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慧小说《异乡人》集中阅读版(二)

(八)通往过去的花墟 1.他疼腾芳吗?他摇头,语气坚定,我不疼你,我不懂,我只是拉住你,不让你掉进黑洞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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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通往过去的花墟

1.他疼腾芳吗?他摇头,语气坚定,我不疼你,我不懂,我只是拉住你,不让你掉进黑洞里去。

她吃吃地笑,问,黑洞在哪?

他随意打开她的衣柜和抽屉,轻易就能发现她有许多买回来没开封就藏起来的东西;衣服、护肤品、没任何用途的小摆件、昂贵的文具,甚至首饰。他打量她的苍白——并不是来自她的脸容身体,却从四周将她重重包围——说,你早已在边缘上了。她流露了少见的妩媚,哦,你要救我?他懒得解释,替她盖好被子,伸手将她的眼盖閤上。

他不是要救她,他从来不是见义勇为的人,他最大的勇敢无非就是承认自己的软弱与自私。那是他的直觉;他就是相信,如果要从黑洞里逃出来,或许需要像腾芳这样的伴。

2.黑洞都大同小异,不过他掉进黑洞的途径却跟她的迥异。

他从来都不敢指望得到些什么,也没打算要干些什么,他自觉卑微怯懦,他只是强烈地希望成为别人;一觉睡醒就能成为他所钦慕的人。开始的时候,他模仿,后来是乔装;日子有功,他终于像真。当别人以为他就是他冒充的人,他却赫然发现,他彻底失去了渴望。他的确神似他模仿的人,他甚至过起了他们的生活,然而他只是仅仅完成了“穿上”的动作,就像他被一层薄膜紧紧缠裹住;那片薄膜薄得无人能察觉,只有他知道。他就这样失去了心跳。他从未经历过这么深刻的悲哀,然而无人知晓复无人能懂。黑洞。

被黑洞吞噬的人,偶尔仍能遇上一些生命律动强烈的人与事物。那大概就是所谓,天父的慈悲。封存着的心跳记忆会出其不意地被打开,他们会一下子被撼动,然后他们就会不惜一切,那甚至是与毁灭相称的,以求再遂一下心跳的感觉……。

——就像他在游行队伍里遇见连城。就像她告诉他她叫腾芳……。

3.她脸容恬静如小孩,睡得很熟,呼吸绵长无声,像在很深的海底里沉潜。如果他能进入她的梦中,会怀疑那根本就是他自己的梦境。

他按熄了她一早调拨好的闹钟,看着睡熟的她说,你睡醒了我们就一块从黑洞里逃出去。

他大概就是在那时候决定要去见连城;那份挣扎与徨惑,其实跟释囚要回家差不多。

4.晌午,他把她摇醒,她在惺忪中被他领着从日常生活中逃遁而去。

她跟他坐在茶餐厅门外的小枱,有人跟他们分桌,都是交更的司机,抽着烟,吃着面,一边大声说话跟同事交代工作。她边擦着汗边喝冰镇奶茶,津津有味,偶然听懂了司机的荤笑话,会傻傻地笑,那神情像极观光客。他知道她能当很好的旅伴。

他又摸了她的头,没带一丝情欲的成份,就好像她是家里最小的妹妹。然后,他说,我的名字叫林佳。腾芳淡定,她的冰镇奶茶早喝完,却仍在啜那饮管,索索地响,思忖的声音。司机们大声地议论时事,而他则开始说起林佳的从前。

5.日照西斜,他拉着她的手,逛着走进花墟,说,这是时光隧道。他心里有两条时光隧道,一条在油麻地的果栏,另一条就是太子道上的花墟。这些年来,果栏与花墟的外观和操作模式或有变化,但当中的内容与气味,却是数十年如一日。走着走着,人惘惘地就会走进从前。所以林佳平日都不敢来。

林佳问腾芳,我们不回去了,好不好?她点点头,说,没所谓呀,换个地方吃喝拉睡而已。

好。

他在红绿灯前停下。走过去就是二十年。她问他,你怕什么?他闻言回过神来,就看见自己留在腾芳臂上的指印。原来他一直捏着她,捏得很紧。他松开手,又再拉住,下定决心似地没理会灯号就朝小山坡的方向奔去,身后汽车一迳地响号。

