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夜猫巡街
1 林佳别过脸去,聚精会神看路上两个女人在吵架。他装着没听进连城的话,只是两个女人的方言他一句都听不懂。林佳背上都是汗,连城明明在说本城,他偏偏觉得是在说他;说他的饮鸠止渴。
之前连城说,这不是一个人的事……。好像说大势使然,也不是林佳一个人的错、坏或笨。然而一路走来,林佳终于懂了这责备;人人有份。
烈日当空,林佳心头掠过飒飒的风,冰峰上似地。
责任。
林佳忽然惊觉这是一个倒影城市。原来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只是他者的倒影,或,别人无奈地映照着自己的所作所为……。我可以找到那实体,令他作出改变,以致我能从这样的困顿中逃出来吗?那需要很大的勇气。
2 林佳想逃。
3 腾芳终于见到连城的孙女。腾芳刚从浴室走出来,就看见欧阳小灰坐在沙发上盯着她。小灰戴着口罩,说,那是我的浴袍。腾芳觉得她有金属的声线,眼神比自己更像恶猫。腾芳有点不以为然,斜睨了小灰一眼,松开腰带就由得浴袍滑到地上,裸着身子去找衣服。小灰忽然上前扣着她手腕,腾芳回过身来,正好看见小灰脱下口罩,就像被什么轰了一下,事物瞬间失焦,眼前只见一个十字。
十字。从发线中央笔直划落颌尖,从一边耳廓到另一边耳廓,跨过鼻梁。欧阳小灰脸上就一个十字。
腾芳怯了,小灰丢过来一套运动服,她乖乖换上。
之前腾芳听连城提起过,只是没想过结痂的伤口如此惊心。她的视线没法自小灰的脸上移开,终忍不住,开口问,可以让我摸一下吗?
小灰的表情是没好气,少见多怪的意思。腾芳的手就是忍不住在抖,小灰抓住她的手按下去。只不过是一道肉痂结,小灰说,而且非常整齐。说的时候且朝腾芳䀹䀹眼。薇拉刚好走过,看见了就朝二人吃吃地笑。这让腾芳益发觉得自己做了件很笨的事情,同时明白从前在武侠小说里看到过的,江湖相见的坦荡。
腾芳希望自己能有小灰的性情,天真而凛烈,深信或许因此而没有那么容易萎蘼。
4 小灰说,我认得你,十姨有你的照片。
林佳只是微笑,什么也没说,心里想你爱说什么就说吧,跟我何干呢?我就是不相信相隔这许多年你就能一眼认出了我。小灰继续说,上周一你在人群中停下来盯住外公看,我跟外公说你在,他就说,哦,是吗?好,别惊动他,我想他早晚会来找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了……。
林佳当天只看到薇拉为连城掌伞,没发现戴着口罩的女子陪着连城参加游行,更不知道连城当时已经知道了他的同在。
小灰侃侃而谈,我最后一次见十姨,十姨说要去跟你见面,之后就没再回来。后来你出现在时装系列的广告片里,我一眼就认出了你,还因此跟八姨丈吵咀,他就是不相信那是你。于是我开始搜寻你的去向。我的零用钱都花在你身上,我光顾的第一个私家侦探说我是他最年轻的客户。我证明了自己没认错。为什么未成年就不可以聘用私家侦探?否则我如何知道大人骗了我些什么?我侦查的对象当然不止你一个……。
林佳叹息,只觉得亏欠了小灰。这不是他素常看事物的方法,他连一再被骗的女友也从未生出过歉疚,他总有让自己藏身在无辜者行列的说法,例如,没有错的事情,只有错的人和时间……。而如今,他无法不想起她死去的十姨,他第一次发现亡者的俯视;无尽的哀怜。泪水涌满林佳眼眶,他的手没抖,他伸出冒汗的手去触小灰脸上的痂。
5 小灰要带林佳去看她当年出事的地方。林佳不懂拒绝,腾芳一定要跟着,连城一声不响送他们出门。连城对于林佳、腾芳将会看见的,有股了然于胸的淡然。关上大门前林佳发现门框上一整排深刻的钉痕,看着都觉得痛。连城说,顺序来,回来才告诉你这个。
腾芳、林佳以为会走进暗黑小街,却见灯明路净,根本就不是陋巷,连汽车都可以开进来,其实是酒店的后门。小灰说,从前不是这样的,人和地方都龌龊,不见天日似地,老是听见猫群像婴儿般叫,但永远没看见那些猫的模样……。
