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没有办法让你告诉别人,你是一个人。”── 《石头与金子》
“这部戏的处境很本土,但它最终讲述的议题是可以超越本土。”
冯程程最新编导的作品《石头与金子》中,大厦保安员、清洁阿婶,这些我们熟悉又陌生的劳动者,在舞台上,呈现他们的生存面貌。
石头还是金子,全凭市场价值。
而人的尊严、挣扎,湮没在残酷的竞争中。
冯程程,香港前进进戏剧工作坊驻团导演。编剧及导演双轨发展,研习、实践、转化欧洲新文本的当代剧场探索,同时致力连结中港台实验戏剧网络。我们邀来剧评人、剧场研究者小西,与她对话。从《石头与金子》出发,分享在香港身为劳动者的日常与诡异。
从流水线女工,到香港女保安
小西:这个戏叫做《石头与金子》,关于异化劳动,尤其在新自由主义年代的异化劳动。这次为什么要做这样一个主题,用这个背景来做这样的创作呢?
冯:新自由主义和异化劳动,是我走了很远路才找到的对话点。这部戏也是因应“新文本戏剧节2015-16”。我们有一个游戏规则,主题是本土转化,各自找一个外国的新文本做参照的对象。我最后选了法国剧作家兼导演波梅拉( Joël Pommerat )描写流水线上女工的《商人》。他的戏是一个女工的独白。主人公在法国市郊某地的一间兵工厂里面做女工。
小西:波梅拉的《商人》是什么时间背景?
冯:当代的,通过这个女工的视点去看她身边的人,尤其是工厂发生的事。我选择这个剧本做我这次本土转化的对象。所以就开始想,如果我要在香港写女工,那会是一个什么故事。所谓女工在香港现在的社会、经济环境下,是什么境遇呢?我就从这个问题开始找,怎样把《商人》这个故事的关怀性,转化成本土的关怀。
我也不是立即找到的。中间还遇到三本书,第一本就是潘毅的《中国女工》。潘毅经过长时间在珠三角的工厂田野考察,包括自己亲身做女工,写成的一本书。那本书,无论是她田野考察得到的资料,还是她自己对女工状况的一些经验,譬如一些潜语言──女工尖叫成为一种抗争的符号,这类观察对我冲击好大。我很喜欢看这本书。但对我来讲,那样东西还不足以成为一种本土的关怀。因为在香港没流水线了,没女工了。
另一本是郑小琼的诗集。她是一位诗人,现在在广州的一本文学杂志做编辑,但之前做过长时间的女工。她的诗集就叫《女工记》,每首诗都是写一个女工。其中很多很细致的观察和触觉是我很缺乏的。因为那根本不是我身处的世界。但是我觉得它提供给我某些关怀触觉。
但是这些都不够本土。后来我就遇到下一本书,陈惜姿的《天水围十二师奶》。这本书也出了一段时间,讲天水围这个社区不同女性的经历。其中有一个女保安的故事,她要负责处理跳楼的尸体的故事。
我终于找到了有关于新女性的那种劳动的状态。这个女保安的经历完全可以给我提供书写材料。我就从女保安想到,她和现在香港社会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会有保安呢?因为有高楼大厦,有商场。但凡有楼的时候,我们就一定需要两种低技术的工作﹕保安和清洁员。我就选了这两个工种成为这套戏两个人物的背景。
小西:你之前讲到游戏规则,就是选外国的新文本来做对话。外国的新文本可以有很多。最初选择波梅拉《商人》的时候,触动你的点是什么?
