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妳说坐着的人比较高还是站着的人比较高?”
“什么?我听不懂。”她说。
“哪里听不懂,就坐着的人还是站着的人谁比较高呀。”
“我听不懂啦你在说什么,什么坐着站着哪个比较高,谁几公分谁几公分你又没有讲。”
“妹妹我告诉妳,这跟几公分几公分没有关系。”爸爸说,“不管几公分都是坐着的人高。坐着的永远比站着的高。妹妹妳要当坐着的人。大家永远不要忘记这一点。大家一定要记得。”
大家其实是个小家。包括一个爸爸一个妈妈与一个她,除此之外爸爸没有什么大家要面对。当然这是比较不伤心的主观修辞,清楚的客观事实是小家外面的大家也不必听爸爸什么话。爸爸很高,手套帽子都漂亮,站在饭店前拉开门,有时说“早安”有时说“Good evening sir.”,有个银色发髻笑眯眯的老太太他很熟,说“敖早”。后来为了增光,高层给下新指示,爸爸得判断是否说“下午好”,有时客人听了好像不开心;爸爸得判断是否说“こんにちは”,下午好的客人回头瞟一眼:“说什么哪你。”有一天他烦起来,闭上嘴,点头微笑,点头微笑,点头微笑,挥挥手,挥挥手,点头微笑,大堂经理拉他到旁边:“你感冒了吗?”“没有啊。”“那怎么在那边点头挥手?你皇室出巡喔?不要不讲话!”说完,经理发现一名出差的常客坐在咖啡座看报纸,就匆匆过去,先站着,又坐下了,服务生走来送上一杯热红茶。
看上去,虽然如此,大堂经理实为一个德人,爸爸不感觉受委屈,就是有点悟。回到家,躺在黑色人造皮沙发里,编织许久,成功将百转千回的常理总结成那样不合常理的一句:“坐着的人比站着的高。”十岁的功课写到一半的她被喊来客厅,站在那里,听了半天,根本不明白。“拔我不懂啦!”
“小孩子不懂啦!”妈妈不耐烦。在沙发另一侧拿吃过的花生壳丢他。“她明天有数学小考你让她赶快把功课写写完洗澡睡觉好不好。妹妹去写功课。”
她翻一个白眼,转头回房间。
“那妳懂不懂。”爸爸说。
“我也不懂。”
“妳就是嘴硬。”
妈妈当然懂爸爸的明白。爸爸则很清楚写功课算是一件坐着的事。爸爸不想被发现地谨慎地叹了一口气。
◎
父母的话语就是一种,一种小时候你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有一天忽然发生了你就知道的事。
功课一直写得还不错,止于还不错,进入还不错的大学,衣食给养不缺乏,在爸爸妈妈那个有点大的时代,拉拔到这样,真是还不错的;在她的小时代,就只能算是不出差错了。爸爸说,妹妹对不起,把拔能力就到这里。妈妈说,妹妹妳不要烦恼,供妳念完大学没有问题,以后把拔马麻都靠妳。
她说麻我懂啦。妈妈说妹妹最懂事。爸爸说庆祝妹妹18岁上大学,明天晚上出门吃一顿大餐。爸爸的心,也是炮弹磨成海底针了,那样深那样细,虽然有员工折扣,但是这一天他不会带她们去工作的饭店,孩子懂事,这一天不能把孩子的自尊心折扣在钱里。
桌面满饰银色的金属金色的烛光与水晶的玻璃,一家三口进入很规模的西洋餐厅坐下,菜单也没有哪里看不懂,其实都很从容,西装革履的微笑的老绅士走近他们桌边。“三位今晚想吃点什么?”
