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汉天拿水自焚火噬列车”;“六旬精神病汉疑港铁纵火,最少18伤”;“疑犯有案底及精神病记录”⋯⋯2月11日,香港报章铺天盖地以这样的标题,报导前一晚震撼全港的港铁纵火事故。
60岁的疑犯张锦辉,2月10日晚上7时15分,在由金钟驶往尖沙咀的列车上,怀疑纵火自焚,他本人烧伤危殆,并造成最少17名乘客受伤,包括一名台籍女游客。事故发生后,港铁旋即封锁尖沙咀站,现场视频和照片在网上迅速传开,部分成为即时新闻的报导材料。
两个半小时后,警方见记者,指疑犯说话“语无伦次”,不排除他有精神病。消息经电子传媒直播及报章即时新闻报导后,网上出现不少针对精神病的舆论,例如指斥精神病患者为“计时炸弹”,更说要立法规定,精神病康复者要有家人陪同才可外出。
不出五小时,警方经初步调查,确认疑犯有精神病病历。
即时新闻换上更哄动的标题:“疑犯有精神病记录,未有依时覆诊”、“疑犯自2007年患妄想症”、“疑犯患妄想症,十年前入精神科!”内文更仿佛为事故找到了确切起因——“精神病患”。
到底这样的报导方式,是履行了传媒寻根问底的责任,还是过分简单地将社会事故的起因与“精神病”划上等号,不自觉加深对精神病患者的标签?
“最重要是坐堂要什么,我都能给他”
从事突发记者超过20年的张伟东指出,在采访突发事件时,倘若知道涉事者有精神病记录后,后续跟进工作往往较少。
“当知道涉事者是mental(精神病患者)后,还有什么好挖?他所做行为的原因,大抵就是有幻觉、幻听,那已经解释到了。而且,他做该行为的原因,背后一般不会与学业或工作压力等社会重大议题有关,所以做突发的,不会再花时间去挖。”
他解释,前线突发记者在现场搜集资料后,会交给在报馆内负责调动工作的“坐堂”,然后由“坐堂”决定交由公司内的记者撰写报导,因此报导刊出时所用的字眼,突发记者通常不会多加理会。
“有些警察明知涉事者有精神病记录,也会补一句不排除与精神病发有关;有时候问街坊,街坊说事主有时自言自语,怀疑有精神病,我们(突发记者)便照原quote(引用)报给坐堂。”他续指:“突发(记者)通常报了上去(坐堂)就叫完成工作,他与写手(负责撰写报导的记者)会决定怎样写,大家岗位不同,除非是有错误的资料,否则我不会干预他们决定怎样写。”
“最重要是坐堂要什么,我都能给他。所以在现场,突发(记者)一定会问涉事者是否有精神病记录,因为坐堂一定会问。”
最重要是坐堂要什么,我都能给他。所以在现场,突发(记者)一定会问涉事者是否有精神病记录,因为坐堂一定会问。
这种做法一直是报章突发记者的常规。然而,近年即时新闻盛行,尤其是重大事故时,电视台或报章的视频新闻,很多时会直播警方见记者,市民往往会透过直播,接收到“不排除有精神病”这类未经过滤的消息。
问到精神病记录,等同找到事故原因?
近年传媒报导刑事案件时,不时提出疑犯是否有精神病记录这疑问。以慧科翻查过去半年的香港新闻,从2016年8月15日至2017年2月15日,有32宗刑事案件、共71篇新闻报导,传媒在标题或内文有提及“精神病”。
端传媒仔细分析报导手法,大部分都提及疑犯“有精神病记录”。例如今年2月1日,粉岭发生一宗印度裔妇人涉嫌谋杀亲生女儿的案件。翌日,五份报章引述现场消息,指事主是精神病患者。
除此之外,传媒也常常将“狂徒”、“癫佬”等字眼与精神病者挂钩。“虽然这些字眼未必等同精神病患者,但都存有巨大的价值判断。什么叫狂徒?怎样的程度,才称得上狂?”中文大学新闻与传媒学院教授李立峰认为,媒体处理相关新闻,最容易发生过分渲染的就是即时新闻。
将复杂因素单一化很危险,变成finger pointing(指责)、二元化。我们不应该将事故当刻的因素,就解读为唯一原因。
香港精神科医学院副院长(教育事务)陈国龄说,发生严重事故,即使传媒确认疑犯有精神病历,“也不能认为事件就有了答案”。她认为,每个人的行为背后都有复杂而多元的原因,包括性格、环境至诱发因素,可是传媒容易以单一因素来总结。
“将复杂因素单一化很危险,变成finger pointing(指责)、二元化。我们不应该将事故当刻的因素,就解读为唯一原因。”陈国龄解释。
那是否不应该报导呢?李立峰认为,精神病历可以为报导提供一个资讯,未必等同强化偏见。
“无缘无故将事故归咎于精神病患,固然不太妥当。但有时去求证,涉事者是否患精神病,也可能是出于关注,当事人的行为会不会暗藏mental issues(心理问题)?如果真是精神病患者,是不是不提就好?背后也有可能涉及社会问题,避开讨论精神病,不一定等于好。”
李立峰强调,传媒求证疑犯是否精神病患者,不是因为要去寻求“因”(cause),而是要去找“行为目的”。他以港铁纵火事件解释:“事件涉及公众,或有恐怖袭击的嫌疑,假若最终印证到疑犯有精神病病历,固然排除了其他行为目的,但同时间,精神病病历只是成为另一块资讯,不代表解决了问题。”
如果真是精神病患者,是不是不提就好?背后也有可能涉及社会问题,避开讨论精神病,不一定等于好。
然而李立峰认为,当这些资讯放了在分秒必争、抢收视的即时新闻里,就很容易变质:“即时新闻往往极为碎片化、没有完整的内容,记者挖到什么消息,就单独发出来,媒体也很自然将唯一资讯变成标题,容易令读者自然觉得,事件有了解释。”
“没有精神病”也成报导资料?