没有猫,也没有黑暗,周遭光亮辉煌,都是酒店、商场和豪宅;只有广告,没有故事。
发生在小灰身上的事,除了她脸上的十字,没留下任何痕迹,连凭吊的地方也没有。
(十六)河内前尘
1 林佳记得十香说过,连家搬上山去之前,就是住在距离这不远的街上。她说,清幽雅静。他从没和十香在这附近散步过,他一个人走,边走边猜想小时候的十香住在那一幢房子里,只是实在无法想像十香口中的“清幽雅静”。他由此领会了,所谓,一去不返。后来他常来这一带的酒吧,真心欢喜这几条小街。街上都是四、五层高的旧房子,大概都有五十年以上的楼龄,房子前有老树,看上去都破旧,不复清雅。日间街上人迹不多,老人和南亚裔,都是老街坊。到了晚上,来的就是买醉的人,霓虹灯管、婆娑树影下,有种自暴自弃、褪色败落的美。
连家搬到山上后,房子就给了小灰的妈妈住,那时候小灰的妈妈跟爸爸已经分开了。小灰曾经住在这里。林佳不知道是否曾与欧阳小灰擦身而过。只是现在旧房子都给拆掉,盖了酒店和商场,老树仍保存着两、三棵,树冠都削小,蹲在高耸豪宅与玻璃幕墙的商厦旁,辉煌的拼贴画。
林佳勉强寻索相认,只觉得自己恍如旧魄,又似新魂。
2 小灰说,最早的时候,我在酒吧打零工。他们知道我不够十八岁,我就说不用你们支薪,只要让我呆在酒吧里就好。因为我没有地方可去,我没朋友,也没有什么事情非要我去做不可。我喜欢酒吧,里面的人毫不矫饰,也不节制,他们让你看见最真实最可笑的性情。当然我可以回家,但一直在妈妈面前伪装着一切很好让我累得想死。脸上有巴掌大褐胎记的女孩怎会过得好?妈妈总是忧心忡忡,我老是要向妈妈保证我过得很好。最后我也没有死去,我只是失眠。酒吧里的人不会大惊小怪,大概是灯光的缘故,也大概是他们其实已经醉了,总之在那里的人不会盯着我右眼看得目不转睛。他们让我知道世上让人心烦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我右眼上的胎记实在是微不足道。在酒吧的轰隆隆摇滚乐声中,我躲在小阁楼里睡得安宁。所以我明白外公,是我教他调高音量的方法。一切本来都很好,直至酒吧说要倒闭。
——是否美好的日子总是稍瞬即逝?
3 小灰偷了妈妈两只手表,一只是江诗丹顿,一只是柏德菲腊。江诗丹顿是爸爸从前送的礼物,柏德菲腊是嫁妆。还有一只翠玉镶的蝴蝶别针,是外婆的遗物。小灰是经过一番推敲才选了这两只手表和别针的。妈妈离婚后,将爸爸送的东西全都锁起,不要再多看一眼,柏德菲腊,也从没见她戴过。平日妈妈只戴史诺比玩具表。至于外婆的别针,小灰清楚记得她收到时面上的神色,她嫌老气,总觉得母亲留给姐妹妯娌的东西都比这玉蝴蝶好。
小灰将东西送去押店。小灰记得当时她刚满十八岁,押店的掌柜反覆看了手表和别针好久,最后将她请进办公室去。她非常惊奇居然办公室里没有电脑。掌柜拿着厚厚的附着图片的文件核对,小灰明白是要查证她拿来的是否贼赃。最后押店开给小灰一张支票,小灰看着支票上的银码,知道酒吧不用倒闭了,同时明白自己真的闯了大祸。
小灰说,妈妈以为我离家出走,其实我只不过是在下楼拐弯走十多步就到的地方。
4 小灰离家之后就住在酒吧阁楼。小灰睡醒了,吃过早餐,天已经黑了,从此养成不吃晚饭的习惯。待酒吧打烊,执拾清理后,就会去宝勒巷的小炒档口买宵夜,外带回小阁楼独自吃。小炒档口待入黑才张罗起来,木头搭的手推车,其上两个炉头,都是明火,其中一个在熬猪骨粥,另一炉头上搁了只铁镬,现炒现卖。外卖用的发泡胶盒和调味料、食材就搁在旁边的一张小折枱上。食材很简单,只是粉面和肉丝、牛肉,还有一些芽菜和切好的葱蒜、香菇。夜归的人都很有耐性,站在边上等。小灰也在旁边等着,她不爱吃粥,不喜欢那种生病的感觉,她只吃干炒牛河。
小灰说着说着就笑了,可见真是年轻,每天三更半夜吃上一整碟干炒牛河,吃了十个月身上都没长出赘肉。
5 不知道是谁先发现谁,总之,当厨房帮工的阿五也是天天在这里买宵夜。
