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新闻媒体业正在经历全面审查时代。
“南方周末新年献词事件”发生的2013年,一切开始显著变化。中国官方提出“舆论斗争”、“敢于亮剑”、“占领网络舆论上甘岭”、“打赢新三十年的意识形态反击战”等极为罕见的全新“提法”,并同时展开打击微博旧大V、扶植新大V、收编商业大佬、建立新党媒2.0版等一系列互联网治理,其背后反应了一整套全新的媒体与互联网治理思路、治理逻辑与治理手段的剧变。
此后,2014年8月7日“微信十条”(《即时通信工具公众信息服务发展管理暂行规定》)实施、2015年2月4日“账号十条”(《互联网用户账号名称管理规定》)实施,2015年4月28日,“约谈十条”(《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单位约谈工作规定》)实施。这一系列条例被官媒称为“三个十条”。
根据官媒报导,“微信十条”是“对以微信为代表的即时通信工具公众信息服务进行了规范”;“账号十条”是对“就账号的名称、头像和简介等,对互联网企业、用户的服务和使用行为进行了规范”;而“约谈十条”则是“推动了约谈工作的进一步程序化、规范化”。
更重要的,在新修订的中国《国家安全法》中,网络安全成为国家安全的重要组成部分。2015年7月,全国人大常委会通过了新《国家安全法》,第一次在立法中明确了“网络空间主权”的概念。
同时,网络安全也有了专项法律管制。2016年11月8日,全国人大审议通过了《网络安全法》,并于2017年6月1日开始正式实施。2017年5月8日,新版《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管理规定》出台,同样于2017年6月1日开始实施,此后一大批娱乐类账号被依据新法规关停。
到2018年,在非政府组织“无国界记者”(RSF)公布的全球新闻自由指数中,总共180个受调查的国家和地区里,中国大陆继续位列榜单第176名,保持全球倒数第五。
所有这一切,固然都昭示了确切无疑的结果。然而,糟糕的国际新闻自由指数排行、层出不穷的条例与法律,固然能反映中国新闻控制的严厉,及其在世界中所处的位置。但数据与法律,却不能让更多人看到,在此种新闻与媒体环境下,中国大多数普通媒体从业人所经历的日常。
本篇报导采访了超过二十名中国媒体从业者,他们有的从事传统媒体,有的在新媒体工作;有的从事时政经济等“敏感”报导,有的则书写娱乐文化等并不“敏感”的题材……出于对受访者的保护,本篇报导不列出他们的名字与具体供职的媒体名称。
这是一篇中国当代新闻传媒从业人员的口述史,在全面审查时代下,他们无一例外地经历了愈来愈不自由的从业状态,他们所经历的被审查的日常,有的公众很熟悉,但更多的细节,却可能让人相当陌生。
一、从禁令到法律,不断进化的审查
1、从禁令开始
以前去新闻现场,都是过2、3天会收到禁令;后来在去现场的路上就会收到禁令,但还是会去把采访做了,万一之后还能发出来;但是现在根本不会去现场了,因为绝不可能有机会发出来。
(1)综合性新闻网络媒体编辑,从业经历:6年。
我从业6年来有个感受是很明显的。以前去新闻现场都是过2、3天会收到禁令;后来在去现场的路上就会收到禁令,但还是会去把采访做了,万一之后还能发出来;但是现在根本不会去现场了,因为绝不可能有机会发出来。
现在宣传部下的通知,是全网一概通用的。在没有做成互联网媒体之前,是地方相关部门管我们,但是互联网后,就变成了全国性的媒体,不仅会收到中央层级的禁令、本地的禁令,还有外地宣传部门及网信办的禁令。
曾经做过一个二战的选题,请到的学者谈到了希特勒,学者从学术的角度谈到希特勒功过两面,但被审读员认为不合适,理由是“不可以为二战翻案”。给出的方案要不撤稿,要不删除部分内容,在网站上隐藏这篇文章。
一年前,我还会什么选题都往上报。现在就是做自我审查,有些选题一看就会被毙掉的,也不会往上报。
(2)日报财经记者,从业经历:3年。
我负责抄过一段时间的禁令,禁令每天都会有,会传达到报业集团的传达室,每日所有的禁令都会看到,有些和财经相关,需要传达的必须用笔写下来,拿回去给值班的领导。用笔抄的原因是,不能在网上传播。
