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当我们失去对未来的想像力

你要去认识很多很多的人,交很多很多的朋友;你只有在人的身上,才学会关于人、也就是你自己的一切。
小说连载 风物

1 腾芳仍然对一切好奇、跃跃欲试,她镇日都在一种亢奋的状态中,每一天对她来说都是节日,或,一场化装舞会。腾芳很快发现了博卡区,而林佳就变身成为陪妹妹来探戈舞会的同性恋哥哥。林佳看着腾芳在短短的日子里成为探戈高手,她说有一天要组织大家在七月九日大道上起舞,那是世界最宽的马路。林佳只觉得腾芳能量指数之高实在有点匪夷所思。她连自己累了都不知道。

林佳想起十香。十香曾经跟他说起小时候跟惠芳交往,她根本就只有惠芳一个朋友,惠芳也知道,于是惠芳会做一些感情勒索的事情,就是在十香家里玩得最兴高采烈的时候,惠芳就说她要回家了。十香只好搬出各种新奇物事来吸引惠芳,有时候惠芳会因此留下,也有些时候,惠芳并不是耍手段,而是她真的要走。总之,最后,独自被留下来的都是十香。

林佳对腾芳说,你慢慢来,我一定会陪着你。

腾芳抱紧林佳,说,我只要你一个就够。

林佳挣开腾芳的拥抱,认真对腾芳说,你要去认识很多很多的人,交很多很多的朋友;你只有在人的身上,才学会关于人、也就是你自己的一切。

你们所喝的酒的汽泡,与我所说的令你们折服的观点,都是真的,我伪装的只是身份,而你们就转眼将我弃如敝履。

2 有一天,林佳懒洋洋来到派对举行的地方,只见腾芳面色苍白呆站在酒吧旁的小巷口。这一天是布宜诺斯艾利斯少有的毛毛雨天气,腾芳的头发、衣服已湿透,俟在污墙边如逃避债主的人。而她手上明明提着一只价值一万多阿根廷披索的Deco风古董珠绣手袋。

腾芳哆嗦着说,派对里有很多认识我们的人,不过是来自两个截然不同的圈子……。

林佳明白了,在一个圈子里林佳和腾芳是不能回国的中国艺术家,而在另一个圈子里,二人是父母为陶瓷名家的日裔兄妹。

林佳脱下西装外衣裹住腾芳急步登上计程车离去。车子发动前从酒吧出来一个人,林佳认得他,他赞过林佳会挑香槟。他朝车厢里看了一眼,一脸不屑。林佳认得那样的眼神,那是识破了谎言的冷酷与鄙夷。

林佳想,我什么都没做过。我慷慨,带给你们欢笑与享乐,让你们自我感觉良好。你们所喝的酒的汽泡,与我所说的令你们折服的观点,都是真的,我伪装的只是身份,而你们就转眼将我弃如敝履。

要走就现在起行吧,何必等待黎明?

3 计程车载着他们回到住的地方,林佳远远已看见当艺术掮客的奥拉西奥在狂捺大厦入口的门铃。之前林佳答应奥拉西奥,为他策划一次年轻中国画家的画展。林佳遂吩咐司机转往后门让他们下车。

二人登楼,甚至不敢亮灯。腾芳和衣躺在床上,说,你不是说多交朋友就能混过去吗?她的声音在黑暗中特别的轻柔好听,也特别的绝望。

林佳说,我们本来就不是要待在这里,我们不是要到对蹠点去吗?明天天亮了就起程。

腾芳说,对蹠点什么也没有,只是一个地理学上的标的,我们真的要去吗?那只是一个什么也没有的小镇。

林佳说,那是我们此行真正的目的。

腾芳说,要走就现在起行吧,何必等待黎明?

4 二人下楼时,仍是走后门,带着所有的行李,窗户也没有关上,就像他们随时会回来一样。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胡胡伊省,正确的位置应该是省的北部。那差不多就是阿根廷最西北部的地方,与智利和玻利维亚接坏。

对于未来,我从未如此欠缺想像力。

他们去查了火车班次,淩晨时份才发车,二人在火车站旁的小咖啡馆打发时间。腾芳打起精神说笑,到了那边我要买一头原驼……。

林佳很认真,说,我们干脆留在那里繁殖原驼。

腾芳忽然就哭起来,咖啡馆里的人见怪不怪。林佳让她靠着自己的肩膊,十分钟过去,腾芳渐渐冷静下来。林佳什么也没说,腾芳用林佳的手帕抹干眼泪,说,对于未来,我从未如此欠缺想像力。

5 一小时后,往“圣萨尔瓦多—德胡胡伊”的火车就会开行。

腾芳在咖啡馆的小卖部挑了张明信片,又买了邮票,并且向侍应借了支笔。那是一管蓝色的墨水笔。林佳看着腾芳用墨水笔在明信片上书写,就有些觉着不妥,要是遇上有手汗的邮差怎么办?只是林佳什么也没说。

腾芳跟林佳说,我先去把这放进邮筒。火车站里就有邮筒,腾芳其实可以在登车前将明信片投寄也可以,不过林佳最后也由得腾芳。他知道她心情不好。

二人本来坐在临窗的位置,林佳就这样看着腾芳离开了咖啡馆,朝对街的邮筒走去。离开香港之后,她好像第一次离开他这么远。

走到马路一半的腾芳忽然回过头来朝林佳快乐地挥手。隔得这么远,林佳也能看出她的快乐是强装出来的。林佳还没来得及举起手来回应腾芳,疾驰而至的货车已经将腾芳撞倒。

林佳奔到腾芳身边,她已经昏迷,血从鼻孔渗出。

林佳都不用想的,就将腾芳仍抓在手上的明信片取去,同时将旅行社张经理的名片塞进腾芳的口袋里。看热闹的人渐渐在林佳身后聚拢,他转身走回咖啡室,结账离去。

待应的视线一直被马路上围观的人群所吸引,根本没留意林佳独自提着两个人的行李箱离去。

6 火车开行之后,林佳才想起腾芳的明信片。

腾芳在明信片背后写下“我想念你们”。她没记清楚连家的地址,居然在收件人地址的位置画了地图。

她大概会在医院里住上很长很长的时间,或许会因此失去一些生命里重要的东西,例如健康,但她不会死去。

遇上意外的腾芳终于有了跟林佳不一样的未来。她会死吗?他想起从她鼻孔中渗出的细细血丝。她大概会在医院里住上很长很长的时间,或许会因此失去一些生命里重要的东西,例如健康,但她不会死去。林佳不愿意相信腾芳就此离去。

独占了双人包厢的林佳一夜无眠,窗外的景象逐渐清晰,那是一片干旱的荒原。

林佳欲哭无泪,非常后悔将腾芳丢在马路中间。

7 十五小时后,火车到达胡胡伊省的首府圣萨尔瓦多—德胡胡伊,林佳在离开火车站前,将腾芳的明信片投进了邮筒。

林佳雇了私人导游,租了小轿车,往北部山区进发。

私人导游的好处就是,无论到了多偏远的地方,林佳都肯定能跟当地人沟通。

导游很快发现林佳其实并无游兴,他只要为林佳张罗饮食住宿和女人就好。

无论来的是原住民还是印加混血儿,林佳都觉得这些女人很美,让他想起高更的画。他打开了腾芳的行李箱,让她们挑选衣物。女孩问这些衣物的来历,林佳答,衣物属于我死去的妹妹;她死在旅途上。女孩对死亡的看法豁达,她们穿戴起腾芳的衣物,将林佳拥在怀中,以林佳听不懂的语言安慰他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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