冯:我锁定的目标先是波梅拉这个人,因为他在法国是位很成功的编剧导演,自编自导。他很多时候写完剧本,然后通过设计师和演员的集体创作才出现剧场的成品。他最后出来的作品其实完全是剧场状态,甚至舞台、灯光、声音、身体,整个看舞台剧的经验可能比文本还要强。
因为我一直很想当writer-director,在找一些参考和方法, 想了解怎样左手写剧本右手导戏,不要左手打右手,而是两只手“合出如来神掌”。所以一直学怎样把自编自导做得好。我觉得波梅拉是一个很好的参考,我很留意他的剧本,会上网看他的作品,虽然我还没有机会亲自看到他的作品。
波梅拉有很多剧本,去年我看过另一个叫《我颤抖》的剧本。《商人》是今年读的。我想以难度来说,《商人》的剧本难度比较低, 它的故事性较强,很适合我现在身处的阶段。我给自己的挑战是想好好说一个故事。所以我选了《商人》。而且我来自女性剧场的脉络, 对于女性的声音和触觉 把握比较好,写一些女人的故事比较适合我, 选《商人》也是顺理成章。
前进进戏剧工作坊“新文本戏剧节2015-16:《石头与金子》”
剧情简介:一位女工的独白,谈到保安员,家务助理,散工,退休老人等在平静一隅的勤劳生活。某天起,生命从天堕下屋邨平台,一切变得诡异,一切又正常不过,直至生命再次回来,在斜阳旁的阴凉处坐着,继续眺望大桥,等待……
地点:前进进牛棚剧场
时间:2015年11月13﹣23日
票价:HKD200
网址:www.onandon.org.hk/index00.html
新自由主义的今天,我们有多自由
小西:《商人》剧本本身有没有特别的地方触动你?
冯:有,因为剧本讲述的工厂女工,其中一句很有意思的独白:“我是我自己的商人,我出卖我的生命去换取一些东西。”其实她在说异化,但她的背景是很马克思主义笔下的工厂, 身体规范式的劳动异化。我觉得她的批判角度仍然在马克思的批判角度。
但我觉得这样东西能跟我“对话”, 虽然这样东西不是很对应我目前的生活。其实现在我们更多讨论的,并不是马克思的那种异化,而是新自由主义的异化。
例如《石头与金子》,我有写一句话:“经理问我愿不愿意,我愿意,我当然愿意。”那种自愿,那种在工作劳动中得到某种具体的满足感,让我继续工作下去,甚至让我处理所有的distortion。我想那种状态很吸引我。
小西:你说的这种满足感不只是物质上的,也包括精神上的满足。
冯:对呀,情感上有一种愉悦,有满足的。其实现在系统的威力就是这样强大。一方面,它需要一个自由的市场,宣扬自由的好处,同时间它允许你有某种自由,允许你体会到某种自由。大家都有自由,自由是一切,自由是王道。
但是,那是否真正的自由?或者说这种自由的代价是什么? 我想新自由主义说的劳动异化,这点跟《商人》那种流水线上的工人最不同的 。在《石头与金子》这部剧中,所有人都是自愿的,所有人都是自由的。
小西:经典马克思的看法是,在工厂中人是被异化的,很辛苦, 但你一放工就自由了。但新自由主义说的似乎是你放工后做的活动,你不可以说是不自由,不过那些活动都变成了榨取收入的一种方法。放工后做回自己,吃韩国菜 、放题或唱卡拉ok,林林总总都是消费。
我记得法国六十年代,有一班情境国际主义者。他们曾经试过在工厂区涂鸦,有一句话说: “你是为了老板而睡觉。”经典马克思所说的异化只是工作时才产生的,在这个年代异化其实出现在任何一个角落。而且你是自愿的,你异化得很开心。这个真的很厉害。
这些异化劳动和对新自由主义的理解,是一个切入点。为什么用《天水围12师奶》呈现这个似乎很抽象的议题呢?
冯:就是从中拿出女保安的故事。但书中这些师奶的故事有一个共同点:社会如何惩罚努力的人。这个话很触动我,可能这样说有点跳跃,但这让我联系到“逆境自强”的论述。就是说,我遇到困难,我用尽了办法让自己生存,甚至成为强大。
而什么叫“强”?在这群师奶的故事中,我看到所谓的“自强”,就是努力为自己获得一些市场价值。似乎让自己获得市场价值是我们唯一可以生存的方法。我的问题是,她们展现了很强的生命力,但这些很强的生命力是换取市场价值。那么,我还有什么空间展现她们的生命力?我带着这个问题写剧本。
小西:这些“逆境自强”或者常说的“狮子山下精神”, 以前人们认为相信这种精神就可以发达、“上位”,你觉得现在有什么不同?
