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文中描述了一位中国大学生在成长、试图探寻农村垃圾处理被拒及面对物质与情感的自我诘问时,所生出的种种困惑及体验。作者来信中表示,希望通过纪录自己身边这个平凡女孩的故事,把积蓄已久的对历史、对自身的一切疑问宣泄出来,并试图探询,我们身在历史何处?
有话想说吗?端传媒非收费频道“广场”欢迎各位读者投稿,写作形式、立场不拘,请来函community@theinitium.com,跟其他读者分享你最深度的思考。
重庆已经很久没有出过太阳了,重庆人却浑然不觉。热气从街边小面店里冒出来,懒洋洋的味道藏在山城的每个清晨里。
匡妮是重庆某高校传媒专业的学生,今年大四,长得非常有趣,脸圆圆的,浅褐色的眼珠,塌鼻子,黑色大波浪头发,衣橱里放著各色的汉服和汉元素,每年的花朝节不管刮风下雨一定会去参加。
2018年2月2号这天,重庆刚下过雨,大学城的群山掩映在浓重的白雾里,匡妮的宿舍门被敲开,朋友送了她一瓶酒,预祝明天能查到满意的考研成绩。匡妮抱著酒,愣了大半天,我去哪儿喝呢?
后来灵光一闪,这瓶酒被她带进了寺庙。
她说,查成绩这么庄严的时刻,要在神的见证下得到结果。如果成绩不错,就喝酒庆祝,反之,那就借酒浇愁吧。她相信天道酬勤,却是个无神论者,并不相信“天道”,读完《圣经》后她皱著眉头,觉得上帝像个党同伐异的暴君。
我们在大二分班后相识,当时在一堂媒体课上背著老师,小声讨论过“无神论”。
——你说世界上有神吗?
——我觉得没有。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昨天想到了这个问题,你说为什么没有呢?
——如果世界是由上帝创造,那么他一点眼力见儿(见机行事的能力)也没有,让人修行受苦;如果他纯善无恶,那么善只能生善,又怎么生出无穷的恶?如果我们是上帝创造,那么所有人做的恶事,也应该归于上帝,由他承担恶果。世界上有那么多层出不穷让无辜人受折磨的惨事,上帝在干嘛呢?所以我不信神。
——啊,和我昨天想出来的答案有点不一样。
——你怎么想?
——星星放光,善的人看得见,恶的人也看得见,没有疑问,没有差别,这就是信仰本身啊。科学没法丈量意志的力量,所以科学不会是人类知识的唯一解释。我倒觉得,神代表了世界运作系统的平衡,我宁愿相信有这样的系统,让尽头也是源头,所以这个世界存在神和真理。你相信这个世界有真理吗?
——我不信。
——你怎么什么都不信呢?
——世上只有相对真理,没有绝对真理。
——那你说“世界上没有绝对真理”这件事是相对的吗?
……
后来我们成了朋友,经常讨论各种问题,可结果往往是谁也说服不了谁。当然,更好玩的是去探索答案。有一天她问我:“你说为什么中国大多数农村都没有垃圾桶呢?那些垃圾最后是怎么处理的?”我说不上来,于是匡妮提议去她的老家重庆荣昌县,拍摄一部环保题材纪录片。
失望的城市梦
那时将值夏季,空气闷热,整个旅途像是在观看一场演出,车从无数个隧道里开过去,山峦重叠,一幕幕就这样形成了,明与暗,动与静,生与死。
在县城转车的路上,一辆辆装满猪的车哼哼唧唧从我们面前开过去,匡妮告诉我,“荣昌猪”是这里的特产。谁也没有想到,一年以后,荣昌猪竟然因为重庆话版《小猪佩奇》火遍网路,有女孩开始称自己为精致的“猪猪女孩”。
在我的印象里,乡村是风中绿色麦田的巨浪在眼前灵活地涌,是湛蓝天空里偶尔飘过的缱绻白云,是干干净净的池塘里树的倒影。然而现实的戏剧性总喜欢追随著想像,车子从荣昌县公路蜿蜒进农村,过往车辆扬起大片的灰尘,足有笼罩公车的势头,我们坐在车上屏住呼吸,伴随而来的却是更用力的呼吸。道路两边的树叶上落满了灰尘,风吹过,消逝一部分,带来一部分。
后来我俩憋得不行,干脆堂堂正正地吸著灰尘,就著这朦胧的气氛聊天。匡妮说,她并不是一个土生土长的重庆人,初中才从珠海回重庆上学。
十几年前,匡妮妈妈离开重庆荣昌县的老家,拖家带口去广东珠海打拼,当过酒店服务生,工地上的厨娘,在七八个大大小小的工厂里辗转流离。直到一次死里逃生的经历,让她彻底结束了在广东的奔波。
那是台风呼啸、暴雨不断的一天,匡妮妈妈和500多个工人在纸箱厂里一如既往地工作,后来风雨越来越大,外面不断传来狂风吹倒路灯,吹翻汽车的咆哮声。工厂里人心惶惶,有的放下了手头的工作。生产组长突然过来,喊所有人赶紧往外跑。妈妈裹挟著慌乱的人群朝外涌去,整个工厂的铁皮墙发出撕裂般的震感。
还没走出工厂大门,不远处突然传来巨响——工厂新修不到两周的宿舍大楼在风雨中轰然倒下。还带著新漆味十几层的高楼,转眼就成了巨大的建筑垃圾。后来她知道,还是有几个人没有逃出这栋楼。
事后,工厂停工了三天,匡妮妈妈一直守在电视机前,等著新闻能给个说法,可是没有任何新闻的只言片语提及。这件事在一直笃信城市梦想的妈妈心里留下了一块伤疤,在外面打工出了事,谁会帮你?用不了多久,大家就会把你忘了,既然没有人记得你,你在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过吗?又是谁定义了你的存在?