有的记者的稿子,涉及到禁令的内容,值班领导就会知道,让记者编辑尽量不做无用功。每天早上报题开会,开会的时候,编辑就已经知道有没有记者触碰禁令。
禁令是有标题的,多数是关于做好XXX的通知,并且有保密级别。但程度的差别,我也不清楚。禁令来源包括中宣部、各级单位或者主管部门。集团的领导是能登到系统,看到所有密件的内容。
一份禁令有多个复印版,最多的时候传达室挤着四、五个人在抄。除了禁止报导的内容,还有鼓励。比如XX市最近开了什么会,希望媒体网站、报纸多多宣传。我记得这些鼓励报导的文件包括:《厉害了我的国》,央视纪录片《砥砺向前,不忘初心》,这些通知我们也要抄。
抄写这些密件是要签字的,如果报社没有遵守禁令,就要追究责任,是可以追查到谁抄了禁令。刚开始我很抱怨,为什么让编辑来干这种事,觉得谁来都可以,为什么不让实习生来。后来理解了这个重要性,这是政治上的重要性。
密件越短,事越重要。某某地方发生的某某事情,一律不准报导,一律官方口径报导,这种越短就越重要。
纸媒印出去就是实体了,值班领导觉得危险,就把稿子暂缓不发,这取决于领导,报纸领导非常谨慎。
(3)全国性综合网媒文化记者,从业经验:2年。
现在审查,不是什么不能报,而是变成了什么“火”,就不能报。不单单是意识型态本身,这个不是重点了。任何涉及公众很大反应,影响社会稳定的,社会热点过热了的,就会限制。不仅如此,审查不仅包括什么不能报,而是应该报什么,什么方向报,往积极的方向引导。大方向掌握住,让大家做自我审查。
比如年底北京切除的报导,媒体做的是小人物的辛酸,而不是这件事情是什么的来龙去脉。这个界限,不是通过通知来做的,而是通过媒体自己的判断形成的。不能直接批评政府,但是觉得这个事情不妥,就用“擦边球”的形式做。
2、内化为自我审查
我在香港待了两年,一年前回内地做媒体,但是对什么是红线、什么是敏感新闻的感知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情,……自我审查好像已经成为了一种本能。
(4)时政期刊资深编辑,从业经历:18年。
现在最可怕的,是我们不知道“底线”在哪里,底线到底有多低。
大陆对网络媒体的管理,分为“新闻类”和“非新闻类”。非新闻类媒体没有采访权,也就是不能做原创新闻,只能做新闻聚合类内容,并且只能转载有新闻资质(编按:指资格)媒体的内容,这个所谓有新闻资质的媒体,是有个“白名单”的。但其实大量的微信公众号、门户网站都在做新闻,都是打擦边球,只是没有人抓你。但如果他想抓,他就是“合法合规”的。而且这两年,越收越紧。
(5)微信公众号编辑,600万订阅量。从业经历:6年。
官方有个系统会自动审查你的文稿,这个系统有个功能是“敏感词触发”。没有人知道敏感词的词库有多大。我们常常遇到这个情况:一直告诉你“触发敏感词”,你就不停的改,不停地删,直到稿子能发出去为止,完全是靠自我审查。
比如稿子里面涉及“传销”,我都要想很久,所以改成了“骗局”,就把自己阉割,让你在没意义的问题上审查。
在内容上,我们的自我审查基本上都是每个人的“政治素养”。比如自由派,自由派的观点、自由派的词汇、人物都会规避。
涉及到情色,都会规避。我曾经采访过一个作家,他的自我审查的自动机制,让我叹为观止。比如讲到一段给下半身做改造手术的桥段,他主动说,“我可以把里面的哪些词汇替换成哪些词汇,比如睾丸、阴茎替换成某某。”
(6)周报国际新闻记者,从业经历:3年。
我在香港待了两年,一年前回内地做媒体。但是我对什么是红线、什么是敏感新闻的感知,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情,无论你离开这里多久,不会因为你在港媒待过一段时间,你的“政治觉悟”就退化了。自我审查好像已经成为了一种本能。
令我惊奇的是,那些95年后出生的年轻同事对什么是政治敏感的感知力很吊诡,很多人还是留学回来的。
今年2月,英国首相特丽莎·梅(Theresa May)访华,我整理了中英两国领导人于何年何月曾访问对方国家。当中就提到习近平于xx年访问英国,我身边年轻的同事就说,提到习近平是不是太敏感了?但这根本很荒谬。我不理解他们对“什么是敏感”的判断。
3、最根本的,是立法管控
对新闻管控的法规非常细,要追究起来,就没有哪家媒体的操作是完全不“违规”的。这让每个新闻从业人员都有“原罪”,都是违法的,你看哪家公众号被封号了,有敢去法院告的?