一抬头后,爸爸就扳机一样把自己弹起来。很突兀的。大家茫然相望。
“……我……那个,我想先去一下洗手间。”
爸爸发梦一样走掉。妈妈低头读菜单。她的心口是空袭一样亮,老绅士一定非常像饭店里的各种管理先生们。坐着的比站着的高,十岁那年功课写到了一半,被叫到客厅听见了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这么多年没有想起来。好像废弃海滩前线上的老旧地雷,踩到了。
洗手间回来的爸爸,脸已经恢复意识,他说:“刚刚一下子尿好急哦。”
她心里想拔我懂。这句话绝对只能在心里想。她也知道自己直到18岁才懂,已经是运气好了。
◎
“我懂。”所以她说,“我懂妳的感觉辛蒂姐。”
辛蒂如果讨厌她,大概不会让她通过面试进来基金会实习;辛蒂如果喜欢她,又只对她卡卡的,简直女神卡卡。有时候在电梯里,刚好碰见,“辛蒂姐好。”“好。”然后就没了。18楼与一楼间是她最遥远的距离,空气一摸满手都是霜花。明明中午还看见辛蒂跟别的实习生有说有笑,问对方耳环在哪里买真可爱。但辛蒂又不是那种两张脸的人,因为一直都不需要,她有一名瓷砖大王父亲与一名大地产商丈夫,有一对在海外读大学的龙凤双胞胎,她有一个大基金会,还有一行大头衔,过着很大的生活,半世纪间仰视的机会不太多,看上不看下的技术没有练起来。正是这样,她心情过不去。如果辛蒂单纯是个各种踩菜鸟的老板就好了。
可是说她真的让谁不入眼,那又不像,秘书请假去生产了,几次指定她跟出门开会,没有刁难什么,只是冷冷淡淡。其他实习生歪头望向她们背影,像对午后白墙上树摇花影困惑的小猫,世道如雾如霾,谁都呼吸困难,这边的薪水勉强把人当人看了,也有机会长见识,大家不是硕一就是大四,大家都苦苦操着一份毕业后就地扶正的心。
她也想,可能比谁都稍微更想一点。爸爸后年退休。爸爸说,唉,站了一辈子。
当时是在辛蒂的公司车里。辛蒂吩咐司机送他们回公司后绕去一个什么什么地方“拿我的维他命”,罕见地正眼看看她,又笑一笑,说:“青春真好,妳看看妳皮肤。”
“但是辛蒂姐妳保养得很好很年轻很好啊。”她颠三倒四的,不过没有说谎。
“嗨哎。”辛蒂发出一种暧昧不清的喉音。往车窗外看,过了几棵路树,才转过头来:“更年期很累的。”停顿一下。“人累心也累。”
再怎么想,也想不到辛蒂会在这条路上,说谈心就谈心,说更年期就更年期。她紧张得几乎颤危危,脱口说辛蒂姐我懂。她说辛蒂姐我真的懂。
“妳年纪轻轻懂什么。”
嘴就像长在别人身上,那么伶俐管不住。“不是,辛蒂姐。其实那个,”她说,“其实我……其实我没有子宫。”
“妳没有子宫?”
“我大一的时候啊,就那个每次来量都超多超痛,肚子还鼓出来,看医生才发现长子宫肌瘤,卵巢也有很多问题,医生说不整个摘掉不行。最后就全部摘掉了。”
“天啊怎么会这样。”辛蒂说,“天啊。真的假的。”
“体质的关系吧,但辛蒂姐妳不要跟别人讲。”她声音低落下来。
“我知道,我不会。”辛蒂说,“天啊。那这样妳……是不是以后就不能生。天啊。”
真不晓得自己是神来一笔或者鬼打天灵盖,怎么说出这样天大的谎。可是她想这个谎怎能又是这样的天造地设,辛蒂姐会把她剖开来检查吗,会要她开一张医院证明吗,当然不会。这个谎够软,可以抹在辛蒂姐心里的龟裂上,这个谎又够硬,藏在肚子不会流出来。想想她都已经不能生了,小腹还捱过一刀,辛蒂姐怎么会逼人太甚。
只是就不能请生理假了。还好也没请过。