于是,匡妮妈妈带著失望回到老家,一腔广东调的匡妮终于说起了重庆话。
“没有拍摄证明不行,走走走”
我们住在匡妮乡下的大娘家里,大娘家门前有片池塘,小鸭在游泳,小鸡在岸上干著急。在庄稼人的田地里,各种条条框框生出了花儿,大娘五十出头,发髻花白,厨房依旧是用柴火生火,因为没钱安装天然气。
我们和大娘打了招呼放下行李,开始去村里各处踩点,一圈儿下来,发现整个村子几乎看不到年轻人,每家的垃圾都堆在院子外面,有时会当生火的原料烧掉。垃圾处理厂倒是找到了,门锁得紧紧的,池子里积了厚厚一层落叶。匡妮皱著眉头,在门外拍了些素材,我们决定折返去村委会问问情况。
还没进村委会的大门,我们在门口被人拦下,那人问:“你们是谁?拿著相机做什么?”
“是学生,来做调查的。”
“有允许拍摄的证明吗?”
“没有。”
“那不行,走走走!”
最后我和匡妮还是进去了——因为相机被藏了起来。当然,我们怎么可能甘心呢,商量之下我在口袋里偷偷开了录音笔,问工作人员:“请问一下,你们这边的垃圾处理厂什么时候能开门呢?”
“这个不知道,得问那边的人。”
“他们不来我们没法儿问,可以麻烦您给一下联系方式吗?”
“我们不是直接管那边的,你们去专门管垃圾的那边问下嘛。”
眼前这位工作人员踢皮球的技巧实在惊人,我俩恨不得拉起逛街砍价的架势,争论,哄骗,说好话,想著法儿让她心软,叹气,耸肩膀,威胁她你不说我就不走了,尽管后来问出了电话号码,打过去之后电话那边还是响起了——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我和匡妮惨然地摇摇头,只好回大娘家重新制定拍摄计划。
大娘家是没有卫生间的,夜里,我和匡妮提了水上天台洗澡,清水哗啦啦地冲过我们的身体,两个女生谁也没好意思看谁。村子闭上眼睛,一面安静地呼吸著,一面侧耳倾听虫鸣,银河垂地,非常漂亮。空气里泥土的味道并不湿润,而是一种闷闷的,凝滞在空中的气味,在这种空气里,我产生了一种不寻常的失重感觉。
我们上厕所的地方是一个大桶,马步一定得扎实咯,隔天里面的东西才能用来做肥料。我的手被不知名的小虫叮得又红又肿,像十根红彤彤的胡萝卜,心里烦躁得很。是的,我选择了这个地方,一个大农村,选择吸一路灰尘来拍垃圾,选择了在天台上洗澡,选择了哪儿有垃圾往哪儿钻,选择了蹲马步如厕,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这就是真正的乡村生活吗?大娘平常的生活就是这样吗?