(7)全国性商业周刊记者,从业经历:4年。
说真的,商业新闻泛化的讨论,都是社会新闻。但现在报导的趋势是“在商言商”,不能讨论偏社会的问题。我和公司打交道比较多,现在公司很“聪明”,公关策略非常完善,对负面选题有很好的应对机制,所以有时候不需要我们自己审查,从源头就已经自我阉割了很多真相。
许多UGC平台,大部分内容是监管不过来的,但是如何把这个管起来呢?比如内涵段子、暴走漫画,讲邱少云和黄继光的段子,由头都是有辱英烈,用《英烈法》就能干掉。你会发现,这些好像没什么用的法规,都可以变成打击大公司的由头。
还有“头腾大战”(今日头条和腾讯),因为竞争的关系,两家掐的很厉害,但两家也顺着监管走,互相报复说对方违反相关法律政策,以法律的名义互相攻击。
(8)时政期刊资深编辑,从业经历:18年。
对新闻管控的法规非常细,要追究起来就没有哪家媒体的操作是完全不“违规”的,所以这让每个新闻从业人员都有“原罪”,都是违法的。你看哪家公众号被封号了,有敢去法院告的?而且违法这件事变得“不可测”,你不知道自己违反了哪一条。
现在做新闻,知道“十分”,或者知道什么才是本质,但不能写。要假装不知道背后有大佬,就写表面现象。
很多时候都是自我审查,下笔之前会先想一下,这能不能发出去。过去这几年,时政不能做、后来财经不能做、现在娱乐也不能做,因为会被定性为“三俗”,违反核心价值观。公共场合没有敢言的专家,媒体噤若寒蝉,我真的非常绝望。
二、内容审查:从时政到娱乐,一套全方位的审查体制
1、时政一直是最敏感的
去年报社开年会,老领导说话:“感谢大家把质量降下来了,让我们又安全的度过了一年,没有被停刊。”
(9)时政期刊资深编辑,从业经历:18年。
过去媒体都是追求“猛料”,现在都是看到猛料绕著走。
前段时间拿到个料是涉及军队和地产的,几十个亿,领导下意识反应就是,这个题我们不能碰,让给《财新》吧,这是内地唯一一家还敢言的媒体。不过半年过去了,稿子也没发出来。
内地有真正的敢言的媒体,但之前也都是打“死老虎”(编按:指已经下台或者经官方公布坐实有问题的官员)。现在连“死老虎”都不敢打了,部级以上的领导报导都有禁令。
去年报社开年会,老领导说话:“感谢大家把质量降下来了,让我们又安全的度过了一年,没有被停刊。”这哪是真心的呀,多绝望啊,这个时代。
2、经济与商业,如今也不遑多让
过去我们总吹中国的人工智能如何如何,“中国制造2025”,还没做就开始大吹特吹,现在的基调是都要“保持低调”……人员的流失也很严重。现在周刊从三、四十人到十几人。离开的原因很多,很多人是想不开,也有很多人是想开了。
(10)中央级纸媒经济版记者,从业经验:2年。
一两个月前,河南郑州滴滴侵害(编按:中国网路叫车平台“滴滴出行”五月发生乘客遭司机性侵杀害。)的事情震惊全国,我们策划了一组深度报导,和河南记者站的同事合作。北京这边,我和同事用两天写一篇关于顺风车安全的详细报导,河南那边的记者也拿到了更多的“料”。
稿子刊印的前一晚,我在报社待到深夜把稿子上版,副总编签字,我才离开回家。第二天一早起床,用手机看了下网站,稿子消失了。最后知道是总编把稿子拿下来的,但没有给原因。
我是非常震惊的,我两年前入职媒体的生态环境已经很差,但总以为经济版会好一点,自我审查也不会这么严重。
如果是对“公权力”的监督报导被撤,我是有预期的。但是过往的经验来看,对企业的报导,尤其是像这种涉及公共安全的企业,我们是一定会报导的。差不多过去的一两年,报社一直强调“安全性”,不做对公权力的舆论监督,可是现在对企业,尤其是偏社会的经济新闻,审查要求也愈来愈多。
这两个月中美贸易战,4、5月刚开始的时候,领导的要求是“把调门定高一点”,后来经过一次中美谈判后,又“软”了下来。报导不能使用“贸易战”这个字,改用“贸易摩擦”代替,报导更不能详细展开。
现在(编案:采访时为7月初)“调门”又开高了,而且要求报导美国和加拿大的经济摩擦等等,这些都是或明或暗的要求,越来越感觉经济报导都在被操控。