6.林佳的妈妈在那所出名的男校当校工,他代妈妈到花墟去取货;小圣堂的祭坛、楼梯旁的小圣龛、圣水池旁、神父的卧室……,明明全校都是男生,却每个角落都供着鲜花。每天早上,他抱着鲜花过马路朝山上走,连城的小女儿迎面而来;她欣赏他怀里的花,他则目不转睛看着她的眼和眉。“看的时候心里跳,看过以后眼泪垂。”后来才知道,这些不只是歌词,竟是预言。至于她,她什么都不知道,他的脸藏在鲜花里。

连拾香告诉他,每天清晨,房子后部朝西的窗户会闻到花香。她说的,他都相信。

(九)疾走太子

1 下午,林佳躲在妈妈的休息室里做功课,郁郁,老是觉得天空在打闷雷。所有学生离去之后,他要出来帮忙妈妈做收拾清洁的工作。斗室只有一扇小窗户,透过小窗户他认出了连家的露台。妈妈正直诚实到了一个地步,奉献了一切,只留下害怕给自己;她不让林佳亮着休息室的灯,他必须在日落前把功课做完……

——偏偏连家的水晶灯辉煌耀眼。

天还没黑,灯就亮起来了;蓝空仍未变得深邃,金色的光就洒满房子,像动画里藏在山坳间的魔法箱匣。他呆呆地看着那盏水晶灯,觉得它像一朵神奇而巨大的花;观音座下的大白莲,倒置着,多瓣,流光璀灿。看着看着,看到仙宫盛宴看到天女思凡……。

他足足看了七年,才终于走进那所房子里;像一场述异中的得道与修炼。

2 林佳从来没有连家的地址,他只是认得那幢房子,知道位置所在。这些年来,外面好些漂亮典雅的房子给拆了重建,建好之后又再拆掉,都过了好几回,这房子仍在。

在马路上不会看见连家的房子,沿坡路直走,拐弯,马路的喧嚣给隔住,房子就在右边。那年头静雅有价。然而世界早已不作兴低调,这种隐藏只显得过时,尤其是如今房子旁边竟挤着一幢又窄又高的大厦。

房子共三层。他记得连家住在二楼,前后座,全层,大哥一家住三楼前座。他仰头眺望,二楼跟三楼露台上的花盘都只有枯枝。

3 管理员很健谈。开始的时候,他以为林佳和腾芳是记者,就说关于连家的,再也没有什么好写的了,劝他们离开。全靠腾芳身边带着足够的现金。

管理员说,连城的脾气愈来愈大也愈来愈怪,大概是从十年前开始,总爱把家中的音响声量调得很大,从早到晚,听些什么也很不靠谱,乱放一通,时代曲老歌欧西流行曲跳舞音乐戏曲都有,近来就播外国人的那种大锣鼓。林佳知道他说的是交响乐。管理员一口咬定连城是使性子闹脾气,房子里的其他单位也因此一直租不出去。

谈话间,林佳认出了管理员。这中年汉其实一直都在,只是从前没穿制服,是连家的老伙计,大概在不同的店里都干过活,最后停在这里。林佳有些难过,虽说是老伙计,给他钱,还是把不该说的都说了,可见真是生活迫人。

4 电梯门还没打开,林佳就认出了Albinoni的《Giazotto》,柔板的一段,可见音量真的调得很大。

腾芳的手没离开过门铃,一直按着,房子里的人,要不是存心不搭理就是根本没听到。

林佳忽然生出了疲惫,只觉得来见连城实在是很笨的主意。他拉开了腾芳,然而也说不出要往哪走,两个人就停在电梯大堂的窗前,呆看暮色中的庭院。大门却在这时候打开。连城走出来,随手把门关上,也没看林佳、腾芳一眼,推开太平门就沿楼梯下楼去。林佳、腾芳急急跟上。

