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n a video game save the world? (打游戏能否拯救世界?)
——纽约大学 Robert Jones
也许在香港大部分人眼中,电玩游戏恰似政治的对立面:电玩是虚拟的玩物,而政治是严肃的现实,政治应排斥玩味的东西。于是,在香港的政治语景下,电玩偶尔会化为标签性言词:青年搞政治就像“打机玩玩下”,而政治本身不应是“虚拟世界的游乐场”。
香港的政治本已十分严肃。近年政府打压之下,社会自由不断收窄,政治氛围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来。在这种背景下,机缘巧合,我重新拾起《香港无双》来玩。《香港无双》系列目前有两部作品问世,分别是《雨伞革命》(2015/01/12)和《水货围城》(2015/6/18),游戏的母版是著名的《民国无双》(2010/07/21)。
《民国无双》制作者之一是香港本土派人士郑立。郑立集游戏开发者、政治评论家和作家于一身,时常以 Cheng Lap、“九龙帝国”等名在网络及各大媒体发布文章。他在2011年成立游戏开发公司九龙尼亚有限公司,《民国无双》外,还开发了同样以民国为主题的《中山立志传》,以及很有香港本土色彩的手机游戏《光辉岁月》。
《民国无双》是一款回合制的免费战略游戏,以民国时期军阀割据的历史为背景,共有3个剧本、30个不同政治势力供玩家选择,如国民政府、共产党、各省军阀,以至日本、美国等海外列强。玩家选择不同势力,拥有的游戏资源也不同,如据点数目、行动力、兵力等等。不同剧本也会影响各势力的实力分布,从而影响游戏难度。
《民国无双》的游戏设定复杂,玩家控制势力的时候,不仅要攻城略地,也要按照预设的政治取向,政经改革,以增加“政治力”、“行动力”、“治安值”;还要注意外交状态,透过“同盟”、“收编”扩充势力。
正是由于游戏设定很精细,而且过去甚少以民国为背景的战略游戏,《民国无双》取得极大成功,多年来已有逾100万下载次数。可是,《民国无双》在内地大受欢迎后,旋即遭到当局打压,游戏于2011年8月以“严重影响国家文化安全”为由而被查禁,有关的贴吧和网站也被关掉,相信原因是内地和台湾对民国历史的诠释存有极大差异。
从《民国无双》到《水货围城》
《民国无双》十分难得的地方是,游戏开发者在主程序内建修改器,鼓励人们以《民国无双》为蓝本,开发自己的游戏模组(MOD),就连官网也设有MOD专区,推广《民国无双》变种版本的游戏。《香港无双》系列,就是其中一个《民国无双》的模组版本。
2014年9月28日至12月15日结束,香港爆发历时近三个月的雨伞运动。运动完结后,很多参与者都思考如何把这鼓抗争力量延续下去,其中有些人尝试投入文化战线,把雨伞精神转化为不同形式的文化产品,继续鼓励香港市民参与社会抗争,保存雨伞记忆保存。
于是,由草根的二次创作,到各种刊物和书籍,以至像《十年》、《乱世备忘》等电影,如雨后春笋大量涌现。《香港无双》的第一部《雨伞革命》,就是在次浪潮下的产物,以游戏形式讲述雨伞运动两个多月发生的事。《雨伞革命》的创作人、网友刘玄德,在游戏官网这样写道:
占领行动完左之后,善忘既香港人又继续返工返学,9.28出金钟既热血、10.3警黑合作既忧伤、10.15对七侠五义既愤慨、11.26鸠呜团既热情,大家仲记唔记得?……唔记得唔紧要,我地打住机黎翻旧帐,【香港无双 – 雨伞革命】!
(编者按:占领行动结束后,善忘的香港人又继续上班上学,9.28去金钟的热血、10.3警黑合作的忧伤、10.15对七侠五义的愤慨、11.26鸠呜团的热情,大家还记得吗?……不记得不要紧,我们打游戏来翻旧帐,【香港无双 – 雨伞革命】!)
