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僚被炸、出生入死,他为何要在枪杆子下替人送食物?

问忍足谦朗为何选择出入战区,而且持续30年?他答:“因为如果我们不做这些事,成千上万的人就会活活饿死。”
台湾

一名日本青年捏着一张薄薄的地图,在滚滚黄沙中跳上一辆卡车。卡车颠簸了一周,驶过他未曾目睹的蛮荒。除了卡车司机,他没有同伴,白天得马不停蹄找人,夜晚不是睡在卡车上,就是宿在路边教堂。

他是忍足谦朗(Kenro Oshidari)。时间回到1989年,这是他首度进行粮食救援任务,地点在非洲尚比亚(又译赞比亚)。

在那个没有 Google Map 的年代,他必须凭着一张简陋的手绘地图,挨家挨户寻找曾被注记的儿童医院与门诊,执行联合国世界粮食计划署(World Food Programme, WFP)的营养补给品与粮食计划。那是一场震撼教育,每一趟下车,都得面对一群饿得奄奄一息的儿童。

33岁的忍足谦朗并不知道,粮食救援从此会成为他的人生志业,让他在世粮署一待就快要半个甲子。后来,他成为世粮署亚洲区主任,带领超过3000人、成员来自77个国籍的团队,致力于打击饥荒,期间曾踏遍全球冲突与天然灾害区域,包括科索沃、阿富汗、苏丹、北韩、肯亚(又译肯尼亚)、尚比亚、柬埔寨、菲律宾。

联合国世界粮食计划署

联合国世界粮食计划署(World Food Programme, WFP)是属于联合国的食品援助组织,总部位于罗马,成立于1961年,现为全世界最大的人道救援组织,成立宗旨为致力于对抗全球饥饿。世粮署在全球超过80个国家设立办公室,帮助无法生产与获得粮食的人和家庭。目前,世粮署是联合国预算第2大的机构,2016年粮食援助预算为60亿美元。(资料由端传媒综合整理)

无止尽的饥饿,形同接连来袭的隐形海啸;行经恶水烽火,他才逐渐领悟,死荫幽谷里,或许能因一场即时的外援,成为应许之地。

忍足谦朗日前受财团法人龙应台文化基金会邀请,赴台湾举行演说,分享全球缺粮现象与相关救援经验。此行他接受端传媒专访,分享前线工作者所目睹的粮食困境,以及饥饿背后更纠葛的利益冲突、资源不均难题。
“对于被援助者而言,世粮署题供的协助,看得见、摸得到,很快就能看到救援成效,”25年来,忍足谦朗走过多处重大天灾人祸现场,谈起运送粮食的初衷,他这么说:“我喜欢这份工作,因为可以见到人们接收、食用我们送抵的粮食。”

饥饿游戏从未停止!多肇因于全球冲突

只是,粮食救援,是件永远要和时间赛跑的差事。执行任务时,有时必须牢牢踩住立场,有时,又得打破既有规则。“每个国家,都有不一样的挑战,”忍足谦朗说。

他回忆,输送粮食时,最常见的状况是输送困难,诸如物流受阻或正常陆路中断。世粮署团队必须临机应变,改以水路运输、直升机空投等方式,将食物安全送达。若行经泥泞丛林,还曾动用象群运送粮食。

但也许,物流还算较易解决的问题。摊开世粮署近年的粮食援助预算,高达80%资源投入人为冲突地区;忍足谦朗观察,全球战争与冲突不断,这些“人为因素”,往往才是无尽饥饿的主因。

例如,北韩政权向来神秘封闭,政府亟需世粮署的粮食援助,却又限制境外人员动向。早些年,世粮署人员到了北韩,必须提前一周递出申请,到了当地,不但没网络可用,北韩政府甚至规定不允许熟悉韩语的外籍人士随行、要求工作人员不得接触当地市井民众。

忍足谦朗为此和北韩政府交涉,前后长达15年。如今,世粮署人员进入北韩,只要24小时前告知即可,其他情况也大幅改善。“我们不会只把食物给你,却不管食物的去向,”他坚持。

食物救援,提供的援助是粮食,但所带来的效益,往往不只是食物本身。世粮署长期耕耘校园营养餐(School Feeding)计划,在偏远地区,选定特定学校发放餐食,除了提供儿童成长所需的基础营养,更间接鼓励家长正视学童的受教权。

1999年的科索沃战争,又是完全不同的挑战。冲突区成了残破空城,世粮署人员运抵食物后,发现无法租赁办公室,更遑论贮存运抵当地的粮食。同样棘手的是,当地没有火源,就算运来大批面粉,居民也难为“无火之炊”。

时间不等人,忍足谦朗当机立断,找到废弃建筑充当仓库、用以贮粮,并找来附近的烘培师,以部分面粉作为酬劳,换取这些烘培师的资源与人力,产出大量面包。

而在大部分冲突地区,世粮署由于必须将食物送达冲突双方难民手中,倾向和政府、叛军双方交涉。但在阿富汗,塔利班武装人员和阿富汗政府军对立持续升高,情势比其他冲突区域更棘手。忍足谦朗选择不与塔利班游击队直接交涉,“有些地方我们进不去,就请伙伴帮我们运送食物,让他们代替我们进去。”

世粮署找到了位于阿富汗境内的非政府组织,甚至雇用当地私人企业人员,协助运送粮食。但,情势一片大乱,如何确定食物安全送达?“我们和这些伙伴签订合约,同时在发放食物时告知难民热线电话,”忍足谦朗解释,有了热线,哪怕地理位置再偏远,难民若不满意食物送达状况,拿起手机,随时能反映前线状况。