拿子宫的不是她,她的子宫,28天,比新干线还守时,比儿童节目活泼又开朗。大一上学期在女生宿舍跟室友一起来月经,室友在下铺痛得见神杀神,她趴在上铺追美剧吃芒果刨冰,寒假过后开学,室友迟了两周才回学校,神情变得弱弱的,才听说是长肌瘤看过医生,状况实在没办法,都拿干净了。
那之后有一日,她和室友一起骑车去学校附近超市。天气很好,天空前程远大,期中考刚过大家心情像胖胖的白云。她们分头采集,最后在收银台前会合,一起累积点数。等待结账的队伍里她问室友妳买了什么。我买零食跟葡萄跟花生酱,早上拿来抹吐司。她高兴地说好巧我也是买这些,我也买葡萄。
两个人说说笑笑,购物篮肩比肩放上了收银台。无意的扫视下,她一看就看出来。前面的她自己的篮子里有两瓶汽水。即溶咖啡。一罐超市自有品牌抹酱。买一送一的苏打饼干。一盒即期促销熟得像滴血的红葡萄,汁子都稍微渗出来了,不过挑来挑去还是这盒品相最理想了。室友的篮子里有新来的加州大绿葡萄。新竹手工花生酱。有机豆浆。法国进口莓子奶油酥。
她以前知道室友离婚的母亲是牙医,她现在才真的知道室友离婚的母亲是牙医。一下子心中画面活跃,每次洗牙的时候是这样的。牙医坐着,助理站着。
那天开始她几乎不再与室友说话。对方好像没有意识到这件事。也或许是意识到了却不介意。
她在facebook注册一个假帐号,同班同学的名单,一个一个挑出来,一个一个去传。某某某开学晚了两个礼拜来上课,因为她寒假去堕胎。同学们看了,莫名其妙,这种事固然不愉快,但有怎样吗,室友的班对男友比较动气,在系上群组发一篇贴文附诊断书照片,寒假时小安是去动手术没错但那是因为子宫长肌瘤,我全程都跟她家人一起陪着她,我不敢说未来怎样,但我有决心不离不弃,小安虽然想要小事化无不计较但要是有人继续散播谣言,我绝对支持她提告把你揪出来。同学们留言,小安加油,暖男喔,小安没事吧,保重啊,太感动了。她用本尊帐号按一个赞然后把假帐号删掉。
能使的坏也就如此。心中亏损不堪,一直觉得室友对不起她。她非常宁愿,室友那一天是在她面前才故意买了那些东西,她也非常知道,并不是。对方日升月落一样的,自然的无心的,那自然而无心使室友更彻底地对不起她。现在借她那场血光之灾用一用,勉勉强强,虽然只能说是差不多差不多的,虽然还谈不上原谅,就算是扯平了吧。别人身上的苦头,她尝起来却舌根甘甜。
◎
后来她也有些明白。辛蒂未必喜欢她,但也全然不算讨厌过她。根本都谈不上那么动感情的状况,对她没有印象而已。点她开会是秘书line了辛蒂:“对了如果大家刚好不在,但老板妳得有人跟开会,可以考虑带公关组坐最前面那个位置的实习生何巧妙,她做事满可靠,样子也干干净净的。”
后来辛蒂对她,就算是还不错了。她给辛蒂办公间窗边的兰花喷水。整理某条辛蒂关心的国内外新闻的资料。拆封归档源源不绝送进来的杂志书本出版物。无关痛痒的小事情,不过她很上心,捉摸辛蒂一阵一阵的兴趣,开始懂得悄悄先扫一遍,拿颜色谦虚的透明胶签,轻轻将某些页面稍微标起来。
“佛教文物拍卖市场,水深还是火热?”辛蒂上礼拜要她把过去三年拍卖目录中的藏传佛教题材统统理出来。
“吃蟹考:从太宰治到大观园”辛蒂说下下个月基金会办大论坛,会前有一场执行长级的晚宴,到时候可以带他们吃螃蟹吧,真不晓得怎么跟这些外国人解释吃秋蟹的心情,巧妙有空帮我想想,我们生意人只知道吃。辛蒂说,那些白人啊,跑来亚洲,大家不要以为什么……场面话都很好听就是了。
