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仁逵:风吹草低

我把城里大大小小的草坪都看做草原,不管天生天养还是人为培植。
风物

[天一半地一半] 意犹未尽与词不达意是同一事情的两个说法。

摄:黄仁逵

城市人才说“草原”。这里我们叫“草地”。

那年在草原上有个牧民如是说。那人的话后来让一个年迈的临时演员在银幕上说了。老先生也是个牧民,他那身穿戴,没多没少,全是他自己的。我们只在他站立的地方盖一爿小小的杂货店,方圆百里,除了头上一棵老松,就只有草。那松上系着牧民们留下的,跟天空一个色的哈达,随风飘忽,跟老先生多么合拍。

回来至今,我把城里大大小小的草坪都看做草原,不管天生天养还是人为培植。那年课堂天花上的日光灯实在让人昏昏欲睡。我跟小子们说,都到三文治草原舒展舒展吧。从那天到学期结束,我们没回过教室。三文治草原是小卖部外头的草坪,那里也立着一棵树,长得东歪⻄倒指天笃地,日头从树梢缓缓摇到另一个树梢,落到一幢不知姓甚名谁的大楼后头,天就开始暗淡了。好歹那是真的光,我跟小子们说。

另一回,跟几个踩景的人穿越一个绿草如茵的大球场。远处有个人气急败坏地嘶喊,走近了才听清:“草地不能走!草地不能走!”同事们说那是植草公司的人。

角儿在办公室窗前发愣。对街的办公大楼天台上有一方人工草皮,那是让人练习高尔夫用的。角儿不由得,向往一块长着草的地。

城市里的楼房盖得无因无由,砸了拆了的那些亦如是。我最爱那些,楼房拆了但忽地不晓得该搭建些什么的。豆腐润(编按:豆腐干)大的荒地,要是没人拿来当停车场,日晒雨淋一会,草就长出来了,有了草又会有树有飞禽走兽,渐渐地就成了草原。我家附近就有一个,在一丛巴士站边上,晾在那儿好些年了,一直养着及膝的草。免不了还有麻雀和野猫,外围铁网上,重重叠叠挂了好多广告牌板,写的什么谁都没工夫看。只有像我一般好整以暇的行人,偶尔会从板隙张看一会。看楼房的影子从草坡爬到墙上,或是不知从哪来的窗子反光散落在这个那个角落;看地里冒起来的一株奀嫋鬼命(粤语,意为瘦長、細弱)的树慢慢拔高,并且长出了一些叶子。下雨的日子每一寸都是雨,不似得牧民们的草地,不管雨下得多大远处总是在放晴。

然后有天,有人把草全刈了把铁网上的牌板全摘了。巴士站上的人又看到了一块荒地,正午的阳光直直地投下他们头上,墙上有战前的水迹,或是更久以前的炊烟。

“终于,要起楼了。”边上有个人说。

但他们没有。

三五七天以后,草又长回来了。每天冒一点点,日光仍旧每天爬来爬去,墙的影子也是。我最爱那些,刈了草又不晓得干什么好的荒地。草自有草的办法。那年那个牧民见我把烟蒂收集起来带走,说:“你抽没滤咀的,不就得了?”

读者评论 0

会员专属评论功能升级中,稍后上线。加入会员可阅读全站内容,享受更多会员福利。
目前没有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