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火战争：假新闻、假假新闻与中国因素

因为众宫庙上凯道“进香”行动，让“禁香”成为台湾热门话题，一开始，它仍循台湾过往讨论公共议题的轨迹前进：民间（宫庙）反对政府“禁香”政策，提出自家的科学论述反驳；而后，便会有支持“禁香”的声音浮现，反驳宫庙主张。在激烈的公共讨论后，或许会有一折衷解方出现，或许无法让双方都满意接受，但确实能稍微改良现状。

过往十年台湾的社会运动中，一个议题一旦成为舆论热点，多半会循著如此正、反、折衷的节奏进行，为社会留下进步轨迹。但在这次的正反意见交会之间，杀出了“中国假新闻”这只拦路虎，让原先能聚焦讨论的议题，形成在“中国因素”的乌云下的“假新闻”与“假假新闻”的新战场。

面对政府的减香政策，首先登高一呼的“捍卫信仰守护香火大联盟”提出数据，要求政府不要将民间信仰污名化，7月4日，联盟贴文指出：

烧香燃金银纸皆非日常生活的主要污染源，甚至排不上日常污染源的前三十名，工业(31%)与交通工具(37%)的污染占比都远高于香金燃烧(0.3%)，政府不该误导民众，甚至捉小放大，对主要污染问题无所作为，让民间信仰被视为污染空气的仇敌。

而在这篇转录甚广的网宣之下，不少信众开始痛批政府发动“宗教战争”，另有人认为这是民进党上台欲“去中国化”政策的一环；有人则认为政府是“柿子挑软的吃”，欲透过寺庙减烧的政绩来掩盖自己在两大污染源——工业与公路运输——管制上的无能为力。

联盟的“金香燃烧0.3％”论发酵后，不出数日，便有研究者站在支持减香、管制金香的立场，反驳此一论述。7月20日，台大风险研究中心博士后研究员赵家纬指出：

2015年纸钱燃烧占全台戴奥辛与重金属排放量的比例如下：
戴奥辛：1.99% (对照组：重型柴油车2.08%)。
铅：0.13% (事业废弃物焚化炉 0.21%)
镉：0.7% (二级铜冶炼 0.68%)
砷：0.17% (集尘灰高温冶炼设施 0.17%)
汞：0.14% ( 火化场 0.2%)
资料来源：环兴科技，2016，固定污染源戴奥辛及重金属管制策略与调查计划。

再补充一下，用排放量占比比较其实不适当。因为此次的减香倡议，著眼于其暴露风险。依据台大生工江国志的硕士论文<台湾寺庙中颗粒物质与多环芳香烃化合物之健康风险评估>，其研究结果显示致癌风险可达到10^-3，远高于美国环境保护署 (United States Environmental Protection Agency，USEPA) 所建议之百万分之ㄧ (10＾-6) 的标准。

坐视不管，犹如献祭。

虽然仍有网友针对这两份研究计划提出质疑，但赵家纬确实点出联盟论述的盲点：污染源管制不该是“比大小”问题，追究污染源占全体比例高低，意义不大，讨论污染源本身对人体是否造成危害，才是关键。更何况，作为“对照组”的重型柴油车、事业废弃焚化炉等设施，多已有相对应的法规管制，唯独宫庙仍未有明确的管理规则。

但是，接下来，正反意见并未继续以科学数据持续辩论、交锋，反而岔进了“减/灭香疑云”与“中国网军论”的歧路。7月20日，据传总统蔡英文在民进党中常会上得知众宫庙要上凯道“反灭香”，当场动怒，质问内政部“为何没有澄清网路谣言？”直指政府“会被网路谣言害死！”

7月21日，民进党立委庄瑞雄等人便召开“尊重宗教自由，环保减香不是禁香”记者会，认为“灭香”传闻只是一场乌龙，关键在于“减”香与“灭”香这两个字在繁体字中“长得太像”才引发误会。