她在一本日本时装杂志看见“今季孔克珠最佳单品十选”。想起那天无意听见辛蒂在电话里,跟丈夫讨论婆婆生日送粉红珍珠还是粉红钻。儿子说妈喜欢钻石,媳妇说妈适合珍珠,她反射性地抽出一张胶签。手才下去,忽憬然有悟,就没有贴,只是把那一本摆在整叠新杂志的最上面。一瞬间,对自学成材的自己非常满意,眼眶都酸软无力。
辛蒂非常受不了但又忍不住不看一本叫《社交界》的月刊,所以,《社交界》要放在最底下。
“现在真是。卖马桶的也能叫公子叫千金。”辛蒂说。
这一期《社交界》封面人物是知名卫浴设备公司的富二代兄妹,家族以免治厕座远近闻名。
“对啦,马桶里黄金是很多啦。千金。”辛蒂又说。
她都没有听过辛蒂这种语气,辛蒂对他们说话,材料是科学化的规格,烤不化同样也冻不坏,心情不错时偶尔也乐于讨人喜欢。早上辛蒂的公司笔电大当机,设定都跑掉了,她正弯着腰一一调整回来,辛蒂斜坐在椅子翻那本杂志,也像是自言自语,然而,说到底,当讲话的人决定让思想变成声音的一瞬,就是希望有谁听见。
她不确定该不该搭腔,稍微偏头,眼角余光闪闪,以为能看见辛蒂侧脸的表情,但旋转办公椅转到背向了她的角度,迎着角间通体透明玻璃帷幕窗外的胭脂色晚霞。
还是不要出声比较好。
她一瞬间又想,妳自己不也上过这个封面还三次吗,而且瓷砖跟马桶不都一样是厕所里的东西吗。又告诉自己天啊不要这样想辛蒂姐这样很坏。
“辛蒂姐电脑帮妳弄好啰。”
“噢谢谢。”她听到啪一声合上厚重的铜版纸的声音,很响亮,很像那样的纸张有着的一种新艳自喜的反光。辛蒂回转椅子,动作俐落,递过来:“这本帮我回收好吗。”
“没问题。”她轻巧地出去了。
在辛蒂身边,反而刚好相反地,模模糊糊而没有道理地,理解到自己并非想像中那样卑微了。旧世界的富过三代还是幼儿学步穿衣吃饭,但在新世界里已很能自雄于甲第金张,年轻的国家都差不多,新富人与不算富的人彼此牴触,不算富的人之间尝试剥夺与互相憎恨,夸富大会是一种资本的阅兵,忆苦大赛是另一种资本的阅兵,自己在自己心中的形象各各千奇百怪。总之,富是空间性的,贵是时间性的,而现在时间更接近年轻的她这一边。有一天中午,辛蒂带她出去,那是一场取其地点方便轻松谈事的午餐会,她们被安排在义大利餐厅窗边一个眉清目秀的位置,主厨的女友合伙人像多日不见主人的灵犬莱西,喜乐亲昵,不知如何是好,动辄在辛蒂身边团团转,辛蒂姐妳这么久没来。辛蒂姐妳气色真好。辛蒂姐我今天有非常好的帕马。辛蒂姐主厨最近试做了法式的rillettes,老客人我们才拿出来,妳来太好了给我们一点意见。那个谁过来过来!去拿rillettes还有面包过来──ri-lle-ttes,我不告诉你中文是什么你来多久了还听不懂。“妳真的不用忙着招呼我,”辛蒂说,“妳看妳餐厅生意这么好。真的,都老朋友了不要这么见外。”
“她也是不容易。出身很苦的女孩子,什么事都做过。很努力。”女人走开后,辛蒂淡淡皱着眉淡淡地笑,对客人露出一种根本不抱歉但又该为谁抱歉的表情。她有一种感觉是辛蒂在“什么事”三个字上放了重音。
饭后上来了带着绿葡萄的起司盘。
在辛蒂与客人之后,也沉静大方地尝一尝。辛蒂曾有些不高兴地教训她不要在外人面前过度怯手怯脚,送上桌的东西就是要吃的。是不难吃,但也体会不出什么名堂,不过,她还是决定再吃一口。她在心里说:“吃完这一口呢,小安我就真的原谅妳了。我说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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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满城灰雨。同期的实习生们已经不喜欢她。跟着辛蒂鞍前马后,注意力寸寸春蚕吐丝丝方尽,有一天发现大家眼神不好,早就晚了。
