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网路的无远弗际,为媒体、社交、讯息流通、消费等范畴带来冲击性的革新改变,似乎带领人类进入一个全新的新世界。我们每日打开Facebook、手机APP,被不同的媒体喂养各种讯息,“安坐家中而知天下事”在网路普及化后变得寻常不过。网路变成我们认知世界的主要渠道,美国小说作家Jonathan Franzen始终思索、批判着——网路,能给人类带来什么?
善于以小说批判美国社会文化的 Franzen,继《修正》、《自由》两部作品之后,这次的《纯真》将再一次丢出难题反诘读者。一桩谋杀案、一位新媒体英雄的年轻理想主义者、一个当红网路媒体、把一个个秘密揭露予大众的“阳光计划”,网路骤变为新时代政治的舞台与伪装,与大众走在一起,提供大众所需的、所爱的,譬如一切“纯真的”。但,网路仅仅是这样吗?
以下节选自《纯真》第二章 坏品味共和国,获新经典文化出版社授权刊出。大标题为编者所拟。
《纯真》(Purity)
出版时间:2016年9月
出版社:新经典文化出版
作者:Jonathan Franzen
译者:林少予
她说:“我们不安全。他们知道很多,他们只是在等。”
“如果他们真的知道很多,我们是否被看到,不就不重要了?他们已经等了两年,不会再对我们做什么。”
她又左右观察了一下,然后说:“我得回去了。”
他说:“我一定要再见到妳。”他说这话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心底话。“看不到妳我会发疯。”
她似乎没听进去,整个人因为忧愁而失魂。“他们把我母亲带走了。”她说:“我没办法,只好告诉他们一些事情。他们先把她关在精神病院里,因为药物上瘾的关系,后来又把她送进监狱。”
“天啊!”
“但她一直写信给警方。她想知道为什么有人失踪,警方却不去调查。她预定出狱的时间是二月。”
“警察找妳谈过话吗?”
她看着地上,说:“我不能见你。你帮了我一个大忙,但我觉得我们不能再见面。”
“安娜葛瑞特,警察找妳谈过话吗?”
她摇摇头。
“那么,也许我们可以解决这件事。让我试试看。”
“我刚才有种最可怕的感觉。看到你的时候,欲望、死亡和那件事全混在一起,太可怕了。我再也不要有这种感觉了。”
“让我把它赶走。”
“这种感觉永远赶不走。”
“让我试试。”
她喃喃地说了什么,但周围的声音太大,他听不到。她说的可能是“我再也不想要这种感觉”。然后,她跑回朋友那边,两个人快手快脚、头也不回地离开。
在围墙倒塌后的混乱日子里,他更觉得安娜葛瑞特是他唯一的希望。
他认为希望还在。想到这里,他就振作起来,拔腿开始跑,一路跑到马克思恩格斯广场。街上每个人都是他要移除的障碍,他只在意一件事,他要再看到安娜葛瑞特。他必须想办法让谋杀案消失,如果不这么做,他就不能拥有安娜葛瑞特。
她母亲是个大问题,他现在才明白当初思虑不够周延。她母亲没有道理不催促调查,她也很快就会出狱。她会一直催,一直催。一旦史塔西走入历史,警方就会接手史塔西的资料,并且以自己的方式启动调查。即使他能早一步知道警方的动向,即使他能想办法将尸体移往别处,政府垮台后,这些资料一定会曝光,但资料里面有哪些东西?他这时才想到,他应该问清楚安娜葛瑞特究竟告诉史塔西什么,他们知道别墅里发生的事吗?还是他们循线从她追到他的时候,就停止调查了?
