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祥乐队:以《围庄》谱一曲台湾石化产业的悲歌

生祥乐队新专辑《围庄》以石化产业的漫天铺地为经、常民的生活与抵抗为纬;以诗词衬托悲伤,用音乐抵抗遗忘。
林生祥在高雄美浓家附近的田野演奏乐器。
风物

“2013年左右,我在云林海边的一间餐厅吃饭,吃完后走出餐厅抽烟,朋友指着远方告诉我,那是六轻(台湾炼油厂,全称为第六套轻油裂解厂)。突然间一个红光,碰!好像爆炸了!”回忆这段故事时的林生祥,瞪大眼睛双手在空中比划着,像是余悸犹存:“远远看就是一团火光,近看那是更恐怖啊!”事后云林县政府的工安事件资讯网资料显示,六轻在2010至2014年间,至少发生13次各种工安意外。

那一天,林生祥与台湾西南沿海的石化污染错身而过。而这一场亲身感受六轻工安的体验,也成了他2016年最新专辑《围庄》的楔子。

林生祥在高雄美浓家附近的田野演奏乐器。

与六轻相遇前,林生祥的故乡高雄老早被石化产业包围。1947年,位于后劲的高雄炼油厂(五轻)投产,占地262公顷的炼油厂,烟囱就这么一根接一根竖立起。“每回坐高铁回高雄,进入左营后就能看见一根一根的烟囱,闻到空气中的臭味;那臭味,有时让人感觉好像点一根烟,空气就会爆炸。”林生祥皱了皱鼻子,像是又闻见那股气味般地说着。

这并不只是一个比喻,1983年,后劲居民陈苏罔渡在自家三合院点燃一支蚊香,意外引爆空气中的油气,她自己身受重伤。不只空气布满油气,炼油厂的污水打井排入地下,污染了地下水脉,导致邻近水井抽出的水,竟点火便燃。地方民众嘲讽:“后劲水,呷ㄟ死”(后劲水,吃了会死)。从那时起,高雄的日常就与污染、工安交缠,直至2015年底,五轻熄灯,仍未了结。

生活里的石化产业,早让林生祥和他的老搭挡,制作人兼作词者钟永丰想把“石化污染”这议题放在创作中。2009年出版的专辑《野生》里有一首〈问南方〉,一句“加工区贴希望,石化工厂发梦想”,轻轻道出台湾南部靠着工业开发换取发展,结果换来的是“烟囱管无日无夜,人茫茫天茫茫”。

数十年来如一日的老问题,幽灵一般地缠绕在两人制作过的无数专辑中:离乡的青年、衰弱的农村、进步的幻象,以及被牺牲的南方。“那时我就想做一个石化议题的专辑,但又觉得哎呀不可能!要用什么语言做?用什么音乐做?”钟永丰说道。

当年搁下的梦想,在随后几年激发的“反国光石化”运动中找到能量。

一次反国光石化的记者会上,一位妈妈怀抱小女儿,诉说自己的村子一条街上好几人都死于癌症,同一时间好几家都在办丧事。就这么一段话,引出摄影师钟圣雄与许震唐的《南风》摄影集,捕捉记录了六轻邻近的彰化台西村村民的生老病死。

“看着《南风》,那么真实的脸孔,岁月的刻痕就这样摆放在你面前。你甚至可以闻到酸臭的海风、时间的无奈和记忆的斑驳。”钟永丰吸了口气,“多样的运动形式加进来后,我觉得,谈石化产业似乎可以不用这么硬梆梆。”

2015年12月31日高雄后劲的跨年晚会上,林生祥与钟永丰表演了为石化污染而做的新专辑。过了这天,位于高雄的五轻将停产熄灯。

意识形态与美学高度

这一转念,催生出生祥乐队2016年新专辑《围庄》。以石化产业的漫天铺地为经、常民的生活与抵抗为纬;以诗词衬托悲伤,用音乐抵抗遗忘,唱出石化围庄下的众生像。而这也是距离1999年“交工乐队”以“美浓反水库”为题,出版第一张专辑《我等就来唱山歌》后;几经改组最后蜕变成的“生祥乐队”,再次以社会议题为轴心制作的专辑。