有一天,寒流袭港,又下着微雨,分外的冷。小灰饿到不得了,赶到小巷却只见阿五站在巷口发呆,伸头一看,原来小炒档口是夜休息。小灰好奇阿五在等谁,正想要到哪去吃宵夜,忽然听见阿五问,要不要上我家去?我弄点吃的给你……。小灰扫视四周,半晌才肯定阿五是在跟自己说话。
阿五后来说,我看见你一直冷得在哆嗦。
(十七)明月照尖咀
1 小灰到了阿五家里,就在小炒档口后面的横街上,六楼,没电梯,屋内灯光半明将灭,墙上漆灰剥落,四周堆满杂物。小灰打量了好一回,什么都看不出来,太破旧凌乱。小灰呆呆的也不知道应该坐在哪。阿五没理小灰,走到一角,打开了一道小门,有光透出,小灰才知道那是雪柜。阿五从雪柜里取出一大碗白饭、两只鸡蛋,小灰上前,阿五就将鸡蛋交到小灰手里,小灰只好跟着他走进厨房。
厨房里大概是整个房子里最光亮最整里洁的地方。
窗台上并且种着葱、蒜和姜。
阿五动作纯熟利落,不用五分钟就做好姜蛋炒饭,分在两个碗里。也不打算走出厅去,拉来一把椅子让小灰在厨房坐下,自己就倚着窗台,二人就这样对看着吃姜蛋炒饭,偶尔相视一笑,全程没说过一句话。
宵夜吃完,阿五抽着烟跟小灰说,天天去买外卖是为了偷师,那人炒粉面特有火候,学厨不单是看,还要吃,要吃懂那味道。我早吃够他的干炒牛河和肉丝炒面,我仍是天天去跟他买宵夜,因为我还没懂你……。
小灰向阿五要了根沙龙,阿五为她打着火机,她凑上前将烟点着,熟练地轻拍了一下阿五的手背。没人知道小灰在此之前从没抽过烟。
阿五找出毛巾、T恤递给小灰,然后他就走进里间去了。
小灰洗澡时想着阿五的话,傻笑了一阵,然后就捂着脸嘤嘤地哭起来。
小灰洗完澡,厅里的灯已关上,她循昏黄的光爬上小五的床。第二天,阿五在刚睡醒的小灰耳边说,我喜欢你……。窄窄的单人床靠着窗边放,小灰抬手飒一下拉开窗帘,日光泻满枕上,小灰说,你看清楚我。阿五拨起小灰的头发,细细打量她的脸,然后说,很好。
2 欧阳小灰从此晚晚吃阿五的姜蛋炒饭。
阿五出粮,就去家私店买了张双人床。
小灰没多想起妈妈,偶尔在街角远远看见,总能敏捷闪躲。小灰惦记的是外公,好想告诉连城,她现在跟阿五在一起。好不容易总算有了些开心的事情。后来还是打消了念头,她能预见连城的反应;在他眼中,她和阿五,无非就是小孩子在办家家酒。
3 警察上门的时候,欧阳小灰刚睡醒。睡房的门打开着,她睁开眼就看见金黄色的夕阳斜照在走廊的绿白地砖上。笃定暖和。小灰转过身子就揽着身旁的阿五说,我们开一间只卖姜蛋炒饭的小店好不好?
阿五还未回答小灰,就听到了门铃响声,他随手取起毛巾裹住下身就去开门,门外站着三名警察,两名军装,一名便衣探员。
阿五和小灰几乎是争着认罪的。小灰怕连累阿五,阿五可是什么都没搅清楚就将罪名揽上身,他以为那是从前交往过的黑道朋友惹的祸,他不想把小灰拖进来。
两名军装警察取出手扣要锁阿五,便衣却说,你们搅错了。他看了小灰的身份证,又问了她和连三多的关系,就指着小灰说,她才是我们要找的,物主的女儿。
报案的是小灰家里的外佣。小灰妈妈从来没想过要将女儿法办,她根本没想过偷东西的是小灰。她以为小灰赌气回爸爸家去了,只是小灰爸爸告诉她女儿没到他家里去,她也不会相信。连三多以为下手的是外佣,要她把东西交出来然后滚回菲律宾。最后外佣哭哭啼啼去报警。
4 小灰想起曾经在路上重遇押店的掌柜。当时他就一直盯着她看,她以为他是酒吧的客人,于是跟他点了一下头,人走过去了,才想起他是押店的掌柜。小灰知道如今在反光玻璃后指证自己的就是他。小灰什么也没说,知道阿五已离去就好,怪只怪自己脸上的胎记太易被记认。
连三多到了警署看见自己的女儿,又从警员口中知道了失物的去向,就要推翻口供。那位将小灰从阿五家里带回来的便衣告诫三多,要是发现她作虚假证供,就会将她拘捕,三多慌张起来,只能找连城。
5 连城没带律师,独自在午夜前来到警署。他走进侦查室,不慌不忙除下大衣围巾绒毡帽,便衣拉椅让他坐下。他抬头问,如何称呼?室内各人都有点不以为然,便衣刑侦却又平实回答,我姓秦,大家都叫我小津。连城向秦小津问清楚了案情的来龙去脉,又追问了一些疑点,最后郑重的向秦小津说,不好意思,我的家人增添了你的麻烦。