一时很受折辱。为了这样小小的,这些大人们眼中灰尘脚垫似的工作,我为什么就得被说成这样,为什么你们自己不力争上游最后成了我的错。况且你们缺这份工作吗,你们不是都不缺这些,既然不缺为什么不能都大方一点呢,都心胸开阔一点啊。
一时又安心了。辛蒂问她,夏天毕业后想做什么。她说,还没想。辛蒂说基金会业务扩展不错我一直要找人分担珍妮的秘书工作,不过,内容很杂很琐碎,我打算让珍妮专心看基金会的事,这个位置比较接近我在公事范围内的私人助理,我看妳,还不错,很可靠,毕业之后有没有兴趣来基金会跟我。她说辛蒂姐真的吗,辛蒂姐我当然有兴趣,我很想跟辛蒂姐。这句话,倒不是奉承,不是没有真诚的心情,东奔西跑打几年工,她务实理解辛蒂也是不错的老板,严格接近严厉,不过不情绪化,原则也很清楚,喜欢可靠的人。
辛蒂说那就这样,这件事我交代珍妮,妳9月1号跟她报到。她说谢谢辛蒂姐。
辛蒂让司机把她们放在市中心一条花树隐秘,如动物小窝的巷道里,几乎有点俏皮地说,好,今天的正事都谈完了,去逛街。
所有的大都来自小的累积,然而最终那大的真正规模,又往往在小中具现。例如爱情想起来是很大的,是天崩地裂,但它终于冲决的破口小得任何仪器不可能找到;例如富裕看起来是很大的,是汪洋大海,但它所充满的位置,是满到溢出去的碎浪的水雾。是一张熨烫过的报纸。是看起来一模一样的两件袍子上绣的暗花,早晨穿的那件含苞欲放,晚上穿的那件秘密盛开。是十层床垫底下的豌豆。是无尽无数最奈米最荒唐最可笑的小感受,都被过甚其辞地服侍了。或像是辛蒂到来的这家私人精品店,玄关桌面摆了一组奇怪的花器,透明玻璃托盘中水养着一捧丰满重瓣的白花,盖着钟型的玻璃罩子,罩子顶端,又有个洞。这是赏花,还是什么,看不出有何可赏,玻璃罩子与它的洞都语焉不详。她站在那,端详半天。
“这个是这样,”辛蒂走过来,“这个呢学名是栀子花,台湾给它取一个名字叫玉堂春,很香很香,有时候太香了,所以拿玻璃罩里把香味关住,但又让它从上面这个小洞口慢慢地释放出来。”
“噢!好厉害。”她闻到了。
辛蒂漂亮地撩拨着货架上那些春衣夏装。每一件都带着红颜薄命的轻盈感,那种轻盈感完全是非物质的烟笼,是她修《楚辞》时读的青云衣白霓裳,她想古人还是有他们的智慧。
有人送来红茶与餐具,有人端来三层下午茶架,上面是草莓酱司康、蘑菇咸派与熏鲑鱼三明治,小得矜贵可爱,放在她身旁的大理石桌,白底灰色冰丝纹,是谁心目中的伦敦一区呢。“辛蒂姐我把红茶端给妳喔。妳要不要吃什么我帮妳拿。”“不用妳就放着。”辛蒂说,“吃的喝的放那边不要拿过来。妳自己吃吧。”
她想我不饿。但这样的话说给谁听。就应一声“好”。
也不能盯着辛蒂的一举一动看,也不能让辛蒂感觉她杵在那儿一直低头刷手机,当然也不能一起挑拣架子上那些霓虹暮霭或流云,最好的方式是一面静静坐在沙发端起杯子喝红茶,一面看看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天花板也看看地板,天花板是掐着白色细饰板素面朝天的奶油灰,地面是黑白相间的方格砖。是谁心目中的第五大道。
辛蒂走进试衣间后,她刷开line上名为“爸妈”的群组。
“今天老板说我毕业后可以留在基金会正职当她的助理!”