在吃晚饭的时候,大娘说起女儿在城里打工和一些琐事,眉间尽是庄稼人的朴实和憨厚,她很想女儿,但是从没有告诉女儿自己很想她。
大娘已经在这样的环境里度过了半辈子,种的菜运到城里用于供给需求,不曾开口的话,像我们平时赖以生存的空气那样不被察觉,可它的确存在。当他们这一代果子沉甸甸地下了枝头,不知道乡村的土地上还能留下多少人。
卧室里,我把疑惑说给匡妮听,匡妮吸了吸鼻子,问我:“如果她不觉得无聊,或者这就是她满意的生活呢?”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我沉默地背过身去。
或许,一个普通人,对金钱的了解越少,就越是容易得到满足。
现实,物质,公平
对于许多人来说,物才是世界的引力中心,它取代了过去我们曾经偏爱的自由、爱情、引吭高歌、反对不公,就像对于床边的蚊子来说,我的血液是物,匡妮的血液是自由,臭蚊子只围著我转,我很心烦,匡妮看著我拍蚊子的动作,只感到莫名其妙。
不知不觉我们讨论到了嫁给农村男生的话题,匡妮说她不在乎男生是否有钱,父母思想封建一点也无所谓,爱他就好,我劝她婚姻与爱情需要考虑的东西不一样,匡妮瞪大眼睛,气呼呼地反驳我。
——你这个人怎么那么现实呢?我又不是跟他父母和房子结婚。
——南极公企鹅想找配偶的时候,会先把房子搭好,谁的窝搭得好,干燥又宽敞,谁就能吸引到母企鹅。那些没有窝的企鹅只能看著别人交配,是要打光棍的呀!
——企鹅是企鹅,我是我。如果连纯爱情都不懂得享受,那简直就像旅游的时候还在工作一样可惜。
——爱情人人都可以有,婚姻不一样,它本身有局限,需要自身有基础才能享受,不仅是物质上的,思想上的基础也很重要,万一你农村的公公婆婆非要你生男孩怎么办?
——你这样对农村的人不公平!
——你先问问世界上有没有公平?
……
躺在大娘家的床板上,我们就像是两个压弯树枝的苹果,脚下似乎不再是结实的水泥地,而是万丈深渊,争吵的声音再大一些,我们的关系就会离悬崖更近一步,摇摇欲坠——最后噗通一声掉进悬崖,万劫不复。
自那天以后,我每天晚上被蚊子扰得不胜其烦,难以入眠,精神状态极差。白天和匡妮陷入了一种无声胜有声的境地,我们各自自顾自地向前走,是彻彻底底的两个人了,接下来又采访了捡垃圾的老奶奶、废品回收站的大娘和大爷、旁边粉条厂的员工,取了些平日农村环境的素材,垃圾处理厂的门依旧关得紧紧的。
四天后,我们踏上了回学校的路。这次外出不仅找到了农村如何处理垃圾的答案,还让我们找了相互讨厌的理由。
“相信”是什么
寺庙里静悄悄的,初春刚刚来临。当人们去寺庙的时候,神佛就在那里,当人们拒绝祈福的时候,神佛就不在那里。2018年2月3日下午三点,匡妮来到宝轮寺,包里装著那瓶小酒,盘腿坐在红彤彤的礼垫上,周围没什么人,空气湿冷,门口的猫悠闲地舔著自己的爪子。
面前的佛像静静地伫立在那儿,匡妮深呼一口气,掏出手机,心里蓦地腾起了一种庄严。那感觉隐约让她听见佛像在对她说:打开吧,快打开吧。
匡妮考研并不是因为热爱学术,而是想拥有更多选择的权利,近一年来每天只把自己泡在自习室里,做了所有自己能做的,近视的度数更深了,身体也因为缺乏运动,圆实了不少。在查成绩的那一刻,她手心发汗,心里好像有一只古老的钟摆,自信褪去,怀疑达到顶峰。
要不要相信天道酬勤?
“相信”对匡妮来说是个奇妙的字眼。
有一天,表哥来找匡妮借钱,被她拒绝了,她不相信表哥会还钱。
前阵子匡妮舅舅打的回家,和司机发生了口角,下车的时候踢了车一脚,两个人都是暴脾气,撕打了起来,结果司机和舅舅都被带进了警察局。
亲戚们得到消息后等在警局外面,很久也没见舅舅出来,舅舅个性潇洒,想和亲戚说话,就跨著大步走出来了,员警以为他要跑,立刻冲上去拦住他,于是舅舅又和员警打了一架。
这时匡妮妈妈冲上去想劝架,员警挥了她一下,她见机立马躺在地上,大喊道:“员警打人啦!员警打人啦!”
闻讯的一帮亲戚立马跑过来,拿起手机不停地拍照拍照,威胁要上传到网上,员警害怕了,也拿起手机拍照,两群人开始了拍照游戏,警察局顿时乱作一团。匡妮有时候怀疑,她和爸爸妈妈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那一代身上所具有的特质,和我们这一代是泾渭分明的两条河流,他们是怎么生出我的?