(11)财经广播电台,记者,从业经历:6年。
一条最万变不离其宗的红线是,“唱衰中国”是不行的。
我们的口径,就是地方媒体跟着央媒,只有“规定动作”没有“自选动作”,跟著新华社和央视的口径。在财经新闻的日常报导中,如果是股票暴跌,只可以用“下跌”这样的字眼,不可以制造市场恐慌。一条最万变不离其宗的红线是,“唱衰中国”是不行的。
在中美贸易战中,一开始中兴的问题引发关注,但是中兴是不是做错了什么的,这是不能提的,对我国不利的内容是要避免的。过去我们总吹中国的人工智能如何如何,“中国制造2025”还没做,就开始大吹特吹,现在的基调是都要“保持低调”。
(12)全国性商业周刊,商业记者,从业经历:4年。
我们收到的禁令,有时候是传真过来,主编会跟我们说,要不快点出,要不就停。我印象中清除低端人口,北京红黄蓝幼儿园的报导都(在网站上)消失的很快。上海携程幼儿园的报导上线一小时就撤了,网站和微信都是我们主动撤的,我们比较听话。
比如《我不是药神》这部电影,前三天都没什么事,第四天禁令就来了,让不要写。我们拿到了导演的独家采访,后来就没出。因为不能攻击政府和法律政策。后发的媒体会比较吃亏,一来是有的角度被写掉了,二来是最重要的,值得报导的点也都被监管堵掉了。
在商业报导中,正常的逻辑应该是,从社会热点中找商业角度。而为了避免社会敏感,稿子的风险我们就会做自我审查,并选择折中安全的方案,把逻辑调过来,从商业热点中,找社会角度。
人员的流失也很严重。现在周刊从三四十人到十几人。离开的原因很多,很多人是想不开,也有很多人是想开了。
每个月要去集团培训。网信办的人每个月会来集团做培训,大多是关于一些意识形态的内容。培训的对象都是一些内容的把关人,比如微信部门的负责人。
有时候我们的作品就这样消失了,比如发在微信公众号的文章,就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主编就说赶快做个截图,死了就真没了。
3、国际新闻不能影射
做一带一路的报导,也尽量不要涉及政治,可以做经济、文化的内容。如果是写外国政治,也是做他们本国政治的报导,不会写他们对中国的情况。
(13)全国周报,记者,从业经历:3年,国际。
国际报导中,政治、革命都是禁忌话题。修宪那段时间,就不能提普京,或者其他一些“独裁”的国家,当局会认为这是一种影射。
记得有一次,福布斯公布了2018年最具有权势的人物榜,榜首是习近平。我们的稿中没有提习近平榜首这件事。但稿子发出后,网信办打电话过来批评,稿子也直接被“和谐”了。
用词的把关,报社会有一个经验丰富的文字校对,不单单是校对错别字。
做一带一路的报导,也尽量不要涉及政治,可以做经济、文化的内容。如果是写外国政治,也是做他们本国政治的报导,不会写他们对中国的情况。
另一点很不习惯的是,我是做国际新闻的,每天必须翻墙。回来不到一年的时间,已经换了4次VPN,每次没用多久,VPN就被查封了。但很多都是我付了1年的年费。VPN就废了,连退款的地方都不会有。而我工作过的两家新闻机构都不配备公司VPN,都要我们自己想办法,可能他们不想承担建vpn的风险吧。
4、人物报导,处处禁忌
“整个文章的基调灰暗,封面不要用这么类型的文章。”……杂志全面转向娱乐,变成娱乐媒体。连微信公众号的名字也改了,变成纯娱乐的公号,写很火的明星。一副自暴自弃的样子,今年上面批评你们太娱乐了,自暴自弃也不让。
(14)人物类杂志,资深记者,从业经历:8年。
很多稿子,领导会嘱咐一句小心点写。我曾经写过一个人物,表面上看是一个玲珑八面的人,如何取得成功,深层的含义写的是他的退化,稿子背后展现的是现实中的问题。这篇人物稿交给主管部门后,得到的评价是,“整个文章的基调灰暗,封面不要用这么类型的文章。”为了稿子发出来,最后做了很多退让。
