡和复活的关键字。故事的公式中也经常有死而复生的类似桥段,一再强调 Bond 的不死特质。比如《霹雳弹》(Thunderball)的开场是一个刻印为 JB 姓名缩写的棺木,然后镜头一转 James Bond 本人却活生生地站在棺材边。
梦因欲望而生。一再在电影院中做这种重生的梦,反应的是现实中面临衰败而期待再起的强烈欲望⋯⋯
可悲的蕞尔小岛
007小说系列被比作治疗大英帝国战后衰败的一种解毒剂。而作家妻子则说丈夫写作的根本是一种色情小说:这些淫声异色、弹雨枪林的冒险提供了一种垂老帝国仍然持久坚挺的勃起幻觉。
Ian Fleming 的第一本007小说《皇家夜总会》(Casino Royale)出版于英国女王伊莉莎白二世登基的那一年,最后一本小说《金枪人》则出版于邱吉尔过世的那一年。整个007宇宙的诞生故事俨然就是 Netflix 剧集《王冠》(The Crown)中遗失的某一集剧情:
1956年苏伊士运河危机后声望跌到谷底的英国首相 Anthony Eden 同时遭遇了健康恶化的个人问题,于是他决定抛下错愕的英国政治圈,远赴殖民地牙买加渡假修养一个月。这个无助于缓解政治危机的决定原来是出自 Eden 夫人的坚持,因为她深信“如果我们不去牙买加,他一定会暴毙而死。”
Eden 接下来一个月借住的牙买加渡假小屋实际上在007正史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屋主以英国二战期间某次情报行动代号来替小屋命名为“黄金眼”(Goldeneyey)。黄金眼山庄之所以重要不只是因为后来的同名007电影,而是因为屋主本人正是007之父 Ian Fleming。James Bond 就诞生于这个渡假小屋里。
我们无法确知曾担任英国情报员的 Fleming 和马上就要失势下台的 Eden 首相在这段期间共处了多少时间、交换了多少私人情绪。不过或许可以大胆猜测他们此时的心理状态很可能都处在后来铁娘子 Margaret Thatcher 口中所谓的“苏伊士症候群”(Seuz Syndrome):从认为英国无所不能,瞬间过渡到认为英国什么都不能的绝望状态。
苏伊士运河危机起自英法两个传统欧洲强权联合出兵企图从埃及手中夺回苏伊士运河的主导权,引发二战后快速崛起的美苏两个新强权决定联手介入,逼迫英法撤兵。英国输在二战后的债台高筑,让美国扬言停止IMF金援的恐吓一举打中英国要害,英军只能狼狈地从埃及撤兵。
苏伊士危机不只让日不落帝国变成了恶魔党反派 Blofeld 口中“可悲的蕞尔小岛(pitiful little island)”,也使英、法、德萌生了欧洲必须团结对外的构想,进而催生了今日的欧盟。同时,这起国际事件也是007宇宙的原爆点。
虽然在此之前 Ian Fleming 已经出版了三部007小说,但销量只能说还好而已。苏伊士危机后英国读者对民族自信心的强烈需求,以及 Eden 首相的渡假新闻使 Fleming 突然变成媒体焦点,007小说销量随即开始暴冲,演变成一个大众文化现象。
发明苏伊士症候群这个词汇的 Thatcher 夫人自己也没躲过同一个症状。她后来在首相任内不惜代价发动福克兰群岛战争,基本上就是用来治疗苏伊士症候群的民俗偏方。而没什么权力发动战争的英国老百姓则只能利用阅读一本又一本的007小说,让自己继续沉浸在已逝的帝国荣光之中。
泰晤士报评论家 Ben Macintyre 把007比作治疗大英帝国战后衰败的一种解毒剂。然而最生动的比喻还是来自 Ian Fleming 的妻子 Ann Fleming:
她说丈夫写作的根本是一种色情小说。这些淫声异色、弹雨枪林的冒险提供了一种垂老帝国仍然持久坚挺的勃起幻觉。
经过否认、愤怒的不同阶段情绪之后,英国绅士们终于找到可以跟民族自尊心讨价还价的正当理由:怪在同性恋者身上。
同性恋间谍的背叛
