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山、一、月!”见到端传媒名片上的“端”,他们忍不住齐声念道。口中的那串密码是仓颉输入法,“我们没学过注音!”长辈们开怀笑著。他们当中的许多人,是住在台北市万华区新忠里的第一代外省人。
里民办公室的一个十坪的小空间里,长辈们坐在电脑前,专心盯著前方打著“非常ㄏㄠˇ(好)色”(编按:一款整合美工绘图、影像文字排版、创意编辑的DIY软体)字样的大投影幕。
戴著耳挂式麦克风的讲师张望豪正在回答同学们的问题。白发的他操著江浙口音,总是瞇著眼,挂著笑容,弯下腰来查看硬体设备,那般活力,很难让人想像他已高龄87岁。
1930年出生的张望豪,65岁退休后,到文化大学进修推广部学习电脑软体。他曾将电脑绘图作品送到资策会,参加65岁以上长者的竞赛获选,获颁“信息爷爷”。
张望豪学习电脑,20年来没有停过。每回上课前,他会早半个小时到课堂问老师问题,反复练习软体操作。结业后,他与电脑课的朋友们共组老年人电脑俱乐部,每周互相交流电脑学习的问题。即使俱乐部解散,他仍自学不辍,勤于买书自修,累积对科技的认识。
2009年的夏天,80岁的他,借用里民办公室的空间,把家里的旧电脑搬到里民办公室,鼓励社区长辈学习使用各式各样的电脑软体,并将这些学费拿来添购新电脑。他在社区里有好人缘,许多长辈因他的介绍,产生对学电脑的兴趣。
在新忠里电脑班教课,他观察,平均60多岁的学员们,对“做图”比较有兴趣,对文书处理软体如 Word、 Excel 反而不太有热情。他开了许多教授如何制作贺卡、美化生活照片的课程。
张望豪也使用绘图软体Photoimpact,教长辈们如何调整照片光亮、修去相片中的脸部斑点、把脸修得小一点,以及如何在照片上“瘦腰”。
他最常使用的软体是“非常ㄏㄠˇ色”,这套软体是国中生的教材,里有各式各样的套版,以及各种节庆的卡片边框、背景。他让学员们建立许多资料夹,存入各种范例图,例如从网路上载下来很多花鸟山水,还有许多长辈们自己画的写生、或是日常生活中的摄影作品。
他也教授影片制作,让学员使用影片编辑软体“Corel Video Studio”。我们到访这天,他选了花鸟细笔写生的背景,文字则选“文鼎古印体”,字体外围缀以鲜艳边框。最后,要让它们“动起来”;他做了特效,选了字体由上而下飞入的“快显”效果。“让静态的图片都可以变成动画,这样就比较活泼一点,”张望豪说。
“遮掉不好看的地方,就完美了,”说起作图,90岁的李尚达很有心得。李尚达是张望豪的学生,得意秀出上课两年累积的作品。
在这之中,有他在终战七十年时,接受前总统马英九颁发勋章的个人照片,他在照片上配了自己最喜欢的康乃馨、玫瑰花,画面显得非常工整。
李尚达把这项习得的技能,用来在记录生活。每一次与朋友聚会,他会对照片加以点缀,仔细帮每个人胸前加上一朵小玫瑰。又例如,在自己退伍的老照片上,加上圆弧排列的文字,并在一旁打上日期。
长辈们完成了作品,则时常用手机拍下电脑萤幕上的成品,透过他们最习惯使用的Line通讯软体发送出去。
如果说时下流行的“长辈图”在台湾有些基地,这个小小电脑教室,必定是发源地之一。
“从基础班,学到基础班”……败给记忆的学习之路
“我都不知道爸爸在做这些!”张望豪的女儿说,“有阵子我发觉他很奇怪,同样的文字换了一个花边底图,又传来了一次,原来他在做Line图。”
平时,她除了收到张望豪做的问候图,逢年过节还有卡片,就连她的结婚纪念日,也能收到父亲设计的“结婚纪念图”。
张望豪的学生累计超过百人,许多人向他学电脑,一学就是数年。学员许太太就自嘲,“从基础班,学到基础班,”因为人上了年纪,就容易健忘。
许太太说,张望豪准备大量的笔记让他们理解,但大家还是常败给了记忆。张望豪说自己在学习时,就一直重复发问,更加体认到,年长者学习常出现的问题。因此,教导学生时,他会非常有耐心,讲过一遍又一遍。
以前常听邻里长者抱怨:“我才不要用!每天一直信息通知,很烦呢!”直到他们学会使用新科技,就在Line上传信息,比年轻人还勤快。
学员也把这股学习之风带入生活。许太太说,除了课堂学习到的电脑制图,她的孩子跟媳妇,还会教她用“美图秀秀”手机软体来做图片。
“很多人以前不喜欢,很抗拒使用智慧型手机,后来是不得不用,”新忠里现任里长邱文龙说。