以前可以写争议的人,现在变得争议人物也不能写,这也是内部领导自我审查的结果。比如有些负面人物是不让写的,比如陈冠希、PG One,阴三儿(编者著:一个北京地下HIP-POP组合),他们并不是被官方明文规定的封杀,但大家好像都知道他们不可以碰。
说实话,我们的空间就这么点了,主管方没什么可抱怨的了,相反我很感谢我的主管方,他对我们算是比较宽容的。
(15)时政人物杂志,摄影记者,从业经历:5年。
2014、15年,我拍过很多现在看来特别敏感的人物,包括艾未未、贺卫方、徐友渔、浦志强、张思之等等,那个时候这些人物都能做。当时杂志的定位是政商大刊。做过硬时政的报道,有时候把长报道藏在内容里,不写在封面上,比如侯德健这种人,还有环境污染的调查报道也发在这种栏目里。
2015年,我们杂志还引用了当时的一句流行语:世界在下沉,我们在狂欢。因为那个时候纸媒都不行了,但我们杂志觉得还能坚持下去。开年会的时候,酒店门口就贴著这种标语。但那次开完年会,媒体就一落千丈了,我们杂志的境遇也急转直下。
2016年,做了一期胡耀邦的封面,差点停刊。之后杂志开始被清算,并保证不碰这些政治选题。
到2016年下半年,杂志全面转向娱乐,变成娱乐媒体。连微信公众号的名字也改了,变成纯娱乐的公号,写很火的明星。一副自暴自弃的样子,今年上面批评你们太娱乐了。自暴自弃也不让。“中国有嘻哈”这种节目也禁掉,因为娱乐当中也会带给你自由。
我看到这家媒体从兴盛走到衰弱,好像昙花一现。以前文化人物、娱乐人物是五五开。
现在不是了,无奈之下杂志也不做新闻刊了,改为做时尚刊。明星的比重越来越多,吴亦凡、TFBoys,还有一些网红。
这个时代是话语权下沉的时代。我2013年刚刚入行的时候,至少媒体还是精英时代,精英话语权,文化人决定大众看什么,但现在大家都想看娱乐明星,大众决定媒体人写什么。
我经历过好几拨记者,刚来的时候都是85前(1985年前出生的人),后来都是85后,现在身边的所有记者都是90后。记者的流失太快了,现在工作群里讨论的都是《创造101》和一些热播电视剧。85前的人都去挣钱,一部分去了新世相、36Kr、今日头条。我猜是因为新的科技媒体给钱给的多,为什么呢,有些媒体人不愿做公关,而科技媒体给的多,又没有政治审查的压力,好像是在做有用的事情。
85后的记者比较迷茫。85前是有话语权的,想明白就转向了。85后还没做明白呢,这个行业就完蛋了,自己还没积累好资源,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而95的记者,很接受这些娱乐化的时代,最痛苦的85后的记者,挺迷茫。
我自己是精英文化的拥趸,我自己做不到精英,但我也喜欢那个样子。我觉得这个时代无聊,笑点很低。
5、文化娱乐新闻,都在走钢丝
这两年广电总局常常现身娱乐新闻,感受最深的是限娱令变多了。现在对娱乐的管控是抓源头,对整个文化产业的收紧 ,报导口径只是其中被辐射影响的一个小方面……现在微博热搜还增加了一个“新时代”的栏目,讲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
(16)新闻类网站,记者,从业经历:3年。
我们做的历史频道偏学术一点,请的也是历史专业的老师和学生,甚至包括一些考古专业的老师。
在这一块“死”的新闻报导中,口子也在收紧。比如3年前,还可以写和毛泽东相关的内容,包括研讨会、讲座和文章。现在就不可以了,知青、文革这些都不行。一句话概括:建国之后的不能碰、建党初期不要碰、晚清的内容要注意。
有时候历史内容,也会涉及到外国的学生运动,这种也不行。1968年法国五月风暴这种也不能写。
(17)周报,记者,从业经历:10年以上,文化记者。
纪录片涉及文革的,中国负面的都是不能报导的。比如戛纳电影节,王兵以文革为题材的八小时长片《死魂灵》不可以写;昂西动画节,刘建的动画片《大世界》(又名:好极了)也不让做,据说其中涉及拆迁。但不是之前划定框框,这些都是事后才说不能做。最近崔永元举报阴阳合同的事情,上级就说不能做。
