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3号,访谈那天,已近中午。导演陈芯宜滴水未进,彻夜为《大帐篷:想像力的避难所》做最后修剪。在这媒体环境崩坏、电影票房低迷的时代,所有创作都要一人多工、以案养案。是相互倾轧的状态,疲倦却未显露在她瞳里。尽管如此,访谈仍开始于眼泪。而提问平凡不过:“妳为什么开始拍片?”
陈芯宜用回绕的方式回答。如同她走入电影,始于曲折的诘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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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就读辅仁大学广告系,课程侧重行销,“但我是一个必须实际接触人、事、物才有办法说明的人。我无法贩卖想像。”对大学幻灭,陈芯宜不想待在学校,才上大一,就被当了一门《人生哲学》课。人生处处有运命的埋伏,那门未竟的课程是则预言,揭示陈芯宜日后的一再自我推翻与重建。
当时陈芯宜选择把时间投入在摄影跟电影欣赏。幼时学琴、大学玩团,意外接触电影配乐。大二升大三那年,透过朋友,认识独立制片导演黄明川,始正式接触电影制作。“很多导演不管技术面,但黄明川导演不是。无论剪接、灯光、摄影或行政,都要接触。可以说,我拥有的所有电影技术环节,都是在那边学的。”在黄明川工作室工作期间,奠定日后陈芯宜能踽踽独行的基础。
大四,陈芯宜重修大一被当掉的《人生哲学》。这次重修的授课神父较年轻,教学活泼,希望学生试着关心弱势团体。陈芯宜和分组同学选了游民,到财团法人天主教圣母圣心会于大稻埕经营的平安居做报告。社工陪同,使他们顺利做完作业,陈芯宜却感觉游民因此没有“真正回答”他们的问题。完成作业后她深感不安,“我觉得自己从未真正认识那位游民。”
那是1990年中期的台北。这座城仍对零余者相对宽容,街友不被驱赶,而能在华丽盆地边缘暂获一席之地。陈芯宜当时经常在街上独行,晃荡的时光底,于师大龙泉街结识一位近80岁,往往独踞街角,手持笔记本不断书写的李爷爷。
一日,陈芯宜请求李爷爷让她看笔记,发现李爷爷用着简单的英文单字写日记。“当天他的日记,是写他的一头羊带着他到淡水找一匹马。”李爷爷的日记奇幻,吸引陈芯宜与他持续聊天,“认识久了,我开始担心他,便问爷爷他平常都睡在哪?有空可以去找他。但爷爷只回我:『阿饱(导演外号),我认识妳,我们以后一定会再相遇。”
“我们以后一定会再相遇。”多年后重述这句话,陈芯宜仍瞬间红了眼眶。因为认识,人才给予彼此生命之间的照看。“李爷爷当时经常停驻的地带,有家泡沫红茶店龙泉居。老板娘总让他坐在外边一张小桌书写,从不驱赶。在那张桌子上,我看到人与人感情链结的可能。”
然而关系转瞬即逝,温柔的景色往往也都连结着伤心——人如何认识人,人与人如何再相遇?当肉身消逝,关系是否还能存在?而这些诘问的往复重来,则将产生其他更为尖锐的问题:“我”是否希望与人产生关系?如果答案肯定,那么,该怎么做?