食物救援,提供的援助是粮食,但所带来的效益,往往不只是食物本身。世粮署长期耕耘校园营养餐(School Feeding)计划,在偏远地区,选定特定学校发放餐食,除了提供儿童成长所需的基础营养,更间接鼓励家长正视学童的受教权。

“这很像是‘贿赂’父母,”忍足谦朗笑得有点无奈,但他也亲身见证此种“贿赂”收到的成效。例如,在缅甸北部的穆斯林聚落,女孩常被迫失学、在家工作或打理家务。世粮署在当地提出诱因,高喊“让女孩上学的家庭每月可领取食用油”,父母们的态度渐渐转变,如今,当地校园里明显出现更多女孩。

忍足谦朗生于战后的日本,大学后负笈美国求学,从没过上苦日子。问他为何选择出入战区,担任粮食救援工作30年?他答:“因为如果我们不做这些事,成千上万的人就会活活饿死。”
忍足谦朗生于战后的日本,大学后负笈美国求学,从没过上苦日子。问他为何选择出入战区,担任粮食救援工作30年?他答:“因为如果我们不做这些事,成千上万的人就会活活饿死。”

“如果我们不这么做,他们就会饿死”

每每回到罗马世粮署总部,忍足谦朗常驻足总部门厅,盯着门前的一面白墙良久。这面墙上挂着近百块铜牌,牌上刻着因公殉职的同事名字、殉职地点与日期。

“我们之中,有不少人是‘危机上瘾者’(emergency junkies),”他苦笑,有点像自嘲,更像是在对罹难同事致敬,“在一个国家待上三、四年,然后换去另外一个国家、面对全新的问题。某种程度上,这让我们保有了热情——一直被新的情境挑战,却从来不会厌倦。”

忍足谦朗回忆,协助运送粮食的过程中,多次穿梭刀枪流弹之间,也必须常与当地叛军、游击队首脑交涉。即使常有安全人员或警察护送,仍存在极大风险,“我一直有心理准备,这些事情或许有天会发生在我身上。”

例如,他在科索沃执行粮食运送任务期间,一枚手榴弹无预警被丢到宿舍楼下,所幸当时他在屋内,躲过一劫。但一些战友就没那么幸运。有一回,巴基斯坦发生恐怖攻击,一枚炸弹引爆处,落在世粮署巴基斯坦办公室正下方,5名同事当场被炸死。还有许多次,他的同僚在协助运送食物时,遭到帮派射杀。

忍足谦朗生于战后的日本,大学后负笈美国求学,回顾他的成长史,从没过上苦日子。问他为何选择出入战区,而且持续30年?他答:“因为如果我们不做这些事,成千上万的人就会活活饿死。”
“看看叙利亚,这么多武装战争,看看那些住在阿勒波的人!人民不停逃离家园,但仍然有人被堵在里面,”忍足谦朗表示,7年前叙利亚内战一起,注定是一场人类梦魇。单单2016年,世粮署就有五分之一的资源用以援助叙利亚;“你必须帮助他们,把食物送进去,”他说。

“媒体是最重要的窗口,有责任让观众注意到人道救援议题,”……长年在国际间奔走的他深信,人们若知道世上正在发生什么,自然会产生同情与理解;反之,没人会在乎叙利亚和苏丹有人濒死。

联合国于今年3月间公布警讯,南苏丹、叶门(又译也门)、奈及利亚(又译尼日利亚)东北部(激进组织博科圣地主要据点)、索马利亚(又译索马里)等四个国家发生严重饥荒,造成2000多万人营养不良。这被视为联合国成立70多年来,最严重的人道危机。

忍足谦朗进一步指出,前述饥荒地区,除了索马利亚是由气候变迁造成干旱,其余三地皆是人为冲突所致。

“BBC、CNN、半岛电视台会关切这些议题,但日本媒体完全不关心,”他曾问日本媒体友人:“你干嘛一直报导哪里又出了车祸,却不谈谈千里之外,全球有8亿人口正在挨饿?”对方答:“日本观众又不爱看,”他不以为然:“那是因为你们没报导出来!”

“我认为媒体的角色最重要,”忍足谦朗指出,虽不熟悉台湾媒体生态,但和日本情况对照,情况也许相去不远。

“媒体是最重要的窗口,有责任让观众注意到人道救援议题,”忍足谦朗强调,“这很吊诡,深究下去,又变成媒体和观众的‘鸡生蛋、蛋生鸡’问题……”然而,长年在国际间奔走的他深信,人们若知道世上正在发生什么,自然会产生同情与理解;反之,没人会在乎叙利亚和苏丹有人濒死。

他指出,2011年,311地震引发海啸重创日本,当时来自台湾的赈灾捐款高达68.4亿台币(约17亿港币),“如果没有来自日本灾区的报导,台湾民众怎会发起这些行动?”“我相信,媒体报导激起了同理心,才有了部分的捐款。同理,媒体为何不播放南苏丹、叙利亚的灾难现场呢?”

镜头拉回台湾现场。曾短暂居住台湾学习中文的忍足谦朗说,明白台湾国际处境与参与国际救援的艰难,此行也被许多听众问及相关议题。但他再度提及台湾人对日本311的救助,其实就是一种参与国际的方式。只是,当前的地球村,人们可能只熟悉“邻居”的现况,但所谓“邻居”的定义,应该由国界区分吗?“这是一个很小的世界,不能因为距离遥远,而忽略远方正在发生的苦难,”忍足谦朗疾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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