妈已读。
“妈:真棒!”
“妈:待遇怎么样会不会很辛苦昵?会像现在经常加班吗”
“妈:爸爸下班看到一定很高兴”
“我会看情况问清楚待遇,辛苦应该还好啦你们不要帮我担心这个”
“妈:收到”
“妈:什么时候上班”
“9月1号”
“妈:好”
“妈:晚饭有白斩鸡跟炒面”
她收起手机,觉得一下子放松了。是那种在心肠里咬牙,在脑壳里握紧拳头,许久后终于放开,让什么流出来的放松感。
有什么流出来。如梦初醒的后腰僵硬一直。像现在这样子,忽然意识到裙底皮肤湿润,早就已经渗透。
照理而言距离经期还有三天,周末才来,这是提早了,早几天晚几天其实很常见,但她一向铁板钉钉28天,便过于自恃,身体这东西就是拿来让人跌一交的。
辛蒂轻描淡写,穿过的都要,往她这里走来。若是平常那个她早就起身站在一旁,现在只好继续坐着。
辛蒂不讲话,其实她可以去另一张沙发,偏偏靠在那圆滑的桌缘,托着肘。“有热咖啡吗?这茶冷了。”有人匆匆说有的有的,送来热咖啡,辛蒂便在她旁边,一口一口地喝。慢条斯理地喝。
是站给她看的。又回头在桌上慢条斯理地拣出一块小三明治。慢条斯理地嚼。
“咖啡再给我一杯。”辛蒂说。
她坐得抬头挺胸,目光直直,血流成河,像个最好最好的伤兵。
她想,如果今天我带着一件外套或围巾,一会儿站起身,很快将它往沙发上一盖,谁也看不到,她们才不会冒着得罪客人的风险问这件事呢。但她也知道自己今天没有带一件外套或围巾。
她又想,噢!或许我可以说,我是痔疮破了,天啊痔疮破了,她在心里简直把眼泪都笑开了花。但她也知道辛蒂脑中若出现这样一条叙事,说她带来的助理,光天化日把痔疮坐破掉,还喷血,店里那张雪花石膏色的麂皮沙发弄得甚至没有办法洗。一样是完了。
“陈太太妳司机到门口啰。”玄关处有人说。“东西我们交给他了。”
“走了。”辛蒂总算放下咖啡杯。银汤匙与瓷碟子,瓷碟子与大理石,敲响玲珑的音效,那力道是平常,还是带了一点力气,根本无法判断。
“好的辛蒂姐。”
“妳怎么啦,脚麻啦,沙发这么舒服起不来呀。”最终的不幸,落实在辛蒂的纡尊降贵里。并没有仰头不顾地独行,女人在周围的温柔注视之下,必须调整气氛,让一切不像轻慢的场景而是和悦的美谈,因此转过身看着她,摇摇头,大度地垂下了手。严饰的椭圆指甲一枚一枚都像玛莉兄弟的金币,云中伸出豌豆藤,是要拉她一把了。
我不能站起来,我要当一个坐着的人,我不能站起来,我要当一个坐着的人。
她闻到辛蒂的香水,也闻到玻璃罩里的栀子花,又叫玉堂春。
人这叫写得克制 楼下的眼力品味也真是让人不忍直视了 都哪个年代的审美观 这智力果然是呵呵哒
讀來讀去讀不懂耶
好像對人物的諷刺和洩憤多於憐憫和哀傷 似乎不能和人物同悲共喜
讀來全文作者都站在一個制高點上審視人物 審判人物 捏造人物
並不覺得這是個很好的寫法 風格上說悲涼也不是 說諷刺也不是
簡單說 就是一個小家碧玉去求職 眼看求職就要成功
月經卻來了 所以他不能站起來 而貴婦對此已經不耐煩了
他不能站起來 回應到開頭他爸爸要他當坐著的人的諷刺
我覺得作者想學白先勇 或是張愛玲的文風
看不懂耶...
有大神來解釋分析一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