除了与雨伞运动有关的文化产品涌现,香港人抗争议题也变得本土化,右派本土崛起,接著光复上水、捍卫沙田、光复元朗等活动出现;同时,政改争议也持续发酵,公民社会一轮又一轮动员群众。随著时局发展,网友刘玄德于是在2015年6月18日,政改被否决的当日,推出了《香港无双》第二弹《水货围城》,情节内容,大致依据由2014年末,到政改表决期间,香港发生的事情。
由于《雨伞革命》和《水货围城》,皆是《民国无双》的模组版本,所以三者玩法大同小异,只是涵盖的情节不同。《水货围城》比起《雨伞革命》,有更多政治势力供玩家选择,前者仅有13个,后者有24个,《水货围城》的人物角色也更多,增加超过200个,地图也更广阔,共120个据点。
与《民国无双》相近,《水货围城》玩家操控不同势力,会直接影响他们游戏开始时拥有的资源,如“补给”、“资金”、“民心”,继而游戏难度会有所不同。像《民国无双》,玩家需要考虑外交形势,也要进行政治改革,同时要招兵买马,也要考虑兵种和训练等直接影响战斗的因素。
我先挑选了难度系数三粒星的热血公民试玩。游戏开首,热血公民的补给值、资金和民心也较低,人丁也比较单薄,但角色的个别能力不俗,如热血公民首领黄洋达能够增加传媒力,进而增加治安值和民兵回复数量;“教主”则可以增加火力,即是作战时的射击能力。可是,热血公民所处的位置腹背受敌,被容易被反暴力大联盟和民建联夹攻。玩家需要善用行动力,好好提出政治改革,招募示威者和内阁成员,做好日常训练和提升兵种,以壮大势力。
剧情再回合之间会随著不同的社会事件而推进,把政治角力,形象化、具体化为军事战斗,于是一时之间,小小的香港,透过24个阵营,构建成一个很宏大的世界观。比如,踏入2015区议会选举以后,会触发游戏事件,整个泛民主派会和“保皇党”会全面陷入战争状态。又例如,几次退联选举后,本土派会取得香港大学、红墈(即是理工大学)等原先学联控制地的控制权,于是学联和本土派陷入混战状态。在本土派和学联互相攻伐的时候,热血公民可以渔人得利,乘机抢占清水湾的地盘(即是科技大学)。
游戏包括超过二百件政治事件,附有大量新闻图片和面书截图,当然后段部分剧情是虚构的。除了上述提到的退联,也有上水拉面店被水货客包围等民生事件。每件都附以解释,而事件发生后,各个势力在往后回合的运作也会被影响,退联就会触发学联失去部分领地;拉面保卫战过后,上水的治安会自动加到100%。如此,游戏本身已经可以作为很珍贵的研究和教材。
同时,游戏设定超现实得来,又有许多贴近现实的地方,如角色性格、政治立场,甚至各个势力的地理分布。仍以热血公民为例,他们的总部于九龙湾,所以九龙湾成为他们游戏中的大本营位处;西北面的新蒲岗由凤凰龙狮团占据,也因为当时香港复兴会的现实地址位于新蒲岗;东南面的观塘由“保皇党”占据,则由于观塘区议会由建制派占多数。至于人物性格方面,黄毓民可以增加部队火力,因为他素有“癫狗”的绰号,平时词锋锐利;黄洋达可以增加传媒力,因为他在现实掌管《热血时报》。由此可见,《水货围城》的设计十分有心思,可以成为很好的香港政治蓝图入门。当然要留意的是,事隔两年后,游戏中的人物关系已经有所不同,例如黄毓民与热血公民已经分裂,所以玩《水货围城》时,要参照过去两年香港的新闻发展。
对我而言,《水货围城》之所以令人著迷,尤其在于它呈现出的“港式幽默”。游戏设定上,《水货围城》很配合其他同期的二次创作。例如背景音乐中,玩家可选用大热歌曲《城邦会战胜归来》,这首歌改编自《民主会战胜归来》,本来就有恶搞本土派的成份,但却同时在左翼、本土两派的年青社运中走红,三个版本共有超过40万点击率。另外,每个回合的过场画面也极为生动,会有重制一些卡通访问镜头,交代事件。
另外,《水货围城》也展现了无厘头玩笑,玩家可以招揽“白花油花子”颜福伟、甄子丹等、看似与政治风马牛不相及的城中名人参军,其中著名武打名星甄子丹在游戏中被赋予“宇宙最强”的别号,可令部队冲锋全部加一。又例如建制派忠义民团石房有,约战热血公民黄洋达一事,本来只是政治八卦笑闻,《水货围城》却熬有介事以《苹果日报》的街霸改图呈现事件,而热血公民可选择应战与否,应允的话,因为要预约场地,还会损失20资金。据说,提倡复兴华夏、尚古复礼的凤凰龙狮团,攻占“启德”以后,会出现“祭宋帝事件”,因为相传启德是宋王台一带宋末陆秀夫背著宋帝昺投海殉国之处,而2014年陈云等城邦人士曾经身穿汉服,建祭坛,“祭宋帝”,一时成为网上趣谈。以上种种设定,都令熟识香港政情的人会心微笑。
电玩行动主义的幽默与政治