《Giazotto》七分多钟的柔板仍未完结,响亮而抒情地在楼房里回荡着。

5 连城走下坡道,拐右沿着太子道直走,赶路似的走得极快,林佳吃力跟着。用跑的太碍眼。林佳与连城相隔着约有十多公尺,腾芳干脆放弃,坐在路旁花槽边上脱下高跟鞋喘气。

连城来到灯号前,林佳以为会煞慢稍息,岂料连城想了一下却拐弯,仍以相同步速继续往前直走。

林佳追赶在连城身后,十五分钟,半小时,渐渐觉得与连城有着相同的步率、脉动与心跳。路过的建筑物,林佳大部分都认得,也有些是新建的,这一带的道路景观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变改。不知道是肾上腺素还是胺多酚在作用的缘故,走着走着,林佳生出一种这些年来一直就在这路上走着的错觉。林佳有些莫名舒坦又有些茫然,想起了好些遥远的事情,例如家里的小仙人掌,已经好久没浇水……。

一个小时之后,连城从山的另一边上坡,也就是循房子背后的路回家去。

连城这一路疾走,原来并不是要赶到什么地方去,他的急促步行,除了消耗体力,不见得完成了什么目的。林佳看着连城的背影,像看见不知如何将恼怒释放的孩子,只能生着气一迳地朝前直走。

这区住户出入多以车代步,坡路上行人极少,眼看就要回到老房子里去,连城忽然停步回头问林佳,你是谁?找我干什么?

摄:Lit Ma/端传媒

(十)光阴的露台

1 林佳匆匆走到路旁花槽边,只是已找不到腾芳踪影。

林佳只好独自回到房子里去。水晶灯已亮起,乐声却静灭,仿佛就是,连城出了一身的汗,浮躁亦被沉顿下来。这时候从里间出来一名外佣,林佳认不出来是否就是周一陪着连城去游行的,给连城斟酒,为林佳递茶,关窗开空调,打点晚餐,不着一言,动作细微轻快,时间亦缓缓凝住。连城招呼林佳坐下,林佳看着桌上两菜一汤,刚提箸,就被什么触动了。

林佳努力回想,上一顿家常便饭,大概已是十年前,父亲离世前的日子。

2 其时正值沙士爆发,任何人等一概不得在医院停驻,父亲弥留,病寝畔无人伴守。

连城淡然道,这些年间,各自各的,流离失所。

林佳闻言震慑,就似竭力掩埋的龌龊终被掀翻于人前,霎时间也不知道是难堪还是悲恸。

3 林佳是在千禧年丢了工作的。其实是他跟上司闹翻了,一气之下,递上辞呈。辞职之后首先就是去度假。度假回来发现电邮信箱几近是空的,心里就有点不痛快,无法相信竟没有人来招揽自己。仍旧风花雪月着。又过了三个月,并无一点新工作的头绪,人渐渐显出了慌乱,四出打探,其时周遭却已刮起了裁员风。

然后发现,世道作兴打零工。林佳每天都在开会,拼点子,写建议书,满街都是机遇,不过动作稍迟缓就被别人检走了,于是比人家朝八晚十的还要忙碌。只是几个月下来,并无收入。都是泡沫。当时的女友开始每周将零用金存进林佳的户口。

又过了半年,女友发现林佳离职之后去度假,原来是带着女伴的。林佳说了一句,我只想有伴……。也不知道算不算是解释。女友听了,不发一言离开,从此没再给林佳一毛钱,之后在街上碰见,也是远远避开。

不是不委曲的。又过了一年,万事皆无起色,城市与人都在蹇运中,没折。林佳借来的款项花光了没法清还,又滚出了庞大的利息,把心一横,没跟父母商量就将他们刚供完款的房子再押给银行。贱价。

妈妈在两天后中风。爸爸什么也没说,坐在医院长廊上,远远瞪着赶到的林佳。爸爸的眼神,将林佳放逐回童年的晦暗中。闯祸的小孩。

女友来了,放下的帛金够打点葬礼一切费用有余。林佳盯着吉仪被女友紧摞在手中,就是不敢去接她的目光,也不理守灵的仪轨与堂倌的劝诫,一身孝服迳直走出灵堂,躲到楼外小巷抽烟。边抽烟边喃喃自语,你真够无耻。路人走过,会以为他是喝醉的人。