“但意识形态的正确,不见得会与音乐的成功划等号。”台湾知名的乐评人马世芳认为,林生祥与钟永丰厉害之处在于,他们的音乐并不会为了意识形态服务,而是在意识形态与美学高度之间,拿捏出一个平衡。

早在“交工乐队”时期,林生祥与钟永丰的合作,已呈现出音乐性上的丰富饱满。当年为了把林生祥劝回美浓参与反水库,钟永丰把自己以美浓乡亲北上抗议为题而写下的〈夜行巴士〉传真给他。几天后,林生祥拨了电话给钟永丰,在电话里自弹自唱为〈夜行巴士〉谱的曲子。“那时我就知道,这家伙不得了,”缓缓吐出一口气,钟永丰说。

当年透过话筒,在林生祥的歌声里,钟永丰看见的是比自己的词所描绘的更巨大的影像,“他的音乐把我的文字带往另一个我没看过的风景。他的音乐不会只是运动里的帮衬。”至此,如何让林生祥的音乐有更大的空间,成了钟永丰的悬念:“毕竟把人家劝回美浓,总不能让他觉得后悔嘛,不能浪费他的天份啊。”

就这样,“交工乐队”的第一张专辑诞生,这对合作搭挡也一路延续近20年,且型塑出与唱片工业中多数产制过程迥异的合作模式:钟永丰先出词、林生祥再谱曲。

而两人南辕北辙的个性,也让音乐发展出独特的气质。访问那天,每一个问题,钟永丰总能连珠炮似的一发不可收拾,显见他对于自己创作的概念,早已在脑中百转千回好几遍,只等着有机会把这些想法串成故事;而林生祥则是穿着后劲反五轻的纪念T恤,衣服上写着大大两字:坚持,恰恰呼应了这十多年来的人生。不同于钟永丰,林生祥说话语气缓慢,像个邻家大叔一样。“林生祥就是个很‘接地气’的人;而钟永丰则是有点‘阿宅’性格、目录狂那样的人。”马世芳形容道。

“钟永丰是相当思考型的作词人,且因他本身的社会学背景,让他们每一次的专辑都围绕着一个社会学的概念,这在台湾是相当少见的尝试,也是与其他独立乐团不一样的地方。”知名文化评论人张铁志说道。

林生祥音乐伙伴,作词人钟永丰。

但这对搭挡并非一开始就天作之合,“我们之前吵很凶的。”谈起合作近20年的伙伴,林生祥笑了笑。幸而这一路的磨合,终于在《围庄》找到平衡。钟永丰的词较以往精简洗练,“合作这么久,我也慢慢知道,怎么让乐手有发挥的空间。写词的时候,我会把他的想法也包含进来。”歌词的留白处,钟永丰把它让渡给乐手。像这次专辑中一曲〈南风〉,6分多钟的长度仅仅用不到百字的歌词,反覆诉说着空污对地方造成的健康风险。一句“海风北上帮忙敲门,它一身酸臭”,留下许多对于气味与身体感受的想像,全交由乐手诠释。

短短的歌词,却能让听众凝神。生祥乐队到“一条街好几家办丧事”的台西村表演时,“原本我还担心,这里老人家哪有几个听得懂客家话,但他们表演时,台下几十个阿公阿嬷安静地听着。”当年抱着小女儿在环保署前控诉空污致癌的妈妈许立仪说,这首为了台西村而作的歌,唱出了地方面对空污的悲苦,即便是毫不熟悉的客语,依旧唱进当地人的心坎里。

