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端信箱010:香港是我看不见的城
你问我任何对曾造访城市的看法,我都能马上回答。台北是细腻的城市,她的气味层次比香港丰富得多;牛津是古色古香的城市,她每一座建筑物都沉积著历史,不似香港那般浮躁;京都是悠闲的城市,她的房子矮矮的,蓝天和白云有空间舒展,呼吸,不像香港老用高楼把天空割成一块块。
可是我不能回答你香港是怎样的城市。香港的气味不会比香港复杂或简单,香港的古迹不会比香港多或少,香港的房子不会比香港高或矮……香港是锚点,是我裁判一座城市的座标,我无法用任何词语描述原点。
我见过她面对外人故作姿态的高楼华厦,见过她仔细收藏于犄角旮旯的农田奇石;见过她凌晨三点仍旧灯红酒绿的酒吧,见过她狭窄暗无天日的㓥房;见过贪污的人、渎职的人、当人肉录音机或者停电的人肉录音机的人、也见过对着催泪弹打开雨伞的人。我见过太多枝节,以致我无法掌握主干,无法以浅薄失真的单一一个形容词描述香港。
我与这座城市共同生活。每天,我描绘她的肌理,游走于她的起伏之上与甬道之中,尝试了解她的机关与巧思。在这座永不合眼的城市中,我有时梦着,有时醒着,却永远有目不能视,因为爱情是盲目的…..
三千世界数之不尽的城市中,唯有香港是那座我看不见的城。
读者 M · FAVABEAN
给M的回信:我们都是这座城市本身
你好,见信如晤。
马可波罗在和忽必烈谈论那些“看不见的城市”的时候,服从于一种沉浸在回忆与虚构双重维度的语调。这语调在卡尔维诺笔下流出,我们读到的,是世间元素的重组、发明、延伸…..想像力穿梭于重重镜像,现实如最扑闪之火,那是属于“看不见”这件事本身的魅力。于是,若忽必烈可以梦到香港,他必心向往之。
身在其中,而难得见,世事往往如此。卡尔维诺之“看不见”,便是身在世界而主动求得障目。不障目者,你不是它;障目者,你正是它。你甘心为了它而梦,而醒,而醒却如梦。要说脱离梦醒两境,并非难事,所以问题便是,是什么令我们如此甘心。香港。香港。
英国诗人奥登曾用聪明和机智(wise and witty )来形容这座城市,在他的十四行诗《香港》中,那些被殖民的人总有他们自己的办法,“Their silent movements make dramatic news”。生活在这里的人才有资格保有这座城市的秘密。
刚来香港时,它并非我的“我城”,而是“他城”。那时,我可以轻易说出许多香港整体上的特色,比如这里对汉字的使用有许多同民国传统一脉相承;比如在粤式家族传统和宗教的双重夹击下,这座城市如何保持相对保守;比如它的饮食如何总体上“质”重于“味”…..
但幸运的是,我可以从我彼时的艺术家作家朋友身上领略这个城市的“终极”魅力:它本就充满他者/她者,是无数的异端构成它的自我。那些创作者,静静处于城市不同角落,如汪洋中闪烁的岛屿,乐天而充满奇异的创造力。这同别处他们那些誓要掀起什么艺术/文学之运动、潮流,流连于什么圈子或坛子的同行,堪谓天壤之别。异端、自我、开放、安静,不同文化基因的会聚地。
十余年说话间就过去,这一底色,还是一直伴随着我对香港认识的加深。当然,这仅是我自己对这座城市的认识,和我的“爱”。我说生活在这里的人才有资格保有这座城市的秘密,这些秘密,你我他,都知道那么多。
这些秘密共同构成了一种深层的“爱”,香港由此成为一个将精神、经验与境地,相结合,而唤起某种能量的存在物、载体、一个“地方”。它的种种质料令它成为一个独一无二的“地方”,而在此地切实生活着的人,都是这一能量的分享者,那么多想法、形象、感受,被它以它的方式唤起。
因为我们在爱着,所以香港是我们眼前那个看不见的城市。我们看不见,但可以感受它,听它,舞蹈它,和它一起浮沉。问题是,香港真的是一座浮城吗?奥登所言它的智慧和机智,可以令它从这一次的巨浪怪兽面前安然穿越、悄然落岸吗?我们举起的火把足够明亮吗?
有怎样的人,就有怎样的城市。我们都是这座城市本身。我们都是自己的命运。
祝好,
端传媒风物频道主编 曹疏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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