连城没为小灰求情,甚至没给小灰办保释。
(十八)离恨山林
1 连城领三多离去的时候,天已微亮,又下起雨来,雨势不大,只是绵密,又冷又湿。三多下台阶时险些滑倒,连城一把将她挟扶住,只觉得这女儿一夜老了。
连城一直扶着三多往前走,警署旁边就是公园,连城说,我们到树下走走……。旁人看见,会以为是一对晨运老伴,没想到竟是父女。二人也没雨伞,三多只道连城是生气了,不敢叫停,就这样在雨中走着走着。这雨中清晨的树木园景,是日常少见的,三多遂想起那些失意于婚姻独自寄居外国的日子……。雨停了,四周渐渐亮白起来,就觉得天地比往日的大,而且陌生。连城小声在三多耳边说,你我的儿女都把我们的东西偷去卖了,想必是我们有些什么做错了,自己却不晓得……。
连城的声线压得很低,仿佛怕被旁人听到,三多要很用心听才听得清楚连城说的每个字。然后就听出了微微的震颤。三多从来少见父亲流露情绪,连城的悲伤,像无名兵器,沉重而钝,无血而伤五脏六腑,并且入骨。
其时连城刚知道连六合将他的生意卖了给大陆人。
2 连城从公园回家之后就发烧,开始的时候只以为是一般的着凉,又过了几天,才知道是肺炎,人已经昏迷了,立刻送进医院。折腾了数月,复元出院时,小灰已放出来。
那天众人簇拥着连城回家,只见小灰伏在露台围栏上,踮起脚尖俯身看街景,连城上前拍她的肩,她回过头来跟连城招呼,嗳,外公,回来了?连城微微一笑,与小灰并肩看花王料理园中的荷花。小灰问连城,你信不信我会跳下去?连城答得简洁,信。又隔了一阵,连城再说,吓着培伯不好。小灰点点头。良久,连城说,太吵,还是进去吧。小灰乖乖搀着连城进屋,关上露台的门。
蝉聒噪。
冬将尽时发生的事,就这样消逝无踪,像从没发生过一样。
3 小灰回去找阿五,阿五已经不在。大门洞开,房子里空空如也,只有四个装修工人,前所未有的光亮整洁。
小灰又去了阿五工作的地方,当然也没找到阿五。
小灰回到酒吧,老板一脸难言之隐,只叫小灰不要再来。小灰没去处,独自在街头徘徊。
开始的时候,人来人往中,小灰以为是谁在身后拍她,回头却都是陌生的脸孔。又好像有飞鸟在她的肩头低飞掠过,但鹰都飞得那么高。小灰甚至清楚觉得灰色的翼尖点水一样划过她的脸庞,是鸽子吗?她每次都来不及看清楚。她知道一定是阿五,某种信号。阿五就在街上,甚至近在咫尺,只是不知如何她偏看不见他。他躲起来了,为了她不知晓的原因。她相信终有一天会在街上与阿五重遇,就像当天在小巷的小炒档前。
欧阳小灰从此日夜在尖沙咀街头巡逡。
4 林佳听得心头一震。他知道,不是鸽子,是亡魂。
这些年来,他一直听到十香的叹息。开始的时候,他以为是自己的想像,毫无预兆地,仿佛他带着一副无形的耳筒,身边的喧嚣与笑闹蓦地被隔绝。旁人会以为他正在回想起一些哀伤的事情,很多女孩因为他有这样的神情而被深深吸引。他以为是想念的缘故,只是不由自主的徘徊不去令他不懂应对,于是他开始装作若无其事。当他装着没听到幽邈的叹息,久而久之,他没再听到。
林佳在没再听到耳畔的叹息声后才明白——确然是她,他令她担忧,后来就是失望了。
5 小灰日夜在街头把那些人流看得分明,看多了就连皮具店的售货员跟粉面店老板的年轻妻子在出轨都能看出来。小灰想,我可以当私家侦探……。小灰又去了私家侦探社,她跟那个自称是社长的人说,我要找一个叫阿五的人,我没钱,不过我可以替你打工,站在街角监视人,跟踪人也可以,只要是在尖沙咀,没人比我更熟悉尖沙咀……。
欧阳小灰就这样当起了私家侦探的助手。
社长跟小灰说,你有天份。
案件其实都很闷,大部份都是债主在找欠债人。
小灰在跟踪购物狂妻子,她丈夫要侦探社在妻子购物时通知他。小灰站在钟表店外的橱窗前,看着这妻子在试戴钻石表,她正要通知那位丈夫,却在玻璃倒影里认出了秦小津。
秦小津远远看着小灰。
秦小津对小灰说,你不要再找阿五,你是不会找到他的了。
(十九)杀金鹅