冯:这点又折回新自由主义了。“逆境自强”最后是把责任卸给个人身上,都是你自己的选择,是你选择强不强。
我的重点是,新自由主义的厉害之处,在于它把所有责任加诸个人身上,一些基本的、政府应该支援有需要的人的伦理去了哪儿?其实现在愈来愈多例子说明这个“漏洞”,以拾纸皮的老伯伯为例,你说“加油呀!伯伯!”为什么你要跟他说加油呢?其实他根本不应该在街上拾纸皮。拾纸皮是努力求生,值得尊重,但以他的年纪根本不应该这样求生。我觉得这颠倒了整个社会的伦理,颠倒了人与人在社会应有的联结。
小西:这就是新自由主义的伦理,彻底的小政府,小到变成零,然后大市场。
冯:所以这种异化,连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是一种异化。
小西:我最近看顾汝德写的一本书,他以前是殖民时期中央政策组的首席顾问, 他读过很多政府的内部文件,之前有几本著作都是处理回归前的香港。主权移交后他也就贫穷问题写了一本书。政府不尽责任,医疗福利不足等等,其实在殖民时期已经有了。但这些没有因为主权移交后拨乱反正。其实政府是沿着这个方向继续发展,新自由主义变本加厉。所以这个问题从殖民时期到现在一直存在,不过新自由主义的时代问题更加赤裸。
冯: 所以剧中人们很疲累。他们很努力,而社会惩罚他们的方法就是让他们非常疲累。劳力上的疲累和消耗,一直努力做但达不到最基本的生存条件,还有那种“靠自己”的心理疲累。
小西:你全职做剧场导演前,也做过很多工作,包括记者、艺术行政、教育行政和freelancer,处理这个故事时,是否与自己在工作中的劳动经验都有点关系?也是一个触发点?
冯:这个是我后来才发现的。新自由主义,它现在体现的方式是零散工、合约制,当然这不限于劳动基层阶层,即使教师也是合约制。最近才有一个“三料硕士”的教师当了很久合约教师,每年都要续约,最后跳楼死掉。
大家都面对那种不稳定的,看不到未来的危机感。这是很普遍的,于是变得愈来愈个人,每个人最后只有一个小小的圈子,看不到未来,并且连结不到其他人。因为他们是合约制的,在每个工作环境没有过去。这些元素在剧中都有出现,我在写完剧本后,在导演的处理上,我加了一个叫“散工”的角色,在剧中告诉观众什么是“散工”。
小西:我在这里也可以分享一个故事。我这几年又回去做全职工作。之前有一段长时间当兼职老师,由parttime教书变成fulltime教书,我发觉最不适应的地方不是天天上班,而是发现这个世界有一样东西叫“同事”。
但很奇怪的是,教书会接触人,也要开教务会议,但那些不是同事。你好像要接触很多人,但你只是individual。你在工作遇到的问题,虽然知道那应该不只是自己的问题,但你的处境告诉你这是你个人的问题,也只能由你自己解决,完全没有支援。当时我回去全职教师,我发觉有个团队支援你,我差不多花了一年习惯有人支援自己。
冯:写剧本的时候,我也访问过女工会。女工会是第一个帮助零散工组织工会的,他们分享了零散工在主流操作的制度下组织工人,那种solidarity 与以前的工会工运是很不同,更困难。我希望剧中能有那种“在一起”的感觉,几乎是一种疗愈式的感觉。或许剧中的歌声一时三刻会有那种togetherness的效果出现。
音乐发声,接近剧场核心
小西:这部剧的形式上有什么特点?
冯:音乐性很强。这次是一个新尝试,剧中会出现很多音乐。音乐真的是一个充满感染力的媒介,我以往很少在剧中使用音乐,但我一直很想用。
另一方面,音乐对我来说也是一个符号,是一个象征,象征我刚才说的生命力。那种生命力在她们身上好像是“一体两面”:一方面,这是她们自己的声音,但同时所谓自己的声音,可能是被要求唱别的歌,而那些歌可能是很幸福的音乐。反差很大。想找自己的声音,和我的声音唱了别人的歌,唱了主旋律,这些都同时存在在剧中。
小西:你说波梅拉《商人》是起点,后来找到一个本土关怀接合点,就是《天水围12师奶》。那郑小琼的诗歌和潘毅《中国女工》,当中有没有特别深刻的片段影响你的创作?
冯:有的,潘毅《中国女工》有一章讲述女工的尖叫,有个女工经常做恶梦,每次做恶梦都会在深夜,在一间睡满女工的狭隘房间尖叫。这种尖叫声敲醒了研究者,喻说在非语言的状态下,她们更能找到一种抗争的状态和“语言”。那种非语言的抗争工具,对我来说可以是很“剧场”的。
小西:这其实跟你这次很想用音乐的处理很有相通,因为都是处理非语言的东西。能传递情绪,抒发能量。
冯:没错。比方说书中写:“换回主体是否得通过语言?”或许对于女工来说不一定是这样。说回这部剧,一个大突破是,以往都是文本基础的,但这次觉得剧本只是整部剧的三分之一。
小西:那另外三分之二呢?
