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一直跑到一九九七

“也许,香港就是一个中阴间。”

当晚,我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我骑着马,跟上百个同样骑马的人在一条绿草跑道上竞赛。只见看台上的司仪,正是那个出现在特首教室里的蔡炳文,他咧嘴一笑,拿着一柄银色的手枪,向天扣发,叭的一声,我们就跑啊跑啊跑,向着跑道尽头比赛。除了,那跑道长得根本看不见终点。

我一边忍着马匹前进时对臀部的撞撃,一边大叫说,不,你们搞错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我并不想参加这场比赛。梦里的蔡炳文,一如他在教室里握着麦克风地说:“这是跑马仔,你别无办法,只能跑!”

我抹一额冷汗,眼见其余马匹逐一超前,大叫:“那要跑多久?”

蔡炳文笑道:“十三年啊!跑到一九九七!”

我心里一惊,连人带马摔地上,被后来追上的马猛然践踏,很痛。

然后我就醒过来了。

蔡炳文的声音宛如邪音般的从四方八面袭来,狂躁的狞笑声,让我们感到头昏脑重。

肚皮一阵凉快感,我伸手一摸,原来是天花滴水。这里仍旧是观塘伟业街的“宿舍”单位,德雅躺在身边睡着。我记不起自己何时回来了,日间那匪夷所思的经历,只变成强光过后烙印在瞳孔上的残影般,片段式的闪烁在脑中。

我起来,到茶几拿过一杯水。

“醒了?”德雅的声音,回头,她躺在床上看着我。

“恶梦。”我让清水滑下喉咙:“吵醒你了?”

她摇头:“本来就睡不着。”她一顿:“恶梦有比今天看见的还恐怖吗?”

我苦笑,相差无几。

我告诉德雅自己没有很记得日间发生的事情,只记得在那个莫名其妙的教室里,蔡炳文的声音宛如邪音般的从四方八面袭来,狂躁的狞笑声,让我们感到头昏脑重。我还记得他僵硬的笑容:“这就是特首跑马仔的真谛!一旦开始了,就不能停止!”

一个同样是三O八航班的男乘客,有点畏惧地举手:“我想问,我们要在这里待多久啊?”

蔡炳文笑道:“十三年啊!跑到一九九七!”

他的醒音跟恶梦中的重叠了。除了,现实的这次根本没有梦醒的可能。

那男乘客接着说:“可是,你们搞错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我并不想参加这场比赛!你刚才说的一切,我们都不懂!”说到那个“我们”时,他特意指着后排座位,我们这一群来自三O八航班的时空旅客:“我们出现在这都是莫名奇妙的偶然,我们根本不想参与这一切,我们只想回家!”男乘客一言得到我们的和应,大伙儿纷纷都说:“对啊!”“说得没错!”“我们只想回家!”“不想跑什么跑仔!”

“大家请听我说……”蔡炳文凝着笑容:“你们每一个人出现在这,那都不是偶然。这没有意外,而是国家最高层次的调控和考虑。听着,你们今天出现在这,就已经是国家对你们的最大恩赐,毕竟这是千金难买一票的好运气。”

反正你想当一城之首,你就要付出一个价。这代价不一定是金钱,也可能是在你的专业领域里对国家给予的一个承诺,或是一个不对等的昂贵交换。

当刻我们没有人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直至好些日子以后,当时我们对整个“特首教室”的运动和设计有更深的认识,综合蔡炳文提及过的蛛丝马迹,我们才认清到整个制度的源远流长。

果真是千金难买一票。

那些什么权贵,什么城中名人,什么海归精英,什么野心家,什么有意服务全香港七百万人的大爱人士,反正你想当一城之首,你就要付出一个价。这代价不一定是金钱,也可能是在你的专业领域里对国家给予的一个承诺,或是一个不对等的昂贵交换。反正那些权贵中的权贵,那些把世界如棋子去玩弄,木偶线尽头的操纵者,0.01%中的0.01%,他们都愿意付出他们能付出的最高代价,来加入这个“特首教室”。因为加入了,才代表你有跑马仔的入场卷。

谁能够在跑马仔出现,谁就能在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后的香港当话事人。所谓“教室”说穿了就是一个洗脑课程,用十多年的疯狂洗刷,来保证每一个出现在这里的人,都有领导这个地方的资格,最终无论哪人从“跑马仔”中胜出,他都有着国家需要的特质和资格,也一定会按着最高意志的本子去办事。

这种日本漫画般无稽,宛如网上内容农场中最不能置信的国家潜规则,我无法想像,却仍不得不承认,原来真真正正的存在。更无稽的是,我们这群三O八航班的不幸乘客,居然成为了历史上第一群在香港境内被软禁的人物,被迫参加跑马仔。确实,有时候会跑的人没能跑,不会跑的人被迫去跑。

人死后还没上天堂,也还没有下地狱,灵魂游离在一个貌似人间,所有东西却都更加荒谬和不可理喻的地方。

“喂。”德雅忽然开口,把我扯回现实,悲哀的现实。

我问:“什么?”

她说:“你站在那边想什么?”

“没有。”我躺回床上:“就想我们上辈子到底做错了什么,今生今世竟然会有这种遭遇。”我一顿,又道:“你知道宗教上不是有一个叫‘中阴间’的概念吗?就是人死后还没上天堂,也还没有下地狱,灵魂游离在一个貌似人间,所有东西却都更加荒谬和不可理喻的地方。死去的灵魂就要在这里历练,直至他们得悉,自己已经死去的事——也许,这就是中阴间,我和你早已经死去了呢。”

德雅点头,明白我说什么:“也许,香港就是一个中阴间。”

我没有叹气,只看着雪白的天花顶,感到无力。

“咯咯咯—”

这时,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我有点被吓倒,跟德雅互看了一眼。我轻声说:“别出声。”

“咯咯—”敲门声继续。

一把年轻男声隔门响起:“有人吗?是这里吗?”

我花了好几秒才想起,这把声音的主人是谁。

是老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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