(18)门户网站,娱乐新闻编辑,从业经历:10年。
对我们的管理不是最直接的,最直接的是从源头,对整个娱乐产业进行整顿。比如 荧屏上不能出现染了头发的艺人,之前红头发的李诞、大张伟,都要把头发染回来,窦靖童有纹身都要被打马赛克。
这两年,广电总局常常现身娱乐新闻,感受最深的是限娱令变多了。现在对娱乐的管控是抓源头,对整个文化产业的收紧 ,报导口径只是其中被辐射影响的一个小方面。
我印像中娱乐新闻的管控从王宝强离婚开始的,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具体的禁令,只有些口头传达。王宝强的离婚案负能量太强,这种明星出轨、劈腿影响社会正能量的新闻,就不能大肆报导,或者首屏推荐。
娱乐新闻越收越紧,加上每家媒体的自我审查,肯定是我宁可严格点,不要出错就好。
微博热搜新闻出事之后,(编者注:2018年5月新浪微博发布《关于加大力度处理热搜榜热门话题榜刷榜行为的公告》)也做了些变化,比如流量极高的内容,就会限流处理。有些热搜就会降级,可能本来进前十的,就会往后排。现在微博热搜还增加了一个“新时代”的栏目,讲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
还会有些热点的帖子,转发评论到一定程度后,就会隐蔽,只有自己看得见,别人是看不见的。
娱乐报导中,每年会有些新闻限制用词的规范,比如标题中不得使用撕逼、逼格、屌丝等。
禁韩令期间,卫视、网站、传统新闻都会不去报导韩国的娱乐新闻,如果有的话也尽量放在栏目下面,而不是首屏推荐。
涉及政治的娱乐新闻是有明令禁止的,比如崔永元,因为涉及国家税收问题;去年很火的反腐剧《人民的名义》,播到后半期的时候,舆论的焦点都在腐败上,在报导上就要求降温。《我不是药神》也是,凡是舆论引向政府的都不行。
近十年的娱乐新闻,都以明星八卦为主,但是这两年,这些都不能做了。著名的狗仔卓伟的工作室被关闭,一大批娱乐公众号突然之间被关掉。
娱乐圈还多了很多敏感人物,比如被官方封杀的PG One,不能起用劣质艺人,比如黄海波、柯震东,吸毒嫖娼等刑事案件之类的 。还有些涉及香港的艺人等,这种情况,之前并不多见,我能够想到的,也只有拍了《色,戒》的汤唯。
电视剧内容创作的限制更是名目繁多,一轮一轮的,最早是不能穿越,不能清宫、不能抗日,不能宣扬同性恋、内容里不能炫富等等。就是过于八卦的报导方式,会增加政策性的风险,但是娱乐又离不开八卦。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做娱乐新闻都变成了走钢丝。
对我们的管理不是最直接的,最直接的是从源头整顿。比如在萤屏上就不能出现染了头发的艺人,之前红头发的李诞、大张伟,都要把头发染回来,窦靖童有纹身都要被打马赛克。
《极限挑战》当中,被延期了好几期,因为有一期反间计的内容,被认为影响人民团结;《明星大侦探》中,“杀手”这个词不许用,改为“神秘人物K”,“死人”也不可以,都影响青少年,改为“昏迷”。到了暑假,又有“限娱令”,(编者注:宣传部门以保护年青人为名,开展新一轮的限娱令,致使很多综艺节目下架。)电视剧内容创作的限制更是名目繁多,一轮一轮的,最早是不能穿越,不能清宫、不能抗日,不能宣扬同性恋、内容里不能炫富等等。
就是过于八卦的报导方式,会增加政策性的风险,但是娱乐又离不开八卦。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做娱乐新闻都变成了走钢丝。
又比如,明星袁立爆料,有的女明星为了红,竟然天天吃斋念佛,并到泰国请小鬼,把尸油涂做成口红在嘴唇上,上了热搜前三。这种微博就会上热搜,但新闻就不会做,因为涉及封建迷信。