叩问一定程度缘生于陈芯宜大二那年,弟弟过世。
弟弟离世,宗教仪式被引进家庭抚慰伤痛,死亡的巨大阴影却仍让陈芯宜的家庭处于崩解状态。“这让我去想,什么是信仰?仪式结束了,我的家庭为什么仍然在原地停留?”而台湾社会解严后不久的生气蓬勃,很快地又趋于紧缩。体制外的共同体聚集形式,早已灰飞湮灭。“社会到处画线,不断排除跟建立规则,那有点像是做广告,必须不断地划分人,才能精准找到目标市场。”
界线即排除。排除即不识。不识即离散,人不照见人。私我与公共的困惑交加,陈芯宜不断自我诘问。当时她已离开黄明川的工作室,本打算出国念书,或声音、或动画,但困惑逼仄她思考,而过程蜕变成为《我叫阿铭啦》的剧本,让陈芯宜正式走上导演之路。
《我叫阿铭啦》是一群流浪汉的故事。主角阿铭无意间在垃圾回收站拣到V8,为里头残留的和乐家庭录像深深着迷。他不断向人述说那是他家,却无人相信;同时,阿铭在城市游荡,与因工殇而在地下道弹月琴走唱的勇伯结识为好友。另一角色,是曾写出百万得奖作品的少年仔,因再也写不出任何东西而流落街头。少年仔几乎被世人遗忘,唯有一位女记者文萍记得他,文萍想要拯救少年仔,并因此采访阿铭、相信了阿铭,将阿铭的家庭幻想,做成节目播出⋯⋯
《我叫阿铭啦》中对媒体记者的角色塑造,戳刺着社会凝视角度的限制。在此限制下,关怀成为善霸,因人并非真空存在于世,人的命运与社会秩序紧密扣连。当温热故事沦为被消费的素材,人即失忆,导致现状的无尽轮回。
最初,陈芯宜所写下的剧本不若后来拍摄的成果带有魔幻与批判:“刚写完第一稿,只有阿铭与弹唱月琴的勇伯,是很写实的内容。给一些朋友看,大家便问:『如果剧情这么写实,何不拍纪录片?』”朋友的提问,让陈芯宜困了大半年,“后来想,我其实没有要讨论游民现状。纪录片着重人现下的状态,会近似于阅听众可在媒体看到的,如肮脏或没工作等形象。但我不想再现那样的影像。相较于议题,我更在乎人的状态、人如何生存——假如我们是『被』生来这世界上,就应该要『可以』活在这世界上。”
换言之,陈芯宜所追问的,是“如果人无法活在这世界上,那么,为什么?”而这不可避免触及体制。陈芯宜在长期田调里,发现老社区经常能留存人情与某些生活方式,这两者交织而成柔韧的承接网络,使边缘者有处安栖。她的观察饱含时间——时间是双向的,如何存在,或如何消逝。带着时间之眼解剖人与体制的关系、穿梭于非虚构与虚构之间,因此成为陈芯宜日后所有创作的基调。
然而,第二次的创作来得很迟。《我叫阿铭啦》让陈芯宜夺下多项电影大奖,不料面临创作停滞的困局,一如电影里的少年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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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芯宜说,《我叫阿铭啦》剧本写完时,她投了第二届短片辅导金的补助。当时和拍片的伙伴都刚毕业不久,有补助金、没经济压力,世界还对她相当宽容,光是找景、找演员,就耗去拍摄团队一年时间。当时共同拍片的伙伴,都只领一万块的象征薪资,“所有人都齐心想把一件事做好。”
这不是现实世界的运作方式。《我叫阿铭啦》拍完了、得奖了,接下来呢?“压力很大,写不出第二个剧本。”压力不仅缘于想超越前一作品的焦虑,于此同时,台湾电影环境已逐渐从1980年代的走下坡路坠入至谷底状态——生产量越来越少,最低的时候,一年总票房不到一千万。
而从90年中期至2000年初期,台湾的文化产业与场域也逐渐体制化。以小剧场为例,过往剧场的反体制,渐渐受到官方文化资源与资本市场意识型态整编,文化自主性受到冲击,工作者的劳动条件也从来没有被正视。文化艺术的繁花爆炸情景已是过往云烟,这一切种种,都让陈芯宜倍感不适。
一天,陈芯宜醒来发现手上烫了烟疤。但对于烟疤从何而来、前一晚发生什么。“我完全没记忆,也不觉痛。”回想起来,那是对世界有爱,同时又感绝望,夹陷于自我与公众间、不知如何置身于世界的窘迫感,宛如她在《我叫阿铭啦》的剧本书写的状态:『如果你受伤,你应该去自杀,为何要因为一个假的理由而活着继续走』。”
理解结构对人的钳制,并不见得可以构成推翻或革命,乃至于人能安稳呼吸的条件。低潮时,甚至会使人恐惧这仅是一场漫长而永无可能实现的幻想。
若是如此,人为何活?倘若眷恋,怎么抵抗?陈芯宜开始回想:还有什么是我有感觉的?“然后我想起Rika,她的演出总被称为丑陋的Rika。她的舞蹈,和一般人认知的艺术和美,大不相同,但她的舞能打到我。不只是脑袋,而是心。”