1 阿五当天身上穿着单衫,离开警署之后惘惘赶去上班。食店老板是阿五父亲,不过他是庶出的,处理店务的是父亲的妻,看他不顺眼,嫌他迟到,就一直在骂。阿五一声不响,不停洗切。也不知道是冷还是饿,后来厨房里的人就说,阿五当时应该是有点头发昏,手上菜刀没抓好,不偏不倚,落在大腿动脉上。
接报到场的警员,正是之前到阿五家去的军装警员,一眼就认出阿五。下班时在吃早餐的地方遇见小津,就跟小津说起此事。其时小灰正落案还柙,而阿五已被移往殓房。
小津想起才只不过是半天之前。午后,裸着上身的大男孩裹住大毛巾来应门,女孩怯怯的躲在他身后……。
刑警小津从此记住了小灰。
2 欧阳小灰仍在街头徘徊,她专心等候那只灰色的鸽子。然而灰鸽子的翼尖在小灰知道阿五的死讯后就没再划过她脸庞。
侦探社的社长让小灰成为正式员工,因为她投入,夜以继日;她可以连续三数天跟踪同一个人,非常专注,甚至不用别人跟她换班。这样的日子里她不会想起阿五。当案件告一段落,小灰就会变得魂不守舍,像要回避些什么似地;别人无法明白她想起阿五有多难受。
有一次,小津远远看见小灰蹲在街角,抱着自己的膝盖在哭,走近去的时候,甚至听到她呜鸣的哭声。路人并无理会这样一个蹲在街角痛哭的女子。不远处一名军装警员正在相机店外签簿,他瞟了地上的小灰一眼,收起原子笔就继续巡逻的工作,对小灰什么也没说没做。一街的人,行色匆匆,连一点好奇窥探的时间也掏不出来给小灰。小津上前扶起小灰,将她送回家里。
大概哭累了,小灰入门就倒在沙发上睡熟过去。
连三多告诉小津,之前也曾有人将小灰送回来,就是住在附近的街坊或老店的店员,都是看着小灰长大的,不过他们老了,抱不动她,只好由得她累倒在街上,末了就陪着她回来……。
末了她总会回来——连三多是这样相信的。
3 小津这才明白,当他上前搀扶起小灰的时候,小灰其实并没有认出他。她在他耳边喃喃的话语,并不是说给他听的。小灰当时身子发软,几乎瘫倒在小津怀里,他抱住她,她一遍又一遍地哭着说,我挂念阿五,我真的很挂念阿五……。
——小津扶着小灰在挤迫的人行道上前行,不知道是行人的推搡还是他们打量的眼神,他忽然生出像走在难民行列中的感觉,心里浮悬起一股巨大而莫名的哀伤情绪,那么深沉的难过,几乎要他落下眼泪。如此与己无关却又真实深切的悲痛,小津从未经历过。
4 为了保持自己的镇定,欧阳小灰开始做一些她口中“好玩”的事情。她总是很轻易就找到那些欠债人,只是她没再将他们的行踪上报,而是教他们如何避开债主。社长只得将小灰赶走,并且吩咐她务必要事事小心。
其中一个债主是连六合。
连六合几乎不认得欧阳小灰,全靠她面上的胎记,才相信眼前这大家口中“老虎头上钉虱乸”的女孩,确是自己的外甥。六合问小灰,为什么不一早告诉 我你的身份?小灰什么都没说,取出口袋中的用完即弃火机,有一下没一下去点垃圾桶里的纸屑。
那场小火很快被救熄,六合生气得搡住小灰的衣领不放,小灰的双脚都给提得离了地。大家都很害怕,只有小灰相信六合不会揍她。小津接到小灰的电话,匆匆来到现场将她带走。小津还未开口,小灰就恨恨地说,你欠我的。
5 连城问小灰,你为什么要去招惹你舅父呢……?小灰侧着头,一脸冷静讲道理的样子,说,我惹他生气,难道你心里不痛快?连城笑了,打量小灰,始终是孙辈中最聪明机巧的。
为了不让六合再向欧阳小灰找碴,连城将酒家也交给了六合。十香酒家最终也成为过去。连城看上去是那么的平静,大家也就以为他是无所谓的。连城一直相信,熟能生巧,做人亦然,没想到晚年竟落得对中有错,错中有对,要说也说不清楚。
酒家到手之后,六合就把它关掉,他从来也没兴趣经营,他只想要铺位。连城沿着长街走过,都是关上了铁闸的吉铺,铁闸上贴满招租的海报,夜里少了灯火,风吹过,招租的海报被刮得簌簌地响,死城一样。
连城想起从前也遇过蚀本的日子,总会捱得过去,何以如今非要将那头会下金蛋的鹅杀掉不可?难道是嫌金鹅下蛋下得少下得慢…..?连城不明白。
(二十)城市等价交换
1 六合将十香酒家关了之后,连城开始拒绝接听电话。来电的都是一些老伙计。事已至此,连城只觉无话可说。
