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星码头、维港、山顶、电车、帆船、客家村……从1956年到1960年,新加坡人李福志带着他分期付款购买的装有“风琴”镜头的新蔡司 Ikonta 相机,在香港的市区、甚至离岛闲逛,遇到他认为游客会感兴趣的景物──多半是热门风光,要不就是对游客而言充满“异域风情”的画面,就拍下来。
这,对李福志自己而言,是种建基于兴趣的谋生手段──这些照片经他自己冲刷后,会被带到山顶出售,多半是一元一张,会给李福志带来6毫的利润;但就像《流光迅影香港情》一书的编者艾思涛(Edward Stokes)第一次在李福志家翻阅照片的底片时所感受到的:这些记录了香港50年代风貌、纪实风格十足的照片,比起一般沙龙摄影师甚至艺术摄影师,记录了更全面而真实的香港,“是隽藏过去香港的时间锦囊”。
一个新加坡人怎么会不自觉地参与到老香港的记录历程中?这事还要从差不多68年前的今天说起。
一个移民的求存史
1947年10月26日,英国轮船“胜高剌”(Sangola)抵港,这是战后,往来印度、新加坡、马来西亚及中国之间的远东航线正式复航。在香港历史学家招璞君(她和艾思涛共同参与了流光迅影香港情》一书的编撰)看来,“胜高剌”的处女首航极具象征意义:“香港和亚洲地区辛酸紧绌的日子终于过去”。
随着这艘安装了空调的现代化轮船一同到港的,还有李福志。2012年和招璞君谈起那天时,李福志还记得,农历九月的香港天气,要比位处热带的新加坡清凉。
当时,李福志是“胜高剌”的额外船员。在战后的新加坡要找份像样的工作,并不容易,何况李福志只读过几年书,再加上曾是孤儿的他,与收养的家庭关系也较为紧张。因此,对于20岁的李福志来说,当海员是一条出路,离开新加坡来香港发展也是。而像他这样想的人,并不少。战后的香港百废待兴,不仅吸引了因战争散落到各地的本港居民回归,也包括逃避战乱的内地难民或者寻找新的发展机会的移民。据香港政府1947年年报记载,这一年香港人口数目达到120万人,而这个数字在1945年还仅仅是60万上下。
在香港的开局并不顺利,有一段时间里,李福志在招待所坐着,等着中介介绍新的海员工作──在那个年代,这是华人海员找工作的普遍做法,但除了花费了不少住宿及中介费外,并没有等来什么机会。几个月之后,囊中所剩无几的他,只好去投靠了表兄,这是他在香港唯一的熟人,在皇后大道西上开了一间名为“明华照相”的影楼。
根据招璞君的研究,早在1860年香港就出现了华资的摄影公司,不过战后因市况凋零,再加上菲林和冲洗照片的化学药水都短缺,本地照相业尚在复甦阶段。“明华照相”是香港彼时40多间影楼其中之一,就这样,李福志由于表兄的关系,接触到了在当时还不太多人从事的摄影术。
不过真正的转折还要等到1948年的夏天,那天天气晴朗,李福志跟着影楼一位摄影师前往太平山顶,这是他来港近一年时间里,首次踏足这个旅游地。据他回忆,当时山顶不过只有几名水手和游客,但同去的摄影师还是通过帮其中一位拍摄肖像,轻松赚得三块钱,而这已经是彼时劳工的平均日薪了!