他回到亚历山大广场,希望找到她。他一直在人群中搜索,到了天黑都没找到。他也想过去莱比锡,她姊姊应该是住公寓,不会太难找。但是他也担心,就算找到她,缠着她问问题,还是会失去她,永远失去她。
往后两个月他都活在无能为力与恐惧中。那堵墙倒塌的夜晚,他觉得全市都是东倒西歪的醉鬼,只有他一人独醒。若是从前,他可能会嘲笑一个把人民拘禁二十八年的国家就这样荒谬地结束了,一样荒谬的是,精疲力尽的夏博斯基临时起意的一句话,就拆除了整个国家机器。但是,当他听到牧师家此起彼落的叫喊声,看到牧师跑下楼告诉他这个喜悦的消息时,他的感觉却像太空人听到太空陨石刺穿了太空舱金属外壳一样,空气嘶嘶而出,虚空入侵。牧师家里已经没人了,大家都赶着到最近的边界检查站见证这一刻,只剩下他留在房中,膝盖顶着下巴,蜷缩在床的一角。
他身上没有一颗粒子想越过边境。他可以去莱比锡,找到安娜葛瑞特,然后离开,到西方去,再也不回来,可以想办法在墨西哥、摩洛哥或泰国过日子。但就算她想过逃亡的生活,又有什么意义呢?他只有在自己的祖国过日子才有意义。他恨她,但这根本不重要,因为他离不开她。他认为只有一个方法能救自己,就是以曾经保证会保护她的那个男人的姿态面对她,只有如此,他们才能抬头挺胸,一起在大庭广众现身。在围墙倒塌后的混乱日子里,他更觉得安娜葛瑞特是他唯一的希望。
只要有人愿意听,他就不停地重复这段往事,安德瑞斯每听一次就感动一次。
他开始每天搭地铁到诺曼街,混在史塔西总部附近的示威人群中,搜集各种谣言。有人说史塔西二十四小时不停绞碎、焚毁资料,也有人说史塔西将资料一卡车一卡车运到莫斯科和罗马尼亚。他在脑海中想像他的档案被破坏或运送出境的画面,但史塔西是有条不紊的德国产品,会从上而下进行这件事,他们会先处理可能让部内官员与间谍曝光的档案,光是消化这一部分,碎纸机、火炉与卡车就要忙上好几个月。
天气不错的时候,聚集在总部外面、关心这件事的群众比较多;天气差的下午,就只有一些死硬人士露面。他们都是老面孔,都是受过不当审讯与监禁、对国安部积怨已久的男女。安德瑞斯最喜欢一位年纪与他一样大的男子,这位人士未成年时,为了维护一位女同学免于被史塔西高官的儿子性侵,结果神秘失踪。史塔西警告过他一次,他没有理会,就因为这样,他在两所监狱总共坐了六年牢。只要有人愿意听,他就不停地重复这段往事,安德瑞斯每听一次就感动一次。此外,他也很想知道那女孩后来怎么了。
她在亵渎他的房间,亵渎他;但他叛逆的那一面看到她却喜不自胜。
然后,十二月初的一个晚上,他回到教堂,打开房门,看见一个人坐在他床上,安静地读着《柏林日报》。他的母亲。他的呼吸瞬间停止。他站在门口,看着她。她瘦得不成人形,但穿着优雅,搭配合宜。她折起报纸,站了起来,说:“我来是想看看你住的地方。”
她还是恶毒得可爱,头发还是不可思议的红。她的五官更突出了,皮肤没有一点皱纹。
她说:“你有几本书,我想借来看看。”说着朝书架走去。“英文书这么多,我放心不少。”接着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问:“你跟我一样也喜欢艾瑞斯.梅铎?”
他恢复呼吸,说:“妳来,有事吗?”
“哦,我也不知道,也许只是想看看我唯一的孩子。九年不见了,对不对?想看孩子很奇怪吗?”
“我不想看到妳。”
“别说这种话。”
“我不想看到妳。”
“不,不要说这种话。”她边说边把书放回架上。“我们坐着聊一下。我们之间不会再发生不好的事情了,尤其是你,应该更明白这一点。”
她在亵渎他的房间,亵渎他;但他叛逆的那一面看到她却喜不自胜。九年来他对她朝思暮想,在五十三个女孩身上寻找她都未能如愿。他竟然如此爱她,多么可怕。
她说:“坐过来,坐我旁边,说说你的近况。你看起来很不错。”她温暖地微笑着,同时上下打量他。“我美丽又坚强的儿子。”
“我不是妳儿子。”
“别说傻话,我们的确有一阵子处不好,但都过去了。”她脸上的温暖笑容消失了。“我跟那只逼我父亲自杀的猪过了四十年,也都过去了。四十年来委屈配合那个全世界最蠢、最无趣、最卑鄙、最丑陋、最臭、最懦弱、最自以为是的市井庸人,全都过去了。咻!”