是世界变得复杂了?连城不知道。他原是与时并进的人。可立曾教他使用电脑,他很快上手,连 icq 和 msn 都会,如鱼得水,天涯若比邻。连城在网上奔驰,非常快乐。然而很快他只觉着累。不过点击一下,一切就汹涌而至,大量而密集。911之后,他吩咐人把电脑移到杂物房去,没再看过一眼。那时候大有一家就在纽约,他宁愿等电话铃响,仍旧看他的日报。
他当然知道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错的呢?他理不清楚,不相信自己能拨乱反正,只好缄默。
2 连城不再听电话,大家就找上门。连城心烦气躁,干脆独个搬到快要拆卸的小酒店去住。五层楼高的酒店跟从前的老家是在同一条街道上,连城只让小灰知道他藏身处。没人敢问提着行李箱的连城要到哪里去。小灰半夜睡不着就下楼走几步去找连城,带着威士忌和卤水猪耳。
出事的那天晚上,小灰接通了连城所住房间的电话,告诉他晚些会带下酒的菜过来……。
连城就一直在等着。
3 小津不用三分钟就来到酒吧后巷,远远看见幽暗的巷底里人影幢幢,很快辨出医护人员在急救。他们身上的白在暗巷之中,深刻得如同舞台上特别营造的效果。
最早到达现场的警员在报告事发经过,说得结结巴巴,大概知道自己惹了麻烦。他以为倒在沟渠的人只是醉倒,就算酒吧里的人早跟他说听到女子的尖叫声。他在巷口看了一会就离去,直至清倒垃圾的工人在血泊中滑倒,再把他找来……。
小津凑到担架床前,伤者套上了氧气罩,他奇怪伤者脸上盖着那么大块的纱布,纱布都透着血迹,不是应该先将血抹去才施救吗?救护员神色匆匆,上车前丢下一句,那就是她的伤口。
救护车关门前,小津留意到伤者脚上的一只鞋掉了。他吩咐酒吧亮着后巷的灯,就看见沟渠边上一只染了血迹的白布鞋。他记得伤者脚上仍穿着的布鞋是蓝色的,就想起了常故意穿着鸳鸯鞋的欧阳小灰。
4 连城没等到小灰,人就有点闷闷不乐,也不愿上街,三餐都叫酒店的客房服务送到房间里来。电视的节目看得他呵欠连连,就吩咐酒店职员替他买回来音响设备和唱片,镇日就在房间里听音乐。窗帘都拉得严实。后来又想叫房务部的小厮去替他买唱片,才发现大部分的酒店员工已离职。保安员对连城说,大概下周就要关店,开始拆卸。
连城说不出的郁闷。如要勉强形容,就像是重新经历焦躁无望的少年期。
他找到小灰留下的廿多本漫画书。不成套,缺了第一册和第三、四册,连城还是看得津津有味──一对兄弟为了再次见到亡母的微笑,进行“人体炼成”,却出了差错,哥哥付出了左腿,而弟弟就失去全身。哥哥为救回弟弟,牺牲右臂将弟弟被转移了的灵魂固定在铠甲上。就这样,两兄弟为了取回失去的一切,缺了左腿右臂的哥哥带着铠甲,踏上旅程……。
连城由是知道了一个新的观念,等价交换。有股因果昭然的理直气壮,不过又觉得并不完全是对的,只是说不出来。就像漫画书的名字,这故事有金属的冷冽与锋利,连城有被切中要害的感觉。
连城好久不曾追看故事,上一次好像已经是五十年前日报上连载的武侠小说。他终于有离开酒店房间的理由,要去买漫画的第二十七册,那是结局篇。
5 林佳知道《钢之炼金术师》。
腾芳给他耳光,连城说他堕落。腾芳很会看穿人的虚实与谎言,不过林佳还是把她骗了;他并没有把旧女友的名字忘掉,只是他不能说出口。像咒。他不能谈这个他辜负的女人,恐怕说着说着,犹如通俗剧般的事情经过,就会益发言情而廉价。他欠她的。他必须为她还原伤害的重量,他活该让她一直压在心头。
等价交换。
这个他如今不敢再提起的人,让他得到工作、金钱、人脉,而他却还给她伤害与背叛。她也不是省油的灯,她取走一切之后对他说,我不会离开你,我不会离婚,永远。他受不了她脸上的微笑,动手打了她,积欠的更不知道该如何本利清还。
他明白断腿断臂的滋味,她是他不能摆脱的铠甲,他必须等待她炼成释放灵魂的心法。
他总是带着名贵的公事包。公事包里没文件,只有一本他一直不舍得把它看完的《钢之炼金术师》第二十七册。
──真的可以等价交换吗?