七人编制的有机体

除了合作上的默契走向和谐,编曲上驾驭繁复编曲的能力也已不可同日而语。“交工乐队”解散后,林生祥放下过去的乐团编制,逐年以减法呈现音乐创作,乐器也愈用愈少。这段拆解的过程,被马世芳形容为:“把建筑物盖了又拆,台湾创作音乐十多年来,最意味深长地探索过程。”

音乐上逐步拆解装备的同时,林生祥还找上搭挡大竹研(Ken Ohtake)学琴,寻找身体的节奏感。“他知道如何闪躲已存在的音乐线条,寻找没有被弹出的声音,堆叠和谐、冲突、高潮或安静。他清楚扮演乐手的位置与分寸,在有限的音乐空间里试图用吉他挥洒无限,但绝不逾矩。”在一篇描写大竹研的文章中,林生祥如此盛赞大竹研的音乐。

林生祥说,把基本功扎好后,重新回到舞台上,自己真能更加自在与享受。而这前后差异,马世芳一听便懂得,“大竹研对林生祥来说,可以算是恩同再造。林生祥学琴后,更能抓到身体的律动,音乐内含的动机(motive)完全不同。做音乐就像盖房子,他会从地基结构开始思考,想像盖出来的是怎样一栋楼。”

上一张专辑《我庄》中,林生祥重新将打击乐器加了进来,像是把过去拆解的建筑盖了回去,在骨干上添上血肉。马世芳认为,《我庄》可以说奠定了林生祥在独立音乐圈的地位,过去玩摇滚的人可能会觉得他的音乐不错,但毕竟不是摇滚,到了《我庄》,玩摇滚的人也不得不折服,“他们让台湾玩音乐的年轻人知道,还有多远的路要追赶。”

《围庄》更又是另一番风景。为了加入与台湾西南沿海匹配的乐器,钟永丰说服林生祥去学北管与歌仔戏。当年钟永丰成功让林生祥回到美浓,之后林生祥的月琴也是钟永丰一句:“这月琴这么便宜,不然你买一把学一下。”阴错阳差地让月琴成为他往后音乐生涯中的重要乐器。

这一次七人编制的乐团,除了吉他、月琴,还有北管与爵士鼓,编曲的繁复程度更胜以往,曲风含括了摇滚、庞克、前卫爵士⋯⋯“但你可以感觉乐器彼此间的和谐,有时鼓是主奏,其他则各自展现不同的花招;有时贝斯跳出来撑起骨干,带领曲子往前。”没有单一乐器独撑大局,彼此互为主角与配角。当年拆的只剩钢骨支架的建筑,如今重新起造,“《围庄》便是摩天大楼,七人编制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马世芳说道。

“因为合作的都是很厉害的音乐人,每个乐手不但能够协助主角说好故事,更能在自己的空间里呈现自身对于故事的想像与感受。”钟永丰说,录音时,往往他只需要提出概念,乐手便能发挥各自的能耐达到效果,“像我们有一首〈宇宙大爆炸〉,我跟乐手说想要营造类似前卫爵士那诡异疏离感。他们商量一阵,然后我再走进录音室时,看了都笑出来。”钟永丰说,乐手们把浴室里的毛巾全拿了出来,包覆在鼓上,让打击的声音显得既闷且厚,“我整个笑出来:‘你们真的是天才耶!’”

《围庄》专辑创作伙伴。

概念双CD专辑的挑战

至于对负责写词的钟永丰而言,最大的挑战在于如何诠释一个广为人知的议题,把老故事说得有声有色有力,吸引人们重新凝视。

钟永丰因此造访每一个因石化污染而受苦的地方,贴近不同的行动者,试图以他们的视角叙述他们的无奈与坚韧。“像我联络了陈财能,但他不想被打扰,所以我就开车走一遍他逃离家乡的路径,想想他在不同的风景里有怎样的心情。”云林台西的陈财能,儿子14岁发现肝硬化,5年后过世。陈财能40多岁时发现同样罹患肝硬化等疾病,为了不再提心吊胆地与六轻为邻,把自家货车改装成“露营车”后,带着妻子逃离家乡。