这一连串流水般倾泻而出的鄙薄之语,算是她难得的肺腑之言。不变的是,这些批评依旧出于她良好的自我感觉,所以他觉得这些话只是在加重她的罪孽。她以前也同样兴高采烈地批评过美国政府。他觉得为了保命,也许应该掐死她,她才不会继续排放有毒的自我感觉。第二次杀人总是比第一次容易。
她说:“我们坐下来谈。”
“不要。”
她平静地说:“安德瑞斯,都结束了。不必我说你也知道,你爸爸现在的处境很困难。他是这国家唯一聪明又正直的人,唯一为国不为己的人。他现在伤心欲绝,我希望你去看看他。”
“我不会去。”
“你难道不能体谅他、宽恕他吗?你那时让他很难做人。现在想想,他的决定很蠢,但在当时只能那样。他只能在报效国家与当一个颠覆国家的诗人父亲之间选一条路。”
“那一点都不难,因为我根本不是他儿子。”
她叹了口气。“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他知道她说的没错,这件事不重要。他已经不在意谁是他父亲,和认为父亲是谁很重要的、年轻的自己也无法再取得联系。也许这种改变和他用铲子打碎一个人的头盖骨有关,但他身上的愤怒已经离开了,只剩下爱和厌恶这些更基本的情绪。
卡提雅说:“我们都会没事的,你爸爸也不例外,他只是日子比较难过而已。五年前,他就心知肚明,这种结局迟早会来,但要他眼看这事情发生,还不如杀了他。新内阁想要留他,但他打算年底辞职。我们没问题的,他非常有才华,还没有老到不能教书。”
“皆大欢喜。”
“他没有做任何不对的事情。政府里面有杀人犯,还有小偷,他都不是。”
“但他替那些人做事做了四十年。”
她挺直身体,说:“我还是相信社会主义,法国和瑞典现在就是社会主义国家。如果非要找个罪魁祸首,就怪苏联猪好了。我和你爸爸已经尽全力了,要我道歉,想都别想。”
政治、集体罪疚、密报,他觉得这些话题比以往更无趣。
卡提雅说:“反正,我想你可能会想回家。你可以住在你的旧房间,一定比这个……房间更舒服。我还想到,你可以回学校念书,可以和我们一起住,也省了租金,我们一家人又可以在一起。”
“妳觉得这是好主意?”
“说实话,我觉得是。如果你想住在别墅也没问题,但是搭火车一来一往要花不少时间。另外,我们也在考虑把别墅卖了。”
“什么?”
“不要说你,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但西边来的投机客已经在全市到处打探。其中有一个在米格尔湖找我们几个邻居谈生意,而且答应用保值的货币付款。”
他呆呆钝钝地说:“妳要卖掉别墅。”
“嗯,不过也没什么好高兴的。你爸爸不想卖,他心理上舍不得。那些投机客打算把湖畔的房子都拆掉,盖个高尔夫球场。西边的人对那房子可不会舍不得。”
除了害怕推土机之外,他还觉得共和国出卖了他。只要和共和国有关的事情,到最后都会搞砸,共和国甚至连西边的投机客都挡不住。他知道共和国无能到了可笑的地步,现在却笑不出来了。
卡提雅问:“你在想什么?”语气中有种想知道却又不好多问的感觉。
现在只有一件事要做。他大步走进房间,关上身后的门,说:“妳希望我搬回家住?”
“对我来说,这是最重要的事。你该加把劲了,以你的聪明才智,三年就可以拿到博士。”
“妳说的对,努力是好事。但是,妳得先替我办件事。”
她噘起嘴,说:“我不喜欢你跟我讨价还价。”
“不是妳想的那样,我也不在乎妳过去做了什么事,真的,我真的不在乎。我说的是另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情。”
他看到她脸上出现奇怪的变化,一种细微但吓人的表情,浮现出一些内心挣扎:她幻想自己是个慈母,却又怨恨幻想干扰她。他几乎就要同情她。她只希望过自在顺心的日子,却没有力量与耐心面对挫折。
她,无法享受真正的爱情,却要假装爱他;他,真的爱她,却在利用她伪装出来的爱。
他说:“我会回去住,但我得先拿到国安部里的一些东西。我要他们手上关于我的所有资料,每个档案都要。我要留着那些档案。”
她皱眉问:“他们手上有什么?”
“不好的东西。可能是不好的东西吧,会让我很难跨出下一步的东西,会让妳觉得丢脸的东西。”
“你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坏事?”
他松了一口大气。她会这么问,显然史塔西已经暂停调查,也没有通知他父母。
他说:“妳最好不要知道。妳只要帮我拿到那些档案,然后我就会处理好剩下的事情。”
“现在每个人都想要自己的档案。当过线民的人,现在都因为过去干的丑事吓得发抖,史塔西也知道这一点,那些档案是它的护身符。”
“对,但我想中央委员会委员应该不必太担心。在这种时候调阅我的档案,看起来不是反而更稀松平常?”
她的眼神带着恐惧,仔细看着他的脸,问:“你做了什么事?”
“如果妳知道前因后果,就会明白我没做让妳丢脸的事情,但其他人的想法可能不一样。”
她说:“我可以问你爸爸要不要帮你。你上次干的好事,他气才消没多久,现在又惹他生气可不好。”
“妈,难道妳不爱我了?”
这个问题把她逼到了墙脚,她只好答应尽力帮忙。他们似乎该在她离开教堂前拥抱一下,多么奇怪的拥抱、多么病态的交易。她,无法享受真正的爱情,却要假装爱他;他,真的爱她,却在利用她伪装出来的爱。他的心房中锁着他对安娜葛瑞特更纯真的爱,那里才是他的避难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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