Rika是日本舞踏家秦Kanoko。亦是陈芯宜《大帐篷:想像力的避难所》片中主角樱井大造的伙伴。日本的舞踏始于对日本舞蹈受西方影响失去原有风貌,以及现代舞的精神内涵,及其需反应社会动乱使命的反省。1950年,第一代日本舞踏正式出现,直直批判原爆与二次大战所遗留的历史创伤。于此同时,亦发展出特殊的美学形式——如全身抹白,一来延伸了日本传统歌舞伎的假面化,一则是带有抹除差异的意涵。装饰创造脸面,脸面则蕴涵社会性的意涵,而当人人皆退于无,新的可能即酝酿而生。
那是1998年。Rika受差事剧团的钟乔邀请来台发表作品后,开始将台湾视为她舞踏活动的重要据点。她频繁往返于台日之间,思考台湾这块曾为日本殖民地的土地与舞踏的关系。
1999年,樱井大造带着日本“野战之月”剧团首度来台演出《出核害记》,陈芯宜在三重重新桥下河岸被樱井大造的剧作震撼得不能自己。2003年,Rika与“新宝岛视障者艺团”合作,从视障者身上看见不为身体外在形势遮蔽、来自身体内部真正的能量。此后,她留在台湾,于2005年创立了“黄蝶南天舞踏团”,樱井大造也和台湾的剧场工作者共同创立“台湾海笔子”,舞踏与帐篷剧,正式在台湾生根。
倘若看过Rika的舞,便能理解陈芯宜为何受她吸引。Rika舞到最后总是狂暴,舞码里必定具备石块与火光。几几没有台词,看似毫无逻辑,但那些拼装却勾起沉淀在人身体里的历史感与记忆。至于樱井大造的帐篷剧,则擅长运用各种充满象征与隐喻的角色,打造一平行于现实时空的世界。可以说,樱井大造是透过戏剧来创造事件,借此撞击僵化的现实来使人颤栗,进而唤起人愿意携手逃脱、颠倒掌控的意志。
换言之,身体并非与这世界抵抗的最后武器,而是召唤的能力与想像的拚斗。那时起,陈芯宜开始成为纪录这两个特殊剧团/舞团的志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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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台湾刚越过政党轮替的第一个周期,由民进党继续执政。声称重视人权与环境价值的民进党政府,施行的政策却与理念背道而驰。其中一项,是为了兴建新庄—芦洲线捷运机厂,而迫迁位于新庄回龙与桃园龟山交界的麻疯病院:乐生疗养院。
乐生疗养院抵抗迫迁的行动,如一映照台湾破碎现实的照妖镜——这座建筑与挣扎存活其中的院民,是台湾百年公卫发展史的见证人。院民以他们残破的肢体进行抗争,戳刺台湾的文化政策、人权核心、发展乃至于转型正义之荒诞。其坚韧的生之意志,吸引诸多边缘前来聚集、协力,海笔子与黄蝶南天舞踏团,即是其一。
海笔子、黄蝶南天与乐生的相遇几乎是一场命定。
乐生院是进入现代后,国家为了推进现代化,在对汉生病有错误理解下,对人施行残酷隔离政策的场所。台湾的汉生病院,不仅在形式上有着殖民的基底,其迫迁政策的核心,更是殖民遗绪未能被清除的产物。而这样的历史空间,正是樱井大造所称的“恶所”——边缘者的所在地,历史与结构夹隙其中,充满生之斗痕。
2006年,海笔子在此演出《野草天堂》,同时,也租借国家戏剧院实验剧场,透过空间的暂时占领,转化了人民对抗国家的意象。2007年,海笔子又以乐生为隐喻,演出《变幻痂壳城》——痂壳城的大门上方有钟塔。塔上有人被高高悬挂,她的名字是“多数”,一名游击兵。在这城里有伤痕、独角仙、妖娥、水笔子、添丁、未生、天鼠,但日后他们将消失于一场大火。
那年的9月12日,新北市政府派出上百名镇暴警察封锁乐生疗养院大门,院民周富子在暗夜里下跪祈祷,上帝可以唤醒国家机器,但天光了,警察以棍棒殴打、拖行手无寸铁的院民与前来静坐的声援者,然后封锁乐生院大门。
同一年,海笔子到北京演出《变幻痂壳城》。“在那里,我第一次觉得自己『不想要只拿着摄影机』。”〈变幻痂壳城〉在北京城的边陲搭帐篷,打工族经过,看见海笔子搭帐棚,便会在一旁指指点点;当帐篷搭起,打工者因为付不出票价,只能从帐篷缝隙偷窥着剧码,“而此时,从隙缝看见剧码的人,会转述给旁边没看见的人,以一种二手传播的方式,把内容转述给旁边的人听。”
中国民工“看戏”的过程,击中了陈芯宜,“因为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参与了这出戏剧。”这经验让陈芯宜第一次思考:“这戏到底是要演给谁看的?而我拍片,又要给谁看呢?”