邱文龙是协助张望豪开设电脑班的幕后推手,经常观察长辈们如何使用新科技。他观察,在这个智慧型手机和通讯软体当道的年代,老人家也得学习使用智慧型手机;以前常听邻里长者抱怨:“我才不要用!每天一直信息通知,很烦呢!”直到他们学会使用新科技,就在Line上传信息,比年轻人还勤快。
“挡不住这个潮流的,”邱文龙说,社区里许多长辈都很依赖Line通讯,借由传送长辈制作的图片、影片,以及免费通话,平时跟远方亲戚联系。他说,新忠里里面有很多独居的老人,孩子在外地工作,假如不学网路沟通就会跟孩子们断了信息,“光打电话已经不能满足他们了”。
邱文龙对长者服务很有热情。受访时,他边忙著接电话讨论修缮水电及长者配药问题。他说,新忠里共有五个社区,其中,莒光社区、复华社区、慈爱社区、华夏社区都是旧眷村;而忠恕社区则是南机场二期的改建国宅,保存台北的传统聚落,还有猪哥亮的电影《大尾鲈鳗》中出现的台湾杂货店,里头住了不少单身、独居、经济弱势的老人社区居民。这些人,都是他服务的对象。
邱文龙当了三届里长,早期服务时都是用手机,有了Line以后改变了服务的型态。新忠里的居民之中,有24%的人口是65岁以上的长者,有60多个社区退休的守望相助队员,成员都是退休长辈,年纪最大的,还有93岁的志工。
他观察,长辈在学习使用通讯软体阶段,常研究著如何“加好友”、传信息、建立相簿,一有机会聚在一起,就是讨论各种新发现。一旦学会了,就开始彼此“Line来Line去”。
那些长辈流传的图片,是他们分享生活感触的管道,许多长辈喜欢丢长辈图更胜于文字信息对谈,且在传图时大多是“单向式”的分享;他们透过这种传图的“嘘寒问暖”的方式,以及群组中显示的他人“已读”,来获得安全感。
光是邱文龙的手机里,就有客语班、日语班、运动班级等群组,串连社区的人脉网络。群组里时不时出现大量的“长辈图”,彼此问候“早安”、“晚安”。
根据Line于2016年发布的报告,台湾有近1700万人在使用 Line,中华民国眼科医学会去年10月调查结果,60岁以上银发族,是Line的重度使用者,占总使用者的47%,人际网路形成长辈在行动网路上紧密的社群。
“我们年轻人不能理解,为什么Line上为什么有那么多‘早安’、‘午安’、‘晚安’,或许我们年纪还没到吧!”张立人(化名)说。出生于1980年代的他,做过许多商业与政党组织工作,手机里,多的是长辈群组。
他观察,长辈生活中在意的事物,例如养生、心灵鸡汤、子女教育图文等,经常在他的Line群中流传。相较于年轻人,长辈使用Line有另一项特征:重视家庭人际关系。
张立人认为,在家庭群组里的对话,长辈会比较具有主导性,年轻人不常发言。他分析,那些长辈流传的图片,是他们分享生活感触的管道,许多长辈喜欢丢长辈图更胜于文字信息对谈,且在传图时大多是“单向式”的分享;他们透过这种传图的“嘘寒问暖”的方式,以及群组中显示的他人“已读”,来获得安全感。
中华劳资事务基金会“台湾劳动智库”委员陈功轩开课教授Line的“行销术”,也开课教长辈群体如何使用Line。他有3000名Line好友,被加入超过一百个群组。
陈功轩任职电信业超过10年,见证通讯的演变由2G到4G,出现Line贴图、影片、图片,沟通方式的改变让通讯变得更丰富更多元,更改变生活方式。
长辈图的流行,也给陈功轩的家庭生活带来改变。
陈功轩的父亲比较严肃,两人长年缺乏双向沟通,“一方面我不敢讲,一方面我爸比较没有耐心。”他回忆,父亲使用Line之后,常借此表达情感,常分享旅游照片。某种程度上,图片取代了语言,家人都乐见父亲变得更开朗。
“想要教这个,是我走了以后,可以留下什么”
任职于创投公司的专案管理人员的蔡承勋,早在Line于2011年6月进入台湾之际,就申请了帐号。蔡承勋曾收过不少长辈图,他观察,在现实生活中,长者往往因为不擅长表达情感,而一直传图给他,希望借此可以开启聊天话题。那些长辈们间流传的Line图、Line文,不仅维系人际关系,也让使用者们形成紧密的意见群体。
然而,通讯软体上的谣言不胜枚举;例如Line总部就常发表声明,澄清假信息。长辈们成为通讯软体重度使用者,这是埋藏其中的隐忧。
蔡承勋就建立了一个名称为“上一代优文联盟”群组,搜集长辈图,以及众多“谣言文”。常见的假信息之中,不少是模拟Line的官方信息,声称“本信息夹带病毒,请不要开启”,或“近期先不要吃泰国水果罐头,因为会染上艾滋病。”蔡承勋哭笑不得:“这是什么科幻片剧情?”