(二十一)飘流病房
1 连城离开匿隐个多月的小酒店,竟似是从远古地下城窖重新走进现世都市。
新闻报导每小时更新感染与死亡人数。光天化日,明明的繁盛街道竟肃杀寂寥。偏偏天清气朗,云淡风轻。惊蛰已过,毫无潮湿迹象,温度和湿度都是难以置信的舒适怡人;更似有阴险埋伏。人人戴着口罩,四目交投,只见惧惑凄惶。
末世。
连城去看小灰的时候,医院已拒绝访客。连城说,我不怕死。三多独自在家哭。每个人都独自忧郁悲伤着;不敢拥抱,不敢亲近,保持距离是最新的卫生常识和待人接物之道。历劫的城。连城想起他早年追看过的电视剧,低成本的惊栗剧集情节;离家多年的主角回乡,一切都似曾相识,同时又疑幻疑真,最后发现,原来乡亲早死于瘟疫,魂魄不散,静伫故人诀别……,或,其实主角一早客死异乡,离魂千里归来,只为念念不忘故里…...。
连城觉得自己既是幸存者,又恍似踟蹰不去的亡魂。
2 秦小津每天下班都会来到医院。饿了就在医院的餐厅吃,倦了就蜷着身子睡在小灰病房外的长沙发上,医护人员要下逐客令,他就掏出委任证在他们眼前扬一下。开始的时候,小津告诉大家,他要给小灰取口供。后来一街的人心惶惶,他走进医院里,人反而镇静下来;死亡在这里无比坚定,锋利得绝不拖泥带水,是具体而层次微细的专业,恐惧在此遂显得多余可笑。渐渐地,这里的工作人员习惯了他,甚至有负责杂务的阿姨,在小津熟睡时为他盖被。
──每逢有人为他盖被,他都会歉疚不已,因为他心里明白,其实他只是没有地方可去。
有时候,小津只是假寐,护士站的絮语会入耳;女孩的心事,工作、朋友与爱情。如此轻盈、久违的日常,他听着听着,莫名竟被感动。有时候,学护会上前问他要不要吃宵夜,亲切得好像他已经成为她们的一分子。他不禁幻想有一天或许会有当护士的女友……。他就那样一直想像着,遥远不可即的未来,仿佛他真的可以有另一段的人生。
天亮之后,就算谢绝探访的医院都会人马沓杂。小津从长椅起来,看见小灰的伤口渐渐变成一道厚痂,就会明白一切都只是一场空想。
3 有一天,小津半夜醒过来,发现连城坐在长沙发的另一端。
连城在哭。
小津装睡。
连城开始呜咽着向小津说话,就算小津看上去是睡熟的样子。连城由他从广州来到香港说起,当年的他比今天的小津还要年轻。连城说这些年来的历练,如何让他成为通达的人。他总能化险为夷。然而,多年之后,对于别人遭遇的磨难,他依然一筹莫展,纵使那是他最爱的人……。
良久,小津轻声说,是的。
连城终止住哭声。
4 就像一场奇异的星际漫游。人们处身在庞大的太空舰队中,一无匮乏的生活会令人产生错觉,当下眼前的一切就是大世界,宇宙的全部。只是不知如何──或许是命运,更大的可能就是一宗微小而可笑的意外——舰队离开了固有的航道。船上的人从此随舰队飘流于不可目测的银河系,无法回航。就算找到下一站,他们都成为了异乡人。
5 小灰入院之后一直没有照镜,她从医护人员照护她伤口的方式和别人怜悯的目光中知道,一张脸已经毁了,再也没有希望了。
她挑了在深夜下床,那已经是她进院的两周后。她走进洗手间,小心撕开了 伤口上的敷药与纱布,虽然已有了心理准备,镜子里的脸容还是让她掉进了辽阔无垠的悲哀中。她并没有犹疑,动作甚至是迅速的,她挑了病房里最厚的一块毛巾,覆在镜子上,然后一头撞上去。镜子闷声碎掉。
小津几乎是立刻醒来的。护士医生很快赶到为小灰止血,手腕上的切口很深,血汩汩流一地,急救动作快速而安静。就连小灰,也没有任何自杀者获救后常见的歇斯底里,她只是怔怔地看着小津。一室无语。
反而最激动的是小津,他蹲在墙角掩着脸呜呜地哭。
小灰出院的时候,一街的人早已习惯了别人戴上口罩,没人看小灰一眼。
小灰只觉得自己处身在包含着街道与楼宇的巨大病房中。她对连城说,就像有一张很大很大的天幕,包裹着这整间病房。小灰甚至是笑着说的,生平第一次,我觉得右眼上的胎记原来并不是那么碍眼。连城与三多只想到小灰有多介怀脸上的伤口,没人发现她早就有的抑郁。
(二十二)吃喝中往返人间