陈芯宜的反省,呼应了帐篷剧的初始定义:“将被弃置在时间底层的不为人知的声音,无法具象化的记忆,带到帐篷之中。”这个定义不仅仅标注了参与其中者的立场,同时也预言参与者的状态:无止尽地反覆,于失忆中打捞。
2009年,海笔子的台湾成员组成流民寨,主导创作与演出〈无路可退〉。这是第一次樱井大造不在的戏,由其他六位核心团员撑起了台湾的帐篷,这也使陈芯宜开始决定“我要放下摄影机去(帐篷)工作。”
想要放下摄影机,一方面是因为在帐篷里,吃住都在一起,“拍着拍着我就放下摄影机,变成了参与者,一起搭帐篷,做舞台美术。这让我感到满足。”另方面,与陈芯宜同时在记录声音艺术家的经验有关。
陈芯宜说,记录声音艺术家时,她最有感的并非艺术家的表演,而是深夜访谈时,艺术家对自己人生的总结或诠释,这使她意识,她所渴欲纪录的,或许不是艺术作品,而是人的本质。换言之,她所想要纪录的,是“这些人(艺术家),怎么活?”
“艺术家怎么活?”既指向现实,亦囊括精神。而对这个问题的深究,显示陈芯宜所直面的并非仅是创作者的身份,还包括“陈芯宜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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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芯宜进行了一项实验:对于某些在专业判断上应该录下的东西,她尽其可能舍去。这实验延伸自她在纪录声音艺术家时的发现:那些深夜谈话深深触动陈芯宜,“但如果我拿起摄影机,会破坏那个『场』,不拿起摄影机,则我有所感的东西可能拍不到。”陈芯宜深知这实验可能会有惨烈的后果,“这个『没有』到底是什么,我不一定有答案。但我觉得自己一定要经过这过程。影像很重要,『我下去感觉到什么』也很重要。”
纪录终究具有侵略性,游走其间的人,要如何找到基桩,好好站立?这个提问表面上是技术问题,实则攸关伦理——当纪录者的“作品”产自凝视对象的生命,彼此要如何才能对等?这或许才是陈芯宜选择性放下摄影机换取身份重叠的个中原因,亦是她日后能将凝视海笔子成员的片段,精细反刍,最后以《大帐篷:想像力的避难所》,回应艰难伦理分界的支撑。
说来容易,实际而言,身份的转移与跨越,异常艰困。
一次在乐生疗养院,樱井大造说了一段在日本发生的故事:
在70年代,在山谷(日雇佣工聚居区),每天都有人冷死。“我必须面对一种抉择,就是:是要把将饿死的人移到温暖的地方(帮他进行现实的斗争),还是『作戏』?”当时的樱井大造一面投入心力与工人一同抵抗警察,但他依然坚持作戏,尽管必须每天看著有人在隔天因为无法再抵抗艰困环境而死亡,“但每天都有工人摇摇晃晃地来看戏后,再死去。”
山谷区的经历必定蚀刻在樱井大造心底。
2008年底一天冬日清晨,镇暴警察再度出动。这次他们围堵乐生院内的贞德舍,强行断水断电、殴打院民与声援者。那天黎明过后的天空很美,樱井大造站在镇暴警察之前抵抗拆除。可是火早在2007年燃烬。怪手进驻,房舍坍毁。
十年过去,黄蝶南天回到乐生顶坡演出《幽灵马戏团》,而那里仍有院民住居在危旧房舍,当帐篷的火把点起,十年前那被拖行殴打、余气尚存的人,一个一个回来看剧。
陈芯宜与樱井大造踏着同样的脚步。“抗争现场我会去,但不会以那为本去写一个剧本。必须往后去想,为何一只狗无法活着。去想,才会愈想愈深,去触碰到体制的荒谬。以此扩大认同基础,从人的处境去切入。才有办法扭转人的想法。”但介入与旁观如何并存?挖深与直视的代价何其大,人要怎么可以直视死亡,而丝毫不动摇与逃跑?