端传媒翻查资料发现,即使疑犯没有精神病记录,传媒仍是会特别提及。例如去年10月24日,天水围一名女佣涉嫌谋杀其印度裔少主,六份报章都特意提及,疑犯“没有精神病记录”。
“如果没有,为何还要报导?正如自杀个案,如果问了没有感情问题,那报导也不会提。”李立峰质疑这种报导手法值得商榷:“除非他argue(争拗)说,社会对精神病偏见很强,报导事件后,大众一定会觉得与精神病有关,于是才写没有精神病作为澄清。”
“但这就涉及‘鸡先’还是‘蛋先’,到底是社会偏见很强要这样报导,还是这样报导导致社会偏见很强呢?”
但这就涉及‘鸡先’还是‘蛋先’,到底是社会偏见很强要这样报导,还是这样报导导致社会偏见很强呢?
2016年12月9日,天水围五岁小童被𠝹颈,警方还未拘捕疑凶,有报章采访精神科医生,分析疑犯是否有精神病。2016年9月3日,观塘发生父亲揽子开煤气自杀,传媒未有提及事主精神状况,却访问了大律师,指如果疑犯有精神病,可以减轻刑责。
陈国龄认为,即使是精神科医生,也要了解个案情况及因素,才能判断是否涉及精神病,否则讨论容易流于表面,处理得不好,甚至会强化社会偏见。
“其实这正是文化的common sense(常识),社会很容易将‘不正常’联系到精神病,其实记者的提问,也可能是被这种文化常识指引了采访方向。”李立峰补充道。
如何理解新闻事故的“为什么”?
港铁列车纵火事故之后一晚,香港精神科医学院在2月11日发声明,提出研究显示,在2010年至2013年期间,香港有约20万人严重精神病患者,占人口约2.5%。声明又引用瑞典一项纵火研究,澄清少于10%的纵火个案,由严重精神病患者引发。
大部份精神病患者接受治疗后,即使痊愈了,也不敢披露这段过去,生怕遭到歧视,只是静静地返回社会生活。但少数病情不稳的犯事,却被无限放大了。
透过持续药物治疗,精神病复发率可降低一半,但陈国龄说,社会对精神病患者的标签化,却令患者自我边缘,有工作的甚至抗拒求医,以致延误治疗。根据政府统计处在2006年至2007年的调查,显示精神病患者和康复者的失业率是14%,远高于香港当年失业率的4%。
陈国龄无奈地说:“大部份精神病患者接受治疗后,即使痊愈了,也不敢披露这段过去,生怕遭到歧视,只是静静地返回社会生活。但少数病情不稳的犯事,却被无限放大了。”
她强调,港铁列车纵火事故,是罕有、不寻常的个案。不过,在发生涉及精神病患者的重大事故后,社会总变得对精神病患者敏感:“我们听过,即使人们在街上看到自闭症小孩、比较miserable(悲惨)在街上哭的人,都会立即弹开。”
李立峰总结说,自己对精神病也没有太多专业知识,即使如此,社会也应紧记,精神病患者为社会的弱势社群,“传媒有责任扫除社会偏见”。
(为尊重受访者意愿,文中张伟东为化名。)
特别赞同的一句话就是 上边想要什么我就能给他拿到什么 有时候这其实是培养一个记者必备的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