1 小灰回到家里,三多半夜起床如厕以为遇鬼。其实那是失眠的小灰,镇夜在房子里徘徊,身上的衣服,不知如何,空空荡荡似地,人看上去竟似是飘浮。三多这才发现,小灰比受伤前瘦了十公斤有多。
小灰不吃,也不睡。三多回想起最早的时候,就是小灰刚明白自己脸上胎记对别人的涵义,她因此要比别人乖巧听话很多很多,才能得到一点点的怜爱。偏偏小灰很聪明,而且不乖,她轻易找到对抗的方法,就是不吃,这让她得到所有人的关注。那一定不是喜爱,甚至可能是憎厌,但那是非常实在的关注,所有人的情绪都被她牵动着。直至小灰长大到不再有人关心她是否吃得饱,她改变了策略,晚上不睡,在街上蹓跶。不过大家只当成是小灰的叛逆期提早来到,又看作是三多婚姻失败的后遗,无人打算回应小灰,仿佛找到行为的成因就无须处理。
三多当时已成为绘本作家,与自己的经历相比,真心不觉得小灰有多曲折怪异,她想,只要小灰还好好活着,事情一定会有转机。后来她看见小灰的脸颊饱满红润,知道她吃得好睡得好,就对阿五生出了好感。只是,阿五死了,小灰又回复不睡的状态。三多这些年来,根本一直都没找到对付小灰不吃不睡的办法,只好耐着性子等时间过去。三多的生活像黑白默片,没有多余的对话,偶尔加一点点的配乐,云淡风轻;她无法想像小灰的日子,其实是一连串随机磕碰跌撞发出的聒耳噪音。
当小灰身上的家居服变成宽松罩袍,三多明白,再也无法逃避小灰不吃不睡的事实。至于小灰为什么不吃不睡,其实三多并不需要知道。
2 连城找来从前店里的厨子,在三多家里轮流为小灰做吃的。大家集合起来,终于可以不再戴着口罩,七嘴八舌讨论小灰童年的饮食习惯,然后做出他们记忆中小灰爱吃的食物。
情况有点诡异。家宴的排场,忙碌地闹哄哄,气氛却同时是凝重的。食物端进房去,未几又原封不动端出来,放到厅桌上。三多和八宝坐在一旁,忧愁无语,也不知道谁先动手,为小灰做的食物,末了都让三多和八宝吃进肚子里。后来五美和七喜也来了,围桌讨论小灰的情况,寻索关于小灰开胃的记忆片段。厨房里端出更多的食物,四姐妹边谈边吃,最后目测也能知道四姐妹都胖了,三多、八宝又比五美、七喜胖了一点。
三多、四美、七喜、八宝就这样谈得没完没了。开始的时候,都是小灰的吃和睡,后来就是众人别后种种,都争着更正对方的记忆谬误。小灰在她们身旁坐下,四姐妹也毫不察觉,当然也没有发现小灰挖了一匙提拉米苏放进口里……。
直至小灰开腔,我想念这味道……。
3 大家都以为小灰想要提拉米苏,只有五美想到,小灰真正想要吃的,是提拉米苏里的马利饼。
那是小时候幼稚园茶点时间里常会出现的饼食。
4 三多赶紧去超市采购,她买回来大型食品工厂生产线制造的300g包装。她自己咬一口,不错很香脆,只是那味道就是有些不对。
连城带上五美,到小时候家佣住的那一带去。仍是公屋,只不过都是这二十年间重建的,整齐划一,走来走去,会迷失。连城领着五美行行重行行,小山都不见了,从前山脚的小平房仍在,有车房和小士多。小士多店前一排大个的玻璃罐子,放着饼干、朱古力和各种零食。五美上前打开玻璃罐的锑盖子,取出一块饼干,咬了一口,果然,就是幼稚园的味道。
连城终于买回来小灰想吃的马利饼。
5 全靠马利饼,小灰活下来。有时候,小灰甚至会要求一杯牛奶。当小灰将马利饼沾着牛奶来吃,那就是她心情很好的时刻。
一日十二块。连城买回来的马利饼还是有吃完的一天。
小灰不吃不睡,还是会看新闻的,她早知道连城买的马利饼,是小士多最后的一批货物。小士多要关门大吉。像浪淘花,没人留住的就被卷去,新闻报导只是怀旧的姿态。三多将超市买来的马利饼,混进连城在小士多买的之中。开始的时候,六块,三块小士多,三块超市,后来是四比二,后来六块都是从超市买来的货色。
当初也不知道是谁教会小灰,用心良苦,她就是懂这四字词语,她明白当中的情义。她乖乖地吃下那六块来历不明的马利饼,没作声。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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