4 餐桌正对着露台。

他第一次上连宅,也是吃晚饭。应该是夏天吧,七点钟,天仍未黑。他与拾香各吃着一碗白面条,作料有炒香的肉丝、榨菜、豆干、虾米,都细切。正吃着,六合回来了,也在桌旁坐下,佣人送上煎肉饼、炒青菜、蒸鱼和白饭。他们快要吃完的时候,又来了一个女孩,说是拾香的姨甥女,她自顾自吃的是一大盘肉酱意粉。

吃完饭的人会走到露台上,伸个懒腰、抽根烟、喝一口餐后酒或是悄悄话。

他远远看着那所男校在暮色中的轮廓,正想要开口说他当年如何发现了连家,连拾香就瞅着那扇小窗户的位置,跟他耳语,我很早很早之前就看见了你,又说,在露台上如此张望着,总教人想起从前的事……

如今连城和林佳在餐桌旁的沙发上喝着威士忌。二人的视线都落在露台上。露台什么也没有,明明亮着壁灯,也只余幽暗。幽暗中,林佳却看见一双眼,在他说话时,一直盯着他看。如此的凝视令林佳觉得自己是在忏悔,又像是办告解。林佳不相信是酒精的缘故,宁愿那是亡魂;只是他很清楚,这种眼光只会来自生命力旺盛的小兽。

5 连城打断林佳,说,你这些经历,我听久了会头痛。林佳黯然,心里暗忖,只不过是听的,也觉难受,可见日子真不堪。当时就犹如活死人,竟又熬过去了。

连城要就寝。他挑了《悲怆奏鸣曲》,仍将音量调到最高。他吩咐佣人为林佳准备寝具,就要进房去,又回头来走到林佳身旁,将手按在林佳肩上,只是乐声实在是大,他就附在林佳耳边说,明天我要继续听你说下去。

林佳闻语,五内乍觉一股热流,这才省悟,好久不曾被认真看待过。

 摄:Lit Ma/端传媒

(十一)在没被切碎的房子里

1 佣人不知何时已将大厅的灯光调暗,林佳的心情依然激动。其时正响起第一乐章 C 小调,那是雄浑的重板与断奏,在黯澹的房子里回响着,像漆黑中闪闪发亮的晶矿。有些什么在林佳的脑海中低飞掠过,又像是心头被簌簌拍动的小鸟翅膀撩拨着。

林佳想,要把案头清理好,冬天来了,就在瓶子里插株牡丹搁几上……。那是久违的对生活的想像。

林佳在幽暗中又看见了露台上凝视他的目光,只是他已失去了寻索的好奇,他只想快些入梦。睡意在这样的高分贝中袭来实在有点离奇。他在铺上床单的沙发躺下,拉上被子,想像连城在第二乐章的如诗慢板与第三乐章的回旋曲式快板中入睡。就在梦乡边界,朦胧之中,林佳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连城要将乐声音量调得这么大──惟其如此,才能遮掩拦挡埋填现实的一切。

2 林佳做梦,梦见老家的猫,像童年时一样窝在他的被盖上,挨依在他小腿旁的位置。

老猫叫阿虎,棕黑毛相间,微型虎纹。阿虎是妈妈从校园里检走的,要不然那些男孩会把牠弄死。虽然阿虎曾经落难,被救回来之后,依然是一派漠然倨傲的神态。爸爸说,阿虎高贵。那时候林佳跟谁都合不来,是阿虎教会了他与人相处之道。林佳几乎已经忘了阿虎,想起来的时候,胸臆仍微微有虚软和酸楚的感觉。

阿虎常常压得林佳的腿发麻,就像现在;重压感几乎让他相信,睁开眼就会看见阿虎蜷伏在被子上。

他睁开眼,看见腾芳蜷着身子,睡在沙发的另一头,正好压在他的小腿上。

3 林佳昨天回头去找腾芳的时候,腾芳早坐在连家的露台上。

4 腾芳抱着一大束花蕾有杯口般大的玫瑰按门铃。音乐早就停了。佣人开门,只看见血红俗艳,没看见腾芳的脸,就让腾芳进屋了。

佣人错认她是连城的孙女儿,看清楚之后,就以为是朋友。孙女和朋友来看连城,都给他带玫瑰。佣人薇拉如是说。薇拉又补充,我只见过她孙女,朋友是听说,我都没见过他的朋友,我都来了快十年。

