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平房里除潘姨外那三男三女的资料,是阿端后来在车上告诉林佳的。
蜷在上铺的男生,在“那一边”是电影学院的学生,已经在念毕业班,到“这边”来的当下正在街上拍摄,明明盯着观景器中的人群,看着看着,人群好像有点异样,他们终于动起来了,男生不由得有点振奋,定神下来,才发现已经来到“这边”。他昨晚跟大伙出去了,去拍偷袭,一夜没睡,所以现在要补眠。
中年男人是保安员,通宵班,那阵子老是隐约听到远处有人叫救命,同事都叫他少管闲事,那一夜他却抵不住心焦出去了,朝着喊声一直走一直走,走着走着,就走到“这边”来了。
另一个男生是社工学生,被扣留在警署一日一夜,好不容易有人来担保,甫离覊留室,也不知道是不是一直没吃东西的缘故,转入长长的走廊只觉眼前一黑,就来到“这边”。
还有,我不是从“那一边”来的,我不在香港,我当时在距离香港最远的地方……。
中年女子是速递员,一直找不到文件上的地址,在霎东街、罗素街和登龙街之间转来转去,忽然发现鹅颈桥下没了那堆打小人的小摊,冷清清毫不挤迫,日暮时份,桥下光影晦暗,她以为要遇上邪事了,花了不少时间才搅清楚原来是到了“这边”。
两个较年轻的女孩,短发的是小学老师,长发的是美容师,本来各不相识,各自挤在立法会门外的示威区,又热又累,忽然一阵清凉,就来到“这边”。
林佳只觉得他们都很适应“这边”的生活。
2 林佳想,我对“这边”既没期望,也没希冀。或许从前对现实也有一点点无以名状的愤愤不平,但胡伊伊省山区的慵懒生活,早就把他不满的心情平伏了。至于未来,林佳确是有一点点惊惧与不明的,但跟“这边”有关连吗?究竟是怎样的情感呼唤与命运,为林佳打开了通往“这边”的门口?
林佳想,我是被错误卷进来的。
林佳想像有人问自己,你是如何来到“这边”的?他大概会这样回答——我只不过是走出露台抽了根香烟,还有,我不是从“那一边”来的,我不在香港,我当时在距离香港最远的地方……。
林佳对阿端说,我跟他们不一样,我不是从“那一边”来的。
3 林佳坚持要去他住的地方看一下,就是他出发到南美去之前所住的地方。
阿端的表情早说明了这是一椿徒劳的事情。
林佳还没按门铃,就听到屋内的人声,有小孩和女人。来开门的人林佳认得,只是记不清楚他叫荣哥还是达叔。是荣哥。荣哥对林佳一点印象也没有,当然也不会记得林佳在出发前交给他装满千元纸币的牛皮纸袋。林佳不得要领,最后阿端出面代求让林佳进房子里看一下。
这比他形容自己的堕落所说的“黑洞”更恐怖,因为“这边”彻底没有出路。
他们在吃饭。除了荣哥妻小,还有老人和看上去似是荣哥弟妹的人。林佳没想过自己一直在住的房子,能住上五大两小。他们过着与林佳截然不同的生活。他们正在吃饭,可是电视机没开着,不对,是房子里根本就没有电视机,只角落里一部收音机在沙哑地播报着新闻。房子里的人都停箸盯着林佳在看,连林佳自己都察觉他不属于这里,只好转身离去。
4 林佳从荣哥住处走到兰桂坊,跟从前没差,十二分钟。然后,他看见了腾芳家里的小摊档,就在转角的位置。他记得小时候确曾见过这样的花档,只是,在林佳过去的生活里,它是如何消失不见的呢?而如今它仍在这里;摆满剑兰和姜花,还有大朵的菊花,玫瑰只少数,养在小水桶供在架上。林佳看着那应该是腾芳父亲的人,叉着腰,路人打量他的花,他打量路人。
腾芳不在。
林佳别过脸去,不敢跟腾芳父亲的眼神对上。
林佳想起小时候读过的《圣诞述异》;英国的狄更斯,每年圣诞节前,学校的神父都要他们读一遍。沉闷比恶梦可怕。这是一场叫他痛改前非的梦魇吗?林佳跟自己说,只要我可以回去,我一定将腾芳带回香港,甚至甘愿从此过着营役庸碌的生活……。
很久很久以前,就曾经有人这样看着他,仿佛在说,我已经知道你好久了,而你并没有发现我……。
5 阿端带林佳到露天牌档吃叉烧饭。林佳看着那些昏黄灯光,仿佛走进了很多年前的港产电影中。叉烧饭很对林佳的胃口,但他跟阿端说,我明天就买机票飞回阿根廷胡伊伊省……。林佳甚至有点喋喋不休,一直在说他要回到那里去的理由。对蹠点。这似乎说得通,林佳就似是一不小心从地球另一边一直往下掉,穿过地心,掉落到“这边”来。只是,这香港为什么跟他认识的不一样?他不知道,那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总之,林佳务必要回去矫正这一切的偏差与错误。
林佳愈说愈激动,阿端没搭理,林佳剔牙的时候,她闲闲说了一句,你有钱买机票吗?
所谓,秒杀。林佳真心觉得可怕,这比他形容自己的堕落所说的“黑洞”更恐怖,因为“这边”彻底没有出路。
6 林佳睡不着,看着早睡早起的阿端在深夜走出走入忙事情。阿端说,今天是二十号。
阿端取出收集来的回收玻璃瓶子,将淡粉红色的液体灌进去,然后垂进去一截小布条,刚好碰到瓶里的液体……。
林佳瞠目,你在制造汽油弹?
阿端说,不是跟你说了吗?今天是二十号?
——所以?
阿端跟装了汽油的玻璃瓶子放进纸箱里,放满一箱就将纸箱交给林佳,取过车匙转身出门。她没答理林佳,林佳只好捧着纸箱跟在她身后。
阿端在小坡上的隐蔽处开出一部残旧的小卡车。
林佳将纸箱放在车斗,阿端一直在倒后镜里打量着他。那眼神似曾相识。最后林佳也登上了驾驶坐旁的位置。
一路上,林佳就在回想刚才倒后镜里阿端的眼神。他认得的。很久很久以前,就曾经有人这样看着他,仿佛在说,我已经知道你好久了,而你并没有发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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