让陈芯宜持续的理由之一,是编舞家林丽珍。
2000年,陈芯宜在国家戏剧院看见林丽珍率领的无垢舞蹈剧场演出《花神祭》。舞作结束前,场上响起庄严的心经诵念,陈芯宜说:“我的眼泪立刻流了下来。”2004年,林丽珍成为国家文艺奖得主,主办单位要拍摄得主纪录片,陈芯宜二话不说接下。
拍摄林丽珍并不是一项“工作”。林丽珍的舞迥异于Rika,是内敛的、安静的,透过对身体的掌控与稳定来对心志进行训练;同时,林丽珍的作品也多有信仰的色彩,透过观察林丽珍对信仰的诠释,陈芯宜抚平了自身的困惑。
《流浪神狗人》中的主角牛角,是一捡拾垃圾神像的角色。她让牛角跟流浪儿阿仙相遇,使两个无家之人找到彼此。陈芯宜借此颠覆信仰,解释自己对信念的看法。“对我来说,是因为认识了Rika跟林丽珍老师,我才能拍出第二部作品《流浪神狗人》”
访谈时,陈芯宜经常以“笨”来形容自己。然笨并非对世事不解,相反地,“笨”较似于“拙”。是慢成,是必须经过反省后,确立基桩,才敢往前一步的朴实。因每一份脚本所埋伏的提问,都与自身生命困惑紧密缠绕,如果要活,就不能轻巧略过。也因此,当日后众人总感动于她愿意耗费多年拍摄纪录片《行者》与《大帐篷:想像力的避难所》,陈芯宜只觉自己蹲伏田野的漫长过程是一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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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的每一个人,都是陈芯宜能够解决自身困惑的重要他人。因此,当2011年,樱井大造问陈芯宜要不要到剧团里当美术设计的“头”时,她生出了“帐篷需要头吗?”的困惑,而这成为《大帐篷:想像力的避难所》所探索的其中一个问题。
“如果在一个地方,某个人开始升火,升起一团篝火,对我来讲那是帐篷的场域。包括点火的人、照顾火的人、被火吸引过来的人、然后有的时候添柴火的人,所以很多不同的状态在那个火的周围,但是每一个流动的人,他都跟这个火有关系。”
这是陈芯宜在片中引用海笔子团员的一段话,亦是樱井大造身体力行、希望维系的状态。对樱井大造而言,帐篷并非空间,而是一个充满了时间与空间交错的“场”。这个场是为了袭夺充满压榨的虚构现实而生,因而所有人都要与火有关。
但袭夺谈何容易。从陈芯宜的纪录中可以看见,演员朱正明、许雅红与现实的搏斗,血泪斑斑。片中有一段落,是朱正明提着一只皮箱走进当时已被怪手拆除部分房舍的乐生院内,朱正明忿恨抱怨“外面的世界”,欲来到乐生寻找新的安身立命之地;现实中,朱正明为了能继续参与演出,选择状态弹性却低薪的快递工作,在演员与快递员两个身份中无缝接轨。
在现实的夹缝挣扎求存,海笔子出现了解散危机。这让陈芯宜认为,“帐篷是想像力的避难所”这句话需要被重新思辨,内部矛盾需要讨论,并得直面为了实践这个理念所付出的代价。海笔子因此易名为海笔子TENT16-18,尝试蜕变。
陈芯宜注视他们、记录他们,并在海笔子TENT16-18推出《世界是一匹阵痛的兽》新剧时,剪出纪录片《大帐篷:想像力的避难所》。有别于过往的行销模式,陈芯宜选择先不上院线,而是和《世界是一匹阵痛的兽》全岛巡回。
在《大帐篷:想像力的避难所》内,陈芯宜讨论的不只是帐篷剧。如果只记录艺术切面,陈芯宜的记录与剪接可以很单纯,但她在意的是,理想性团体要怎么持续,跟台湾大环境怎么扣合的问题。陈芯宜说,“后设来看,我所追求的工作方式,是《我叫阿铭啦》的那种方式。我在追寻那东西,只是我不那么清楚。”因此新片的映演方式,亦是在实验“『关系对等的可能性』,希望让海笔子TENT16-18也可以踩着这个作品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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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系的对等,以及关系如何对等,并不局限于陈芯宜对自我及其身处场域的锤炼。在她纪录《大帐篷:想像力的避难所》期间,台湾社会历经了三一八占领立法院运动。这之后,台湾再度政党轮替。然而当初表示将谦卑倾听人民声音的有权者,如今在总统府、立法院、行政院,展演拒马装置——若民主隐含对等的概念,这景象,或正戳刺着那年春天意气狂飙时众人遗落的,重要的反省。
陈芯宜将这提醒幽微地包裹在她的影像叙事。尽管“拍完《行者》后,觉得这个年代有一种『不管你怎么喊都没人要听』的氛围。”但她仍在试图了解“这世界是个什么样的世界”。跌撞走着,没有答案,“隐约觉得,人失去了对他人『总有过不去』的那种单纯体谅的温厚,这世界原本该有的面貌,异化到超过我想像的程度。”
“关系僵化、角色固定,所以人不知道怎么爱人。”回头来看,仍旧是最初的疑问使陈芯宜不愿意固定在导演的角色。对她而言,作品的完成并非倚靠素材的拣选、美学的安排,“如果没有伦理,一切都不成立。”影像愈来愈泛滥,信任愈来愈薄弱,这一切终将回头逼仄人面对体制自我膨胀与人们面孔模糊的关联。所以陈芯宜去到帐篷,因为,在没有抵抗的据点时,“紧急避难所”才浮现——而在那里,人与人正在一起。
謝謝,這篇很美而且真正在述說對活著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