腾芳说,爸爸叫我来探望连叔叔,是的,我小时候常来,最爱在露台玩,我在这里静静坐着就好,我想念这里的一切。薇拉一如腾芳过去遇过的中年菲律宾女人,善良而感情丰富;她们理解和包容古怪事物的能力奇高。薇拉给腾芳端上冰开水和热咖啡,又给她小蛋糕和剥好的橘子,没说过一句话,就让她独自待在露台上。

连城和林佳终于一起回来,腾芳等着看林佳发现自己时的讶异惊愕,正要从露台走出来,却听到林佳对连城说,我要到街上去把我的朋友找回来,她在等我……。

腾芳几乎想要从露台跳到街上去,她非常渴望当那个被林佳找到的人。

连城答,去吧,反正我就在这里等你。

腾芳看着连城和林佳,忽然醒悟了,关系;彼此找寻、等候。而当林佳找到她,大概会叫她走。她是局外人。

她不喜欢。不过没逃跑。二十四小时内,腾芳第二次决定不逃跑。

她静静地藏身在露台,吃着橘子和蛋糕,一整个晚上都在听林佳的告白。

5 腾芳没告诉林佳的是,较早之前,她在花槽边上等林佳的时候,其实接通了电话订了机票。因为她不喜欢沮丧懊恼的感觉;不是被丢下了,而是自己没追上。只要离开五天,最多七天,挑一个与此地风土回异的城市,她能担保下次遇上林佳时能无动于衷。她都差不多要赶回家去收拾行李,胸臆间那小块奇怪闪亮的无名之物却令她踌躇了,那是一股久违的情绪,叫不舍。微微刺痛着,却又莫名的欢喜。她决定不逃跑。她要想法子追上林佳。

然后她就来到这里。

这真是一所奇怪的房子,有大大的露台,让人躲着悄悄地听,有大大的厨房,让人一边吃一边说秘密——她半夜肚饿在厨房里找吃的,轻易就将自己的来历告诉了薇拉和连城,还有,厅里能搁下长沙发招呼陌生人;明明只几个人在大房子里晃荡,腾芳却觉得有巨大的热闹、温暖与能量,只想一直待在这里。

不过腾芳很快想到,老家的房子也是有露台、大厨房和长长的沙发的。那时候很多房子都是这样的。只是,后来,他们把房子切碎了。房子被切碎后,住在里面的人,像他爸爸,在狭小的空间里,视线往往只能专注在所拥有的东西上,和口袋里的钱。他们一切如常,并没察觉生活习惯因应居住的地方被悄悄修改了,最后,自己也被切碎了。

(十二)漫游界限

1 腾芳将她的发现告诉林佳,林佳没反应过来,切碎的房子?他不明白。他在住的,起码也算是一个独立的单位,他曾经见过一些房子,里面藏着好多好多个小房间,那才叫切碎的房子。

腾芳说,我住的地方,也是给切碎了的。林佳就更不明白了,腾芳的家,在林佳眼中,要算豪宅。

腾芳终于相信自己的确比林佳聪明。

2 腾芳开着了电视机在挑频道,最后选中纪录片;考古,实地报导如何在一个现代化的城市里发掘出一条千年村庄。观众可以看见专家和工作人员像开井,又像在造地下室的阶梯,一层一层循着往下挖,旁白说那叫文化层,每挖一层都能翻出不同年代的生活痕迹,都是碎片,是过去的人的活动遗迹。

腾芳说,就是这样。林佳看了好一回,才明白腾芳要看他这纪录片的用意。林佳说,我的活动遗迹和文化层都在迷你仓里。腾芳说,我也是,还有些分别散落在爸爸、妈妈的家里……。

──然后我们在没有文化层的空间里过活,丝毫不察觉记忆就此被──折叠;而当我们的生活和记忆被不动声色地折叠起来,我们与旁人的关系也就被轻易地切碎。

碎得只容得下自己。

林佳终于明白,腾芳所说的切碎的房子;空间。

当房子被切小,生活中的某些部分亦会随之被切去;时间、地方、光线、声音、温度和湿度,还有最重要的,人的作息、相交与来去;生活的大舞台。空间是关键,有形无形;有空间,才有能量。