其实大概2014年起,香港涌现过此类以本地时政为蓝本的电子游戏,如手机游戏《问谁未发声》,玩法有点像“老鹰捉小鸡”,玩家要在中环边走边号召群众,然后引领群众躲过警察狙击;还有再早期一点的网上游戏《怒掟路姆西》,玩家向前特首梁振英和掷鸡蛋和“路姆西”(Lufsig)公仔,掷中可得分。打这类型游戏,可算是是很香港、很本土的经验,如果从香港政治语境抽空出来,人们很难理解它们的乐趣。
制作者当初制造这些游戏,可能只为让玩家消消气,以幽默让市民从政治压抑中轻松一下,在现实中打倒不了政府,至少可以在《水货围城》中解放香港;《怒掟路姆西》向权贵掟鸡蛋的动作,也是传统向政权发泄不满的手法。
回望过去的社会运动,其实香港一直不乏把幽默融入抗争的事例,如过往一浪接一浪的二次创作热潮,以及昙花一现的真心爱国爱党联盟。真爱联手拿五星旗,高举毛语录,高唱红歌、国歌,喊“支持中共、支持港共”口号,高呼“支持香港警察,正名特区公安”的示威景象,其实就像打真人版的RPG游戏,十分玩味。
这种介乎游戏和现实之间的表达手法,在海外其实已经成为一种常见的社运抗争策略。塞尔维亚社运人波维奇 (Srdja Popovic) 提出所谓嬉笑行动主义 (Laughtivism) ,即是以幽默和玩笑对抗政权以及政权制造的恐惧。波维奇和他领导的社运组织奥特波尔 (Otpor!),曾经悄悄把一个贴上独裁者米洛舍维奇照片的油桶,搬到贝尔格莱德国家剧院门口,旁边摆下一枝棒球棍。人们见到后,像玩“扑傻瓜”一样,争相棒打“米洛舍维奇”,及后警察赶到,找不到主事人,又不能逮捕路人,只能拘捕那油桶。
但是,作为抗争手段,《水货围城》其实比波维奇的抗争、以及过往香港的真爱联和一连串的二次创作活动,更加抽离而柔弱。当真爱联可以扰乱空间秩序,“狼振英”、“龙虾”改图可以令政权难堪的时候,安在家中,在游戏世界把政权打倒,这种私密的体验可以发挥甚么意义?
电玩游戏作为媒介,跟电影、社交网络一样,可以成为一套政治工具,传递意识形态。对于社运参与者来说,电玩可以是很有效的动员工具。今天,打电子游戏,如 Candy Crush 和Pokemon Go,已经成为跨世代的的消费选择,电玩因此可接触到庞大人口,特别是年轻社群。我们不要忘记,《水货围城》的原组游戏《民国无双》便有高达100万下载量,《水货围城》有可以透过游戏方式,还玩家重温过去发生的事,对政治素人来讲是重新认识,也可让热忱于政治的人毋忘过去的抗争,这是《水货围城》制作人刘玄德讲的“打住机黎翻旧帐”。
电玩的虚拟性,能容许更多叙事和想像空间,令表达内容变得有趣,对政治素人更吸引,《水货围城》有卡通、有笑话,自然会吸引一些人自己探索下去。在游戏中玩家得以模拟不同角色,设身而处地想像、体验不同个体的经历。对于一些政治素人,这份共鸣可以对抗政治冷漠,可以演化成一份情感、道德冲动,甚至成为他们日后社会参与的起点。在《水货围城》里,当中央政府、特区政府、建制阵营的补给、资金比本土左翼、右翼的组织多于十倍,甚至百倍的时候,难免令人油生“锄强扶弱”的心态,更何况在现实,不公的情况更严重。
对于已参与政治的人,玩家在扮演角色的时候,他们需要考量角色自身的立场、客观环境,从而作出相应的决定。假若电玩设计得宜,这种虚拟经验的过程,能令电玩玩家了解现实社会的运作肌理。例如,在《水货围城》,你可以扮演学联、本土派,并思考在资源缺乏时,应该怎样做,在现实中,我们固然不能像游戏里头可以招揽“宇宙最强”甄子丹,但是我们可以多招揽身边的人;在游戏中,我们要提出政治改革来增加行动力,在现实中,我们则要思考如何完善我们的政治论述,来增加现实中的行动力、说服力。而好的电子游戏,情节很少线性单一,而是由一系列可能出现的事件所组成。因此,玩家在游戏过程中可被赋予一定能动性,即使在《水货围城》里,建制与泛民、本土的阵营强弱悬殊,只要苦心经营,泛民、本土的阵营也有胜利的可能。而这种“改变的可能”,又或者“改变的冲动”,可以进一步带到现实世界,转化为真实行动。
最后,我想把话题回归到玩乐这东西。很多人,面对压力的时候,都会打机耍乐来发泄。我认为这也可应用到政治上。一个有趣的玩笑,那怕是自嘲,也可以打破恐惧,让人保持冷静理性,同时安慰同志,凝聚力量,让大家最不堪的时局下,坦然走下去。当恐惧是政权最大的工具,幽默就是人民最好的反应。
在令人压抑的政治环境下,像《水货围城》纯然好玩的东西,其实已经十分重要。
這篇切入角度不錯,算是傳達出那種無奈又幽默的情緒了。但正如我們不喜歡粗製濫造的假新聞一樣,我們同樣也討厭蹭政治熱點、瘋狂抽水但製作麻麻的「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