虽然禁令这么多,但你去网友的评论区,看到的留言,也都是小粉红居多。网友的政治觉悟都特别高,徐若瑄下面就会有人评论:“台独女明星怎么可以报导”。黄秋生下面就有人说,“港独分子,怪不得找不到亲人”。限韩令报导下面,就会有网友说,“应该一直限下去”。
6、读者互动,重重设限
(19)综合性新闻网络媒体,编辑,从业经历:6年。
我负责的栏目,是一个请新闻当事人或者新闻相关领域的专家和网民互动的栏目。和一般的新闻操作不太一样,一般新闻的内容是由记者编辑把关,但网友的评论我们是无法编辑和修改的,我们不能告诉网友,什么你能说你能写,什么你不能。
这本来就是个互动栏目,也不可能关掉评论区。所以我们就会审核,一来是有个敏感词词库会自动过滤,有敏感词的内容是无法发出的。除此之外,我们还必须对评论区的内容做人工检查。
新闻的口子越来越小,以前还可以做LGBT的话题,2016年开始就不可以碰了。很多帖子讨论公权力,比如城管、基层警察,就会有很多读者在下面爆料,这种爆料贴是一定要删的。
三、把新媒体全面管起来
1、风声鹤唳的微信公众号
以前腾讯会先警告,几次警告后,暂停一周,或者暂停一个月,腾讯今年已经封了十万个公众号,这个数据还是很吓人的,当然有些可能内容特别low的,但也包括品相不错的优质媒体。
(20)订阅人数100万以上的微信公众号,从业经历:2年,非虚构类内容编辑。
对于微信公众大号来讲,没有传统媒体的审读员制度,但大家都需要清楚边界在哪里。
据内部经常交流的信息看,网信办这半年已经有个部门在监控这些公众号,以前是删除稿子、甚至删除后台的资料,现在是直接封号。而这个工作可能已经不是腾讯在主导,他们可能只是配合操作而已。
“毒舌电影”(编者注:报导娱乐电影八卦的微信公众号)那一拨封号,虽然找了很多网信办的关系,但都没有用,因为是被直接点名的。那段时间咪蒙(编者注:微信公众大号)被关小黑屋,变相是保护了它。
经过这一波波的打击行动,我想大家都很清楚自己的边界在哪里。在封号高峰期,我们自己也主动删掉了一批稿,第一类就是涉及政治的,我们绝对不会发。那些和政治“打擦边球”的,我们也会第一时间删,比如清除北京低端人口,和大环境相关性比较高,我们就删了。
还有一类是“三俗”,但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三俗”(编者注:庸俗、低俗、媚俗),比如和性有关的,LGBT也是。我们以前做过和监狱有关的故事,但如果我们觉得涉及公检法(编者注:公安、检察、法院)的也会主动删掉。
在这点上,传统媒体比我们更严格,他们收到的通知,可能是连“负面情绪”都要限制。
网络媒体是没有采访权的,我们也怕管理部门在这个问题上作文章。所以哪怕我们自己采访的,我们也会不写“采访”两个字,改为“记录”。虽然没有明文要求,但这都出于对自己的保护。
现在的处理很多时候是无规则的。以前腾讯会先警告,几次警告后,暂停一周,或者暂停一个月,腾讯今年已经封了十万个公众号,这个数据还是很吓人的,当然有些可能内容特别low的,但也包括品相不错的优质媒体。
创业项目的压力很大,因为成本高,所以我们很珍惜这个机会,不敢在安全性上马虎。比如毒舌电影被封后,当时500万的大号,现在改名,订阅数量一定是掉的,虽然恢复了一年,也恢复不到最好的时候。而且也不能用原来的名字,这对品牌的损失是很大。积累一个品牌很难,推倒它很容易。
投资人和我们开会,也经常会讨论如何应对风险。比如《好奇心日报》被暂停一个月的事情一出,我们就会沟通一下,是不是现在的风声又紧了。
新媒体人的安全感都不强,微信的红利期过去,现在是下行阶段。又没有其他大的流量平台出现。内容、传播渠道、商业模式,这些都是问题。
(21)订阅量600万以上的微信公众号,从业经历:6年,都市话题编辑。
我们大多时候写情感类的内容,红线没有这么多。但也感觉到风向收紧,内容提到犯罪、诈骗、死人、社会不公平造成的人间悲剧都要删稿。
我们写的内容其实是很软性的,比如都市年轻人的生活。但当中会涉及一些内容是不允许被报导的,比如性伴侣,不能采访有多个性伴侣的女性;写快手,快手被整顿之前,讲快手的各种怪现象,快手被整顿后,稿子也被删了。