如果上帝想打烂你的一扇门,那么说不定窗户也会被震碎。在审讯期间,舅舅的手机在舅妈那儿,舅妈是卖手机的,虽然有锁,轻而易举就把手机打开了。回家之后,她赫然发现收件箱里满屏是另一个女人给自己丈夫发的暧昧短信。
舅舅在监狱里蹲了一个星期,出来的时候灰头土脸,知道自己刷信用卡拿钱去开麻将馆、包养女人的事情已经被老婆发现了,回家和舅妈大吵一架,气到深处,舅妈提著家伙把麻将馆砸了。现在舅舅、舅妈和表哥正在到处借钱去还债,借到了匡妮和她爸爸这儿,匡妮说,如果我借给他,说不定会失去这个亲戚,如果不借,那表哥还是我的好表哥。
匡妮对于钱的理解似乎有些矛盾,她相信爱情这东西和金钱无关,同时也相信金钱决定著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好坏。思考的时候,她就成了月亮,质疑是心灵上的月食。
我们只是路过万物
手机萤幕的亮光短暂停顿了一下,像轻轻触碰到春天里蝴蝶扑闪的翅膀。这一刻匡妮的心要提到嗓子眼,尘埃轻柔地悬停在她的头顶,像已经到来的命运,无声无息。
五分钟过后,匡妮仍然保持著盯著手机的姿势,她不敢相信眼前的分数,是的——离预想差了十分,这意味著不会考上心仪的学校了。她说不出话,也哭不出,呆呆得坐在佛像前,直到女尼过来把她赶走。
匡妮不知道是怎么来到嘉陵江边的,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一根细细的尼龙绳把她牵到了这里,醒了,长长的江面就舒展在面前。碧绿江面上泛著银色波澜,一点点在匡妮的瞳孔中扩散,她打开酒瓶,咕咚咕咚好几口下肚。现在,就算再大的雨淋湿她,太阳炙烤她,风抽打她,她都感觉不到了。
江边日暮垂垂,一切简单而整洁,行人的倒影变得缓慢从容,夕阳的气息被人吸进肺里,匡妮从包里掏出纸,写下一些语焉不详的话塞进空瓶子。命运之神早已写好了故事的谜底:凡有的,还要加给他,让他多余,凡没有的,连他的所有也要夺过来。几个月前爸爸在工地的高楼上摔下来,在医院里见到躺在床上的爸爸的时候,她脑子里闪过的是,读什么书、考什么研一点也不重要,我一定要撑起这个家。后来爸爸的情况逐渐转好,她发誓一定要考上研究生让父母骄傲。
她明白自己那些所谓的烦恼和忧愁,如果没有爸爸妈妈在身后,根本不会有时间成立,可是现在所有希望已经化为乌有,心灵的悲哀转为对自己无能的愤怒,她奋力地把瓶子向地上一摔,红日在玻璃碎片上绽放出血一样的质感,船只倒影在波光里摇摇晃晃,她希望有个人可以把她从这样的泥潭里带走。举目四望,这里只有孤零零的她自己。江水滔滔流过,酒瓶的碎片和纸条,被彻彻底底地带走了。万物沉默,仿佛有一种默契。
一个月后,春暖花开的季节,她收到了来自云南某高校的复试通知,坐在开往春天的列车上,兴冲冲地去参加了面试。尽管这并不是她当初最想考的那个学校,她也愿意把这次面试当成一次难得的尝试。
我们只是路过万物,像一阵风吹过。也许,万物视我们半是耻辱,半是难以言喻的希望。
不出意外,云南某高校应该是云南师范大学或者云南艺术学院吧?
生活本来就很残酷,有许多路径和可能性!
垃圾无害化处理据我所知美国太平洋环境组织就有一个庞大的保护长江的计划。兴许如果。。。,文中的小姑娘找到方向就一直走下去了。无论如何,祝福匡妮,祝福笔者!
往届“读者来信”作者文笔简直辣眼睛,很难和高学历联系在一起。这篇文章的作者,一看就是从小大陆教育下优秀的学生,起码能把事情和想要表达的讲清楚。挺好的!
文笔挺好的
生在历史的角落,被裹挟着前进
「我们身在历史的何处?」
——首先要回答什么是相信。
那次垃圾处理探寻之旅,显得那么莫名其妙。倒是母亲在城市里死里逃生的轰轰烈烈与事后结局的人悄无声息,更令人动容。
感觉到生活的割裂有时候很远,有时候又很近。如果不能足够坚定,很轻易就被洪流卷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