只是人在其中,并不觉察。

直至他们走进连宅。

3 所以,腾芳说,我不会离去。

4 腾芳夜半肚子饿潜进厨房里寻吃食时被连城撞见。连城为她煮了个虾子面,加上烫菜心,不知如何腾芳就是觉着特别的香。食物的清香。连城说,其实只是夜静的缘故。

连城自己吃饼干。腾芳好久没见过这种装在方铁罐里的饼干,干净而乏味,像给病人的吃食,梳打饼。连城更正,克力架。腾芳不以为然,有分别吗?连城说,开始的时候,大家对这种小差异都不太认真,然后到了某一天,大家就会忘了克力架的名字,我们就这样消灭了本应留存世上的事物。腾芳不作声,不过心里想,有这么严重吗?仍是觉得梳打饼和克力架没差别。

连城在克力架上涂一层薄薄的牛油,咬一口,有饼干碎裂的清脆声音,说,这不是给病人吃的,这是给行军、行船的人吃的。

5 连城吃着涂了牛油的克力架,问了腾芳一句,你从哪来?

腾芳说着说着,转眼天色透白。连城说,来,陪我到街上走走。

腾芳说,我以为,就只剩下我独自一人。腾芳解释,当然,世界依然挤迫喧闹……。腾芳说不清楚,唇干舌燥。连城接她的话,说,我懂,你介意的是周遭无人在乎你、耗精神去明白你。腾芳欢喜,理直气壮,继续滔滔不绝,所以我四处找人作伴,身边俟着有人,才能睡得安稳,只是到了后来,就算有人共寝,依然失眠,我唯有走到别人家里去睡。

腾芳告诉连城,她昨天本来离开了,已经走到这界限街上,离去了又回过头来,机票都订好了,还是往回走,却又犹疑,如此来来去去了好几趟,才想定了抱着玫瑰去按门铃,自己都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连城说,如果你要实行一些你从前没做过的事情,那是总得要有同伴的。腾芳想,有什么事情是我没做过的呢?连城问,你没好好爱过人吧?

天色大亮,连城指着路边的小野花问腾芳,知道这花的名字吗?那是比指甲还小的杂色小花,长得繁绚茂盛,像是被精心栽培,丝毫看不出来其实是在偷生。人人都只管这些杂色小花做臭花,但腾芳知道正确的名字,五色梅。她记得小时候曾经因为懂得五色梅的名字而沾沾自喜,其实都是祖母的缘故,她会念出一切花朵的名字,就算那是杂生野花。

连城指了一下花又指着腾芳,你就是这花,五色梅,还有另一个名字,如意草。

腾芳的祖父甚愿她馥香高雅如兰如桂,她此刻却找到更好的寄托──原来我是五色梅、如意草;细小而粗壮、漫生且斑烂。

二人沿着界限街绕了一圈又一圈,腾芳累透,回到连宅,蜷在林佳的脚边,转眼睡熟,无梦无惊。

(十三)山上山下

1 连城带腾芳、林佳去吃粥。三人越过小山丘,又登上另一坡道,那是公园,走过去就到了医院的后门。连城仍是步速最快的一个,林佳微微喘着气,掏出手帕擦汗,腾芳好奇四处打量,远远落后,差点就在急症室外跟丢了。最后三人沿着计程车站外的步道走向马路,过了红绿灯,就是老店。

伙计为连城在店外摆了桌椅,林佳不知道连城有抽烟的习惯。连城取出了小烟斗,就像有人吃饭的时候喝酒,连城在路边吃着鱼片粥边抽起了烟斗,无语,时间慢摆下来。

2 林佳记得曾经常来这里外带鱼片粥。

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

他带着鱼片粥和一份当天的日报──虽然当时已是黄昏──在附近的小巴站等车上山。父亲在山上的医院,林佳每天傍晚都会去探望。车程其实很短,五分钟不到,拐弯,转上坡道,再拐弯,就到了医院门前。总在暮色中。灰沉的天空压得很低很低,只是下车的都是病人家属或在此上班,谁都没心情抬起头来或伸手去验证一下是否真的触手可碰。