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中国什么东西都在改变。
我们是微信大号,各方面对我们的关注就更多,比如税务、分销方式、线上销售,工商就会来关心一下,告诫你不要出线。我们办公室所在的片区宣传口,也要我们加入当地的工会,我的真名和电话就莫名其妙的被记录在案,还会给我发信息,比如:“一起向上,学习习主席的讲话。”
一般只有官方背景的大媒体才会收到禁令。网络平台,比如新浪、腾讯这些会第一时间收到通知,之后宣传口径的消息会扩散开,扩散到新媒体自媒体。你要是敢发,你就踩线了,看上面弄不弄你。
我们大多时候写情感类的内容,红线没有这么多。但也感觉到风向收紧,内容提到犯罪、诈骗、死人、社会不公平造成的人间悲剧都要删稿。
“红黄蓝幼儿园”的事情,驱逐“低端人口”的事情,大家都很不忿,自媒体做了一批快递小哥、外卖、超市的小两口,北京小人物的稿子,但这类报导很快就被删了。后来北京的领导下去和这些人握手,说了通要尊重这些最普通的劳动人民的话,官媒就各种转,我真的特别生气。
2、新媒体新闻平台:“不生产内容,但要对内容负责”
(22)互联网新闻平台,项目经理,从业经历:3年。
平台也要有“价值观”,也就是虽然平台不生产内容,但是有责任对内容负责。
我们是大的信息发布平台,会源头上控制非机构创造者来做新闻。对UGC(编者注:用户原创内容)来说,是不能碰政治和社会新闻,那剩下的只能做娱乐和搞笑的内容。我们有一个内容质量中心,数千人的规模,在国内国外都有。要做的就是配合各国当地的政策,“反低俗、反色情、反谣言”,并且按照禁令执行删稿。而事实上,这些标准都不是内生的,都是外部对我们的要求。
3、只能“歌颂正能量”的短视频
我不满意对猎奇新闻的消费,一味的追求流量,也不满意对“官媒”的“跪舔”。觉得一切越来越没意义后,我最终只能选择离职。
(23)短视频网站,视频编辑,从业经历:3年。
我是2016年加入公司做时政新闻,打出的口号是“短视频界的澎湃”。后来因为一个短视频的新闻事故,触碰了某些政治敏感新闻,就彻底转向娱乐,做“知音体”(编者注:中国大陆以煽情情感故事为卖点的杂志)类型的短视频了。
最大的变化以“官媒为荣”。过去的官媒其实是被“污名化”,大家都嘲笑官媒,现在,如果是哪个视频被人民日报、紫光阁的官方微博转了,大家都觉得是种荣誉,要拿出来大说特说的。
一开始做短视频报导,会陷入一种流量的狂欢。很多视频被点击几百万、上千万,甚至上亿的都有。然后就容易沾沾自喜。但其实这件事情到底怎样了呢?它就是个热点,一阵风就没了。做得越久,就越感受到这种狂欢后的虚无。
刚开始到这里的时候,我是很期待的,新的新闻形式,几个亿的投资,被挖过来的记者都是另一家大媒体的资深记者。当时的选题,都是要做调查、纪录片这样的短视频,因为那个时候的纸媒、电视媒体已经不行了,我很看好短视频这个新的介质。最开始,也做过轰动的报导,凉山孤儿、未成年人工厂等等。
但是一开始做调查新闻,就“掰掰”了,互联网媒体没有采访权,禁止新闻短视频网站,所以后来只能做些社会边角料的报导。为流量考虑,做9岁少女怀孕,后来这种也不让做,因为属于“三俗”新闻。
接着就只能做小伙到火场救人,公交车司机急刹车救人这种“暖心”的报导。但“暖心”是这个社会的真相吗?还有做些做“歌颂正能量”的报导,最美女警、最美城管、最美公务员,这些有意义吗?
我不满意对猎奇新闻的消费,一味的追求流量,也不满意对“官媒”的“跪舔”,觉得一切越来越没意义后,我最终只能选择离职。
(江雁南,独立记者,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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