邱文龙也发现,新忠里的长辈们时常容易受到Line的信息影响,他自己就吃过假信息的闷亏。
有一次,Line上流传“年金改革委员会”(编按:该会为中华民国政府所设立的特殊政府机构,直属于总统府,为国民年金提出改革方案)委员,每人车马费高达新台币2万元,身为退伍军人的邱文龙看见了,一气之下转传群组。
后来,他上网比对信息,一查发现车马费2000元被写成了2万元,赶紧写了一篇更正的文字,再传出去。几次经验之后,他变得谨慎,绝不随便转传没有根据的信息。
场景回到新忠里的电脑教室。邱文龙看著张望豪,告诉记者:“张老师辛苦,礼拜三上课,礼拜四开刀,出院隔天又来上课,他绝不请假……。”
仔细一问才得知,张望豪刚动了心脏手术,出院隔天立刻冲去教课。满腔热情不抵身体衰老,今年是他最后一年教课。
张望豪翻著八年前,第一次使用的班级点名簿,那是2009年8月,他第一次开班授课,全班只有三个人。谈起学电脑过程,他老爱提起文化大学进修推广部教他电脑的老师,以及当时一起修课的同学,而如今,他们都不在人世了。
“我学电脑16年,教了8年课,想要教这个,是我走了以后,可以留下什么,”张望豪微笑道。一如往常,他留到最后仔细检查每一部电脑,确认都正常关机,才关门离去。
不知道如果五十年後,等我們老去,孫子基於他們自己的理由,不滿我們用打字的,覺得打字很虛偽,該跟他們一樣養成用腦波通訊的習慣,問題是我們不見得熟練那項技能。此情此景,我們該作何感想?
打字確定就比較真誠?「早安」從ㄗ到按發送,也就按四下的工夫,我看不出用圖取代,有需要到被嫌棄的地步,過了吧。
不曉得不滿老人圖的人,有沒有試著跟老人講講你收到老人圖當下覺得「很沒誠意」的感受,還是你覺得他們有義務懂你?如果是這樣,恭喜你,你們又成功打造出兩個老死不相往來的世界。
我們當然可以很瀟灑的批判老人圖,因為我們轉過身去,有更廣大的文字國可以供我們取暖,那這樣誰又比誰層次高?
學習能力不是每個年齡層都對等,年輕人可塑性高,加上我們從小就在數位時代耳濡目染,打字自然駕輕就熟。當這個時候,老人嘗試著要融入年輕人的生活,或者想尋求同儕的慰藉,選擇了他們比較容易的方式表達情感,然後被一些抱著鍵盤長大的人心安理得的指手畫腳,這樣很厲害嗎。
我們更應該在意的,應該在於他們究竟是不是抱著關心而傳,而不是糾結在老不老人圖這種形式化的問題。如果他們確實是出於關心,那問題就是你們彼此關係疏離,你嫌他煩,圖只是陪葬而已,不要模糊焦點。
當然,我也不爽他們太頻繁的傳,但我也還在思考怎樣叫「頻繁」。
長輩圖確實令人反感。
誠如另外一位讀者回應,
寧可收到長輩打錯字的問候,
也不要每天早中晚收貼圖。
希望教貼圖的人,
更應該教導老人禮節,
以及驗證和不散發謠言。
否則,
社群軟體只是讓老人臭,
更加發揚光大。
前陣子剛好在教近70歲的長輩使用line, 發現其中一個很大的障礙在於打字, 因為鍵盤太小, 而且她的手指控制也不如年輕人了, 無法按到準確的位置上。我想, 要求長輩打字或是使用 emoji 真的是太過苛刻了。
不得不說,小的將邁入不惑之年紀,但是身邊的同事以及晚輩都異常討厭 line 問候圖,除了上面都是廢話外,還常常傳送一推就跟收到垃圾信一樣不悅,
比起 line 貼圖,長輩要關心還不如真的自己動手打「吃飽沒」三個自,即使打錯、或是打成 emoji 也沒關係,但傳送 line 貼圖,據我所知很多人連自己親人的聊天室都拒絕通知了就是不想要看到大量的垃圾 line 貼圖問候語。
可是中國和香港那邊是怎麼產生的,好好奇
我爺爺也是長輩圖的產製者,當我教會他怎麼做圖加寫文字後,每個清晨都準時收到他可愛的問候。
Fini您好,太棒了,如果您也願意寫寫您的爺爺的故事,歡迎來稿分享:editor@theinitium.com,謝謝!
@sherrymeng 對,這令我很意外是那些人做長輩圖的說呢
原來電子產品對上了年紀的人也有很大的市場
老爷爷很棒😌希望能推出更简洁方便,适合老年人用的电子产品。
看来喜欢养生朋友圈传谣还真挺普遍的。
我感觉你们新闻界还是要靴习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