冯:画面和音乐。我写的时候很清楚这部剧就是这样,各占三分之一。换句话说,我边写,边想如何执导这部剧,写剧本时带着导演的欲望。而且我可以预测到写完剧本后会有另外一重的创作,就是跟演员,跟设计师的合作创作。
小西:作为导演,在排练过程,你有什么有趣的经验?
冯:经验就是,(排练至今),经验尚浅。我这群演员是很全能的。他们是创作型,非常有音乐感。譬如说,在这部剧,所有演员都要学一种之前不会的乐器,那种乐器成为了表达自己的其中一种工具。我希望我未来的剧仍然可以与一群这么有音乐感的演员合作。甚至我希望找到一群音乐人,他们愿意表演。这个是我在导演和形式上的追求。
小西:我觉得这个应该是一个趋势,近几年有几位新导演都有强烈的欲望要把音乐与作品结合在一起。你觉得为什么有这样的趋势?我最近在澳门看的德国剧作家李希特(Falk Richter)的作品《信任》, 也是这样的,音乐加上舞蹈。
冯:我只能说自己的经验,这方面对我影响大的是奥丁(Odin Teatret)。除了音乐的重要性外,还有整体表演和与演员工作的方法。他们说,一部没有音乐的剧等于一个演员自断双臂,有这么严重。那时候我猛然一醒,然后找回一些个人初衷,我本身都算所谓的音乐人,只是大家忘了这部份。
小西:你刚才提到演员也有贡献,他们在排练过程中让这部剧有点不同,有很大启发性,有什么有趣的例子吗?
冯:我觉得是故事吧,因为这部剧说的故事离我们太近了。基本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剧中的这个人不就是我的阿姨,她也是这样。”甚至有些共同的朋友说,“牛棚的保安也是这样的,”因此大家做这部剧的时候,很容易联系到自己生活中的很多材料,让我排练时觉得有需要有更多“人味”。
小西:回看你的创作历程。你第一个作品应该是2003年的《卖火柴的女孩》和《寻人启事》。从最初到现在的《石头与金子》。我发觉一些趋势,你早期的作品比较从个人女性的经验出发,现在更多做一些关于本土的东西。从女性到本土,你对这个发展有什么看法?为什么一直走到现在?
冯:这部戏的处境很本土,但它最终讲述的议题是可以超越本土。我最理想的境界是可以做到这样。本土与否我反而不是很刻意区别。2006年以前的作品,仍然有一种通过创作宣泄某种情怀和讲述自己熟悉的东西,无论关系处境和状态。然后从2010年的《远方》与去年的《城市一切如常》,甚至在台北演出过的《守夜者》,那个视点也是从个人出发,但终点是探讨社会的一些状况。
小西:你觉得用剧场探讨社会有用吗?你觉得是创作人的自然欲望吗?
冯:我觉得探讨社会状况最终是个人思考的方法和过程。我用的方法就是剧场。吸引我的,我有欲望的,我的工具是剧场。到了《石头与金子》,我觉得比较难的是通过创作学习我不认识的东西,包括理论层面,所谓的新自由主义和生活层面,一些劳动者基层的生活状态。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新阶段。
小西:你会怎样总结学习新文本的经验?
冯:最终个人层面就是,我做了一个决定,我可以专心做剧场这个艺术形式。
小西:什么让你觉得可以以此安身立命?
冯:那个说是不出的。总之,突然间“呯”一声,就“对位”了。
小西:安身立命可以是话剧,新文本有什么吸引的地方?
冯:我只可以说我安身立命在剧场,不一定是新文本,我觉得它一直在变,我想新文本的重要性在于它启发作为写作人的我,让我在剧场通过语言千变万化的形式,音乐,甚至是符号组织意义,沟通发问。我觉得这件事是很值得,文字与剧场和所有东西。
小西:可以这样说,你从文字进入剧场,而新文本成为了一道桥梁,让一个主要从文字出身的人,在剧场如如得水,不只用文字,更用了其他元素充实你自己。
冯:不错。我从文字走回剧场的核心,包括我说的音乐、身体、表演,不只是文字。我想我会愈走愈近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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