“这真不错,假如我也能一天赚三块钱,那就已经很足够了!”几十年后,李福志向招璞君回忆称,就在山顶,他决定当一个独立的摄影师,并以此谋生。
他向表兄借了一部旧的蔡司Ikonta,开始自学摄影,在山顶为游人拍照,客人多是因朝鲜战争而访港的美国军人,和出手阔绰的上海人,而收费大概是一元一张或者两元三张。同时,像很多为生活奔波的香港人一样,李福志也不时兼职,比如碰上合适的行船机会,也会出海。而国共内战期间,大批难民涌入香港。1949年,香港首次进行人口登记,开始为市民颁发身份证,李福志也因而获得又一个工作机会:1951年,他开始在调景岭难民营为难民拍摄身份证照片。
工作的同时,李福志也在香港安了家,他和妻子带着三个孩子,与人合伙在筲箕湾西大街租下村屋,新加坡人在一点点变成香港居民。
从摄影师变成“雪糕佬”
一直到这里,李福志的故事都像普通的香港移民故事,对自己而言,是见骨见肉的真切,但在时代里,留不下什么痕迹。直到1955年,二战结束10年后,旅游业发展成为香港的经济支柱。根据招璞君的研究,单是1953﹣1954年来香港旅游的美国军人,就带来了高度7800万港元的收入。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李福志的高收入,因为随着现代相机的普遍,游客对旅行肖像的需求也相应减少,再加上旅游摄影行业竞争愈发激烈,李福志和他的旧蔡司Ikonta,需要寻找新的谋生出路。
他想到的点子是:不再拍摄人像,改拍香港风景和街景,然后将他们冲晒后兜售给游客。
在1955年到1960年时间里,李福志都是这么干的,有一段时间,这个新点子给他带来了不少的收入,以及更重要的,别人对他作品的认可。据李福志的回忆,曾经有波士顿的客人通过旅游团向他转达书信,告诉他自己的亲戚朋友们都很喜欢他的照片,这件事在几十年后说起来,都是李福志的温馨回忆。
不过个人的经验抵挡不了时代的变化。随着香港旅游业日益发展,政府的规管也日益严格,比如由导游带领的观光团人数增多,让李福志兜售照片不似个人游盛行时自由,再加上彩色相片的流行,也令他的黑白照片显得老派。李福志不得不放下摄影,改到粉岭开士多为生,以至在1965年申请成为牛奶公司零售商,开始了被称为“雪糕佬”的下半生,就是山顶摄影师故事的另外一面了。
风景摄影的价值
2010年,香港遗珍摄影基金会创办人之一艾思涛在山顶游玩时,遇见兜售旧照片的李福志,因缘巧合之下,他接触到李福志记录香港50年代末的这批照片,深为震动,开始着手出版李福志摄影集,这就是今天夏天出版的《流光迅影香港情》。
“怎么理解这批照片的价值呢?”这是我在对艾思涛的采访中,反覆提到的疑问,因为一般而言,一般的风景摄影照,多是谋生的“工具”,并不具有太多的美学价值,又何必大费周章出书?
艾思涛也承认,在编辑摄影集的过程中,他曾多次思考,让李福志走向摄影的“召唤”(calling)到底是什么。然后,他意识到,就连“召唤”都是一个太过知识分子的说法,“我们得承认,李福志拍照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谋生,这影响到他拍摄的方式、内容,但同时,这也给他的照片带来不同于同时期其他摄影师的风格。”
据艾思涛介绍,1950﹣1960香港的艺术摄影潮流“喜欢以暗测光拍摄,通过加重阴影和强光来营造空间感和景深,再此基础上,再加入各自的审美”,当时的摄影名师何藩就是这一风格的佼佼者。
这一手法虽能营造艺术上的震撼力,但也会造成照片的许多细节在戏剧性的光线下,隐而不现,而李福志走的是彼时属于少数派的“写实”风格。据艾思涛介绍,李福志多半在中午时分拍摄,均匀的光线使得照片呈现丰富的细节,“虽然创意上可能有所欠缺,但他拍摄的香港可能更真实”。同时,由于李福志必须考虑拍摄成本,这也决定他无法像诸如布列松等摄影大师等待“决定性瞬间”,他能做的就是常常在街上游逛,遇到自己觉得合适的场景,就赶紧拍下,因此他照片的题材比起沙龙摄影师来说,也较为丰富。
“更全面、也更真实的香港”,这也许是《流光迅影香港情》一书后,配备了由艾思涛撰写的极为详细的“相片”随笔的原因,比如:“白衫黑裤”的女佣走在云咸街以西的皇后大道中,警员,而非交通灯,在指挥她过马路;比如服饰中西混杂的中环,两旁的唐楼还时兴在阳台晾晒衣物;比如太古公司为员工建造的游泳池,揭示50年代,游泳正在香港逐渐流行……这个在香港住了30多年的澳大利亚移民,一字一句从一个新加坡移民里,打捞50年的香港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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