林佳来了,就在床边陪着父亲看报纸,父亲不用他来读报,疾病没影响他的视力。父亲说,所以格外辛苦,全都看得这么清楚……。

父亲仍在生他的气,不跟他说话,只有牢骚。开始的时候,他如坐针毡,分秒数算着,只等护士宣布是日探病时间已过。后来他发现,自己的适应能力真是强,他居然习惯了父亲病床旁的位置,甚至希望探病时间不要结束,让他就这样一直待在病床旁看着父亲读报;像玩躲猫猫时找到最安全的藏身位置,在被人找到之前,一切静止。这里是医院,一切作息都被合理地暂止停顿。

林佳觉得自己蓦地老了十年。回程时,沿原路,小巴回到站头,闹市中的小街,林佳走进喧嚣中,那些荒老了的岁数才又一点一点地在市声中消退。

他在佐敦道与弥敦道交界处遇上旧女友,她几乎是冲口而出的,你怎么老了这许多……?他不知道该怎样向她解释,他只知道要将她带到喧嚣里去,就能让她见识他仍存的风采。于是,他跟她说,去喝一杯,好吗?

3 林佳以为连城手上的烟斗已经熄掉了,只是他轻吸一下,仍见有细淡的一丝烟冒出。斗里的烟丝终于烧尽。连城将烟斗轻叩墙上两、三下,斗里的灰都给抖出来之后,就搁在一旁。连城说,要冷却。又过了好一阵,连城将那斗嘴斗杆分开,从装烟斗的木盒里取出一把银制的小工具,挖出了斗槽里没烧尽的烟丝,又细细用软布抹净,才将烟斗放回小木盒里。

时间刚好够林佳从重逢说到反目。

4 林佳对前女友撒了谎,他把父亲的病说得严重了很多。林佳今日回想,仍是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好像要靠身边的不幸让自己看上去没有那么不堪。她听了,当晚就留下来陪着他,他没拒绝。他没一点改变。她又成了他的女友。

第二天,医院颁令取消探病时间。女友很体贴,以为他会因此心里烦乱,答应陪他散心,林佳提议到澳门去,她不是没有犹疑的,不过林佳说,反正留在这里也不见得能帮上忙……。如今汲取了教训,知道他是需要有人作伴的孩子,只好陪着他到澳门去。二人在澳门的时候,父亲的病果然严重了很多,一如林佳先前所说的。

只有林佳知道自己仍是那么坏。

林佳看上去充满歉疚,女友比他更歉疚。

最后,女友调出她的定期存款和股票、基金,替林佳赎回老家的房子。林佳说,谢谢你,爸爸会死得瞑目。

女友又为林佳找到工作,外派到上海去。林佳半推半就。女友又找来从前的助手来当林佳的助手,林佳觉得要做些什么。因为女友的缘故,林佳与一些旧友恢复了来往,在他们的怂动下,林佳向女友求婚。大家都觉得林佳跟从前不一样。

只有林佳知道自己仍是那么坏。他陪女友去试婚纱,坐在更衣室外的沙发等候时,他代女友接了一通电话,那是她的助手。过了两天,他开始跟这名助手约会。

5 林佳抱着头,样子很苦恼,缓缓说,她的名字,很平凡,我竟然没记住,刚才一直在想,究竟是嘉仪还是嘉欣?英文名字也无法想得起来……。

腾芳凑近到林佳面前,直看进他的瞳仁里去。她是要确定他有否说谎;她有这种直觉本能。腾芳瞪了好一会,忽然一巴掌打在他面颊上,说,你真无情。

连城说,这不叫无情,这是残忍,你从没走下坡,你是堕落。

(十四)杂菜街

1 林佳对于自己的经历被连城定义为堕落,他并无推诿解释;连城只是如实陈述而已。连城说,你不是坏,起码一开始的时候不是,你只是放弃作出正确的选择;你耽于逸乐,怯于作出改变,逃避成为更好的人;你失去勇气。林佳不知道还有谁能如此准确说出他的软弱,他觉着痛快。人们每日在生活里竭力维系关系,无非就是为了得到能被明白的瞬间;然而当此刻出现,人们复杂的欲求、怯懦与自私,往往轻易就将一切否认消除。