此言一出，基层信众哗然，“这是当做我们不识字是吗？”不少宫庙社团中出现反弹之声，游行主办单位、北港武德宫主委林安乐更是无法认同。

“『全面替代拜香及金纸，落实不烧作为』。”林安乐手拿著环保署在2016年底举办“庙宇宗教领袖推动减烧会议”的简报中，提出的“环保祭祀之长程目标”，一字一句地念出，“『推动封炉』，（民进党）还出来澄清说没有要封炉，可是有啊，这些都罪证确凿。”林安乐更印下厚厚一叠各地的公函、手册、海报、罚单、会议纪录等，证明基层宫庙确实感受到“灭香”危机，而非只是受几个“网路谣言”洗脑就劳师动众北上抗议。

虽然，仔细研究这些文件，除依《空气污染防制法》所裁处的罚单外，这些文件大致符合民进党针对此事的定调，即“只是劝导减香，没有强制灭香”，但却能充分感受到政府积极推动庙宇减烧，不但在重要节庆大力推广集中烧金、以功代金、网路普渡，或订定相关办法来奖励配合政策的庙宇，甚至补助寺庙装设PM2.5侦测器。而在各县市网站上，也能搜寻到许多减烧成果，如台中市登记立案寺庙1006间中，便已有485间推行金纸减量、769间推行一炉一香，看来“成效卓著”。

但是，并未设定底线的“减香”政策，到最后是否便指向完全“禁止烧香”？这是基层信众心中的忧虑。“我们过去这几年来，点点滴滴感受到的事情，不管国民党、民进党政府，来自台北的意见，就是想要灭绝香火、要做零燃烧，他还不承认，要说成是我们看错字、是网路谣言、看几个line讯息就上街头，就当我们乡下人是白痴就对了？”一名信众在游行现场蔡小姐不满地说。

而几乎在庄瑞雄提出“减/灭误读论”的同时，立委王定宇更直指灭香谣言的源头就是“中国网军”，王定宇在脸书上开战：

这些扰乱台湾的谣言，国安单位已经证实，有许多来自中共网路部队和谣言制造网站coco等，加上台湾内部的配合者，大量散播，要打击台湾政府，除了有关单位的查办外，我们更应该发挥“散播真相的力量”，保护自己的国家！

争议一下拉到“国家安全”层次，甚至说是共产党“第五纵队”在台操弄舆论的成果，不少媒体开始追查“红色谣言供应链”，让各家信众更加反弹。林安乐更在脸书戏谑地说：

加入第五纵队，潜来台湾后，一直还没有人跟我接头。我已经，等了45年了……

（我也是到昨天才知道我的身世）

网路上也随即出现“烧香第五纵队：我们是民进党眼中的共匪”粉丝专页，“反禁香”支持者用以自嘲、取暖，有一篇贴文甚至特意用简体写道：

减=减
灭=灭
学我们第五纵队写简体字就没事啦!!!!

固然是幽默的自我调侃，却也隐藏了支持者的不满。一场香火战争至此，原本该被讨论的“烧香占污染源比例？”“即便比例低是否也对人体有害而需要管制？”“改善金香品质能解决问题吗？”等关键问题，至此已少有人讨论，社会理性辩论、正反双方交锋的回路，被“中国因素”截断大半。

更离奇的是，在7月21日，民进党立委段宜康脸书发文指责台南市副议长郭信良“栽赃”、“造谣鼓动宫庙”，意指郭信良才是“假新闻”源头。此文一出，让不少围观群众调侃“到底假新闻是中国进口、还是本土制造？”“其实郭信良本身就是中国假新闻的源头？”

事态发展至此，已经有不少读者在问：“到底是禁香新闻是假新闻、还是说禁香是假新闻的新闻是假新闻？”大绕口令之间，许多民众认真参与讨论、厘清真相的热情已被浇熄大半。

正式游行当天，林安乐在凯道上笑著澄清：“我真的不是共产党！”引发台下哄笑，看似为这一波香火战争画下了暂时的句点，却埋下了“假新闻”与“中国网军”这一假想敌介入正常公共议题讨论的伏笔。

回归宫庙游行本身，众神的力量到底是如何串联、动员的，请见深度报导《众神凯道进香记：宫庙如何“串联”彼此到总统府游行？》。

（实习生林昱帆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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