1951年5月25日,两名英国公务员带著轻便的行李登上码头的一艘游艇,宣称他们去法国渡周末,周一就会回来上班。实际上两人去了苏联,终生再也没有踏上英国的领土。接下来十多年,英国情报部门累计有至少五名情报员叛逃苏联,并导致苏联和东欧境内的英国情报网连续遭到苏联破获。由于叛逃者多数曾是剑桥大学的社会主义秘密社团“剑桥使徒(Cambridge Apostles)”的社员,因而被称作“剑桥五人组”事件。
另一位著名英国间谍小说家 John Le Carré 正是受因此事件牵连而离开情报工作,日后还据此亲身经验写成了经典之作《锅匠、裁缝、士兵、间谍》(Tinker Tailor Soldier Spy,2011年的电影版译作《谍影行动》)。
007小说作者 Ian Fleming 没有选择 Le Carré 的写实策略。他同样选择了用她妻子所说“色情小说”的方式应对。
Fleming 的情报生涯早 Le Carre 一整个世代。他那一代情报员不仅领导西方世界赢得二战, 还协助美国成立自己的情报机构和训练他们的情报员。剑桥五人组丑闻对他们来说是一次颜面尽失的公开羞辱。从此,在英国民众和美国盟友心目中,那些英国政府系统中出身剑桥牛津的上流绅士不再被认为万无一失、足以信赖。
经过否认、愤怒的不同阶段情绪之后,英国绅士们终于找到可以跟民族自尊心讨价还价的正当理由:怪在同性恋者身上。
剑桥使徒组织中有许多社员正好是同性恋者。就像西方世界不可说的其他忌讳,他们选择在秘密社团中互相取暖。第一批叛逃者 Guy Burgess 和 Donald Maclean 两人是同性恋者的消息很快就变成异性恋绅士维持自尊心的那根浮木。
Ian Fleming 不仅在《From Russia With Love 第七号情报员续集》小说中为他的前雇主大力辩护说“不是所有的情报员都是同性恋者”,更将他的主角007情报员描绘成和剑桥五人组完全相反的人物:坚持爱国,坚持使命必达,坚持百分之百异性恋的性倾向。
蓝领出身的 Sean Connery 原本还不符合 Fleming 和制片Albert Broccoli 心目中的异性恋绅士标准。他们原先想的是更文雅的 Cary Grant 或是 David Niven。多亏1960年代美国性解放运动的社会气氛 ,Albert Broccoli 的妻子 Dana 注意到了雄性激素更外显的 Connery,因而向丈夫大力游说。
为了帮英国情报机构重新打上纯正异性恋标签,Fleming 在《皇家夜总会》情节中还安排了带有同性恋气味的反派角色 Le Chiffre 以绳缚 SM 的方式对 James Bond 刑虐。而不动摇的英国情报员不仅忍住了 Le Chiffre 的 SM 性诱惑,同时还睡了 Le Chiffre 的女友,得到了额外的异性恋值HP加分。
出身保守党议员家庭的 Fleming 血液里流的是保守党纯正血统,除了性观念保守之外,还忠诚信仰菁英管理和科层制的官僚效率。007小说因此花了大量的篇幅描绘“向长官报告”的官僚流程。多数时候 James Bond 如果不是在跟M开会,就是在准备前去跟M开会的路上。《皇家夜总会》中的英美合作关系更显示这种自信值补到满的性幻想特质:
有钱的美国人只能负责提供资源(赌金),而使命必达的英国情报员才是维护世界秩序第一线(赌桌)上永远的(异性恋)真英雄。
往日情怀的白色泡泡
白色泡泡里头,那个太阳永远不会落下的宗主国仍然持久坚挺。唯有导演 Sam Mendes 在史上最好的007电影《Skyfall 空降危机》努力戳破这个泡泡⋯⋯
去年夏天 Dorian 飓风肆虐加勒比海岛国巴哈马并造成超过30人死亡之后,已经连续多年没有公开露面的 Sean Connery 难得地透过媒体向外界报平安:“相较于其他人受到的灾情,我们夫妻俩很幸运地没有太大损伤。”虽然他的房子遭到风灾毁损,但不死 Bond 仍有惊无险地逃过这一劫,直到一年后的睡梦中在同一个屋子里与世长辞。
“间谍的第一法则是搞清楚他的地理位置,”Ian Fleming在《金枪人》中说。