腾芳搭腔,起码你没胡乱堆砌借口……。

林佳记得有一次填问卷,忘了那是游戏还是入职的要求,末了问卷的结果出来──林佳是诚实的人。林佳只觉得既荒谬讽刺又曲折地真实。

我诚实。林佳想起那些被揭发渎职的官员,“是的,我做过这些事情”,但你从未在他们脸上发现过一丝歉疚的神情,他们也不作更多的回应,若无其事,如常过活。林佳知道他们是他的写照,没有谁比谁高明,卑劣得只剩下诚实;他们是连诚实都敢绑架的彻底的败类。

2 连城说,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事。

3 他们沿着弥敦道往西走。这一段路上的大厦有些已有五十年楼龄,连城说,这些房子,看过巡游也看过暴动。地下的商铺能看的就没有那么多了,从前看的是街坊,要不就是专程搭巴士来购物的顾客,现在是游客,或,水货客。连城嘀咕,都是药房。他数点每一个铺面从前经营的生意,他连楼梯底的象牙店都记得。腾芳在连家的厨房见过,只有筷子头仍是奶油白,筷子尖是一种结晶黄的通透颜色,她几疑是玛瑙,薇拉告诉她,这是象牙筷子,连城在新婚时置下的,一直在用,快有六十年。

连城几近是呢喃,这里曾是一幢豪门大宅、这里曾是百货公司、这里曾是戏院……。腾芳有些不耐烦,说,日子过去,难免要变改。

连城无语,良久,闲闲一句,只怕失去了些什么都不知道。

腾芳听着,莫名就被硌了一下,不知如何竟想起这些年来,她好不容易在新房子里住下,也就是说,她终于养成了在这个空间里生活的一些习惯,所谓,归属感,爸爸就会叫她搬走。因为房子在市场的价钱又飙高了,得把握时机将房子卖掉。腾芳总会得到另一所新房子。新房子能给人窗明几净的感觉,然而新房子往往比之前的房子小了一点点(虽然新房子的呎数说出来明明比之前的大),腾芳要将自己的生活放进这新房子里,得要用挤的,挤不下就得丢掉。腾芳很生气,向着新房子的墙壁喊话,你就是容不下另一所房子的东西是不是?你就是看不过眼我在别的地方有过去是不是?你这是在妒忌是不是……?疯子似地。

最后,家,剩下一口皮箱。

她知道爸爸最近买的房子实用面积不足三百呎。改天他大概会要她去住。腾芳觉得无所谓,反正搬家也只不过是移动几口行李箱。只是,房子还会继续变小吗?他们说,因为买房子的人买不起大房子,于是他们只好把房子不断的切小……。

腾芳漠然对连城说,我不想谈这些。

4 满街都是人。一字记之曰,旺。

腾芳被挤得有点不知何去何从,面上流露了厌恶的神色,恨恨地问连城,这里从前不是这样吧?

连城摇着手中纸扇,答,一向如此,你看名字就知道,这一条叫西洋菜,旁边的叫通菜,隔着弥敦道的是豉油,再过去就是黑布、白布、染布房和烟厂;记念着日常与生计,人来人往。

5 然而如今只剩杂菜。

──他们懒理豉油还是通菜,在他们眼中,通通都是杂菜街。他们无所谓。不错都是日常与生计,只是他们只管买与卖,买完赚够就走;此地成为他方。

连城说,这一片民间风土不是单靠几个人几天的工夫就变成杂菜街的。本城素有水货交易,几十年前我也当过掮客。一切从十年前白热。一场瘟疫,没死去的从怕死变成怕穷,偏偏这些怕穷的其实都是有钱人,这怕穷就成了怕赚得不够;他们停不下来,少赚一毛钱都会抓狂。城市内伤,萧条是外症,偏偏不去治根培元,却乱用补剂,迎进这许许多多只会虚耗的客人,蜡炬两头烧,转眼成灰。都是众目睽睽下发生的。只是大家以为别无选择,眼白白看着这里变成杂菜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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