2014年4月左右,林生祥收到全部歌词,但因为一整年的工作压力,加上前一年身体状况出问题,迟迟无法进入创作的状态。当他好不容易定下心神开始创作时,一做就把专辑“搞大了”。

“2014年底,我打电话给永丰,跟他说我想要做概念双CD。”林生祥说,自己大三时听着Pink Floyd的《The Wall》,想着自己终有一天也要做出这样庞大编制的概念专辑。这一次的《围庄》,对林生祥来说,时候到了。

写歌的这三个月,称得上林生祥生涯中创作最密集的时段,到创作的后期,林生祥开始感觉到身体的临界与精神的疲乏,以致一贯强调生活与工作的平衡的他,“根本失去仁慈,一点也不优雅!”

之前在生活压力下,林生祥之前什么工作都接,把身体搞坏了,“所以这次我很小心,不要让自己的身体又走到临界点”。谈着自己的身体状况与工作失衡,林生祥随性地站起身,开始一边聊一边做起“甩手功”。

“会这么疲惫一方面来自议题本身的深沉,里面讲的都是一些乌烟瘴气的事情;另一方面更因为双CD的量体,工作量也以等比的方式暴增四倍。”林生祥双手托腮,一脸委屈地说,“录完后我跟其他人说,这大概是我生涯最后一次做概念双CD吧。这一次的身心负荷,真是过去没看过的风景啊。”

登上群众募资平台

回望过去几年间,以社会议题为主轴的音乐类型逐渐出现,但以石化为议题而且音乐主轴如此严谨的创作并不常见,“18首歌都互相加乘,构成一个完整的叙事,这张专辑可以说是‘史诗’等级了。”马世芳说道。

可惜这样的制作在今天台湾的唱片工业中却难获支持,“现在台面上知名的歌手,要卖到一万张也是不容易,通常都只有几千张的销量。”马世芳坦言,当难以靠销售回本时,《围庄》这么大的制作会让唱片公司望之却步。因此,林生祥与钟永丰决定以群众募资方式制作发行。

但两百万的募款目标确实有难度,“过去的独立制作从没有这么大型的募资金额,我认为这次对台湾唱片市场来说将是一个里程碑。这或许也是一种试探,看看死忠乐迷的支持程度。”马世芳笑着说。

林钟两人的心情也被募款金额牵动起伏,“刚开始几天,真的会盯着那募款数字一直看,增加个1%、2%就很感谢。”林生祥说。“数字一直没上去时,难免会想说:‘我们是不是太高估自己?其实我们没那么好?’有时也会觉得,我们不是得过9座金曲奖吗?怎么募款速度这么慢!”钟永丰笑着说。

但台湾的乐迷终究没让两人失望,为期两个月的募款期,刚过完一个月,两百万的目标金额便已达成。对唱片市场日益萎缩的台湾而言,可谓一次壮举。

林生祥也强调专辑诞生全靠众人之力,只要遇上与空污有关的议题,他们都愿意无偿授权,期待音乐能够为对抗污染的战争提供子弹。

而相距《我等就来唱山歌》17年,林生祥与钟永丰再度用音乐为一项社会议题添上不同的诠释色彩,不同于当年的是,“现在我做很多事,想的都是孩子。像我前几天陪女儿睡觉,念故事给她听,后来她睡着后,我听着她的呼吸声。”林生祥说,由于女儿有过敏症状,因此睡觉时呼吸声相当大。被女儿用手臂环绕着脖子撒娇的林生祥说,当时他看着女儿,心里想着:“爸爸一定会为你奋战的!”说完后,父女两人相视而笑。而这软腻甜蜜的一幕,正是“生祥乐队”音乐的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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