Connery 定居的巴哈马和 Fleming 的牙买加不仅同样都是英国前殖民地,也都是 James Bond 最爱的出差地点,多次成为007小说场景以及电影的取景地。巴哈马最近一次在007电影中亮相亮相是2006年的《皇家夜总会》。
除了跟 Bond 一样著迷于此地的自然风光之外,Sean Connery 和 Nicolas Cage 以及 Oprah Winfrey 等名人不约而同地选择在巴哈马置产或定居的动机还有一个不太光鲜的答案——避税。切断殖民母国的脐带后,巴哈马政府选择跟开曼群岛以及百慕达群岛一样以零所得税和零资本利得税的诱饵勾引全世界(尤其是前宗主国)的富人,力图在世界经济体系中挤出一点点存在感。
当然,巴哈马和牙买加这些前英国殖民地更提供 Connery 和 Fleming 一种注满往日情怀的白色同温层泡泡,让他们得以继续体验那个阶级严明的旧世界生活。30年来 Conney 一直住在一个门禁森严的高级社区,而社区中的每一户就围绕著一个高尔夫球场而居。就像《金枪人》的牙买加桥段一样,出现的黑人如果不是乐手,就是妓女或服务生之类的路人甲,而像 Bond 这样的白人在当地往来的则清一色全是白人。
白色泡泡里头,那个太阳永远不会落下的宗主国仍然持久坚挺。唯有导演 Sam Mendes 在史上最好的007电影《Skyfall 空降危机》努力戳破这个泡泡——
剧中 Bond 和 Q 相约英国国家美术馆,而青春正好时的 Q 当著浪漫主义画家 J. M. W. Turner 的名作《战舰勇莽号》(The Fighting Temeraire)之前,带点挑衅意味地向已显老态的007情报员说出这段指著秃驴骂和尚的美术评论:
“每次看到这幅画都觉得有点感伤,曾经不可一世的老战舰下场还是充满耻辱地被整个拖去肢解弃置。时代的必然性,你不觉得吗?”
此时此刻的2020年,正是戏里戏外的007宇宙这艘老战舰最动荡的一年。戏外,最新一集电影《007:生死交战》(No Time To Die)因为疫情一再延后档期,甚至传出可能取消上映、直接抛售给 Netflix 之类过去被片厂看不起的小萤幕串流平台,甚至被预言会因此毁了整个系列电影的商业价值;而戏里,则是黑人女星 Lashana Lynch 在故事中接替 Bond 担任007职务的消息传开之后,引发观众的激烈反弹,直嚷接下来难道连女同性恋都可以演 James Bond 了吗,甚至进一步让不堪其扰的Lynch 被迫关掉自己的社群帐号来逃避这些集体崩溃的老异男。
再把现实的泡泡往外推一层,则是刚刚从世界舞台正中央被挤开的美国人以及上个世纪早就被挤出来的英国人,先后有志一同地选择了 Donald Trump 和 Boris Johnson 之类喧闹的草莽英雄来替他们维持那个持久坚挺、从未衰老的幻觉。
于是时代的必然性是几乎每个人都会在白昼将尽的急迫感中选择类似的策略,徒劳无功地燃烧咆哮。就像 M(以及伦敦奥运开幕式上 Daniel Craig) 曾引用的这段《尤里西斯》(Ulysses)诗句:
“虽然形体已被时光命运消磨,但意志仍旧坚挺
于是我们继续奋斗、继续探索、继续抵抗”
文筆優美,非常值得一讀。但一些約定俗成的翻譯名字,例如龐德、丹尼爾克雷格、史恩康納萊、伊恩佛萊明、勒卡雷,甚至英國首相伊登、柴契爾夫人,在文中建議還是直接用中文名較好,讀起來會通順很多。
James Bond is not my focus, this article however, is such a classy and exquisite piece with an attentive writing. Wow.
大推這篇,Skyfall之所以成為史上最棒的007不是沒有原因的
精彩的故事
有夠毒,讚讚讚讚
整篇都超讚,我只是很想嘴最後一句說:拜登與民主黨也是拿來維持幻想的一種形式XDD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