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顶之上]身在穹顶之下,心在穹顶之上;观往事、思当下、觅来者。
2014年夏天,我跟同事抵达印度孟买,为一个瑜珈纪录片进行前期调研。我们的入手点,是先拜访一些瑜珈的习练者,了解他们练习的动机与过程。
我们第一个拜访的对象,是一个五十多岁、有点凸肚子的建筑设计师;他跟着太太练习瑜珈已经十年,上高中的儿子也练习多年,甚至取得青少年瑜珈教师的认证资格。在建筑师风格简约清爽的会客室里,我们啜着香气四溢的咖啡,提出第一个问题:
“请问,您为何练瑜珈?”
“为了来世。”他毫不犹豫地回应。
这个回答让我有醍醐灌顶之感,以致到一年多以后的此时此刻,我还清楚记得那个午后射入会客室的夏日阳光景象。
在华人社会,当我们问及“为何练瑜珈?”,所得的回答不外乎是底下三种:为了身心健康、为了瘦身美容,或者,为了赶上潮流。这些都是非常实际的动机,几乎不可能听到“为了来世”这样近乎虚无缥缈的答案。
接下来,建筑设计师为我详细地解释了,当代瑜珈所着重的调身与调息,乃作为古印度哲学家帕坦加里《瑜珈经》当中八个身心修行阶段的第三与第四个环节,其最终追求的是三摩地(Samadhi,中文又称三昧),亦即佛陀所谓的,超脱一切当下此在的因果循环。
这些习练者凸肚子的凸肚子、老态龙钟的老态龙钟,甚少俊男美女;但是一旦开始伸展肢体、盘腿倒立,他们绝不拖泥带水,比我们几个年轻人还要干净利落。
其实,这些认知在吾辈的中文世界里,大概都是耳熟能详的,即便是入门的瑜珈习练者,对相关术语和观念也多少略知一二。然而,建筑设计师进一步强调,达到三摩地并非最终目的;在那之后或之上,习练瑜珈是为了追求此生的精进,从而在死后投胎转世时,能预先准备一个更为丰厚完整的灵性自我。对于建筑师来说,那是此生意义的着床所在。
在此,这个普通的中年男子,而非瑜珈大师或宗教上师,在日常言谈之间向我揭示了一个他安身立命的思想根基,那根基跟我所熟悉的华人世界之安身立命,其实有着天壤之别。
在华人世界,练习瑜珈是为了身心健康、为了瘦身美容、为了赶上潮流,这些动机,都是关乎现世此生的。华人的现实主义,是眼见为凭,并且必须要在现世此生就要能够立竿见影、看到效果,至于来世,太遥不可及、不可想像。
因此,在华人的瑜珈教室里或瑜珈印象中,多的是身材曼妙的女郎、或是修长强健的男士,并且有着各种周边产品供选购。我在孟买上的第一堂瑜珈课,则完全颠覆了这些刻板印象。那是在一个社区活动中心,早上八点的免费公益课,挤满了穿着家居短裤(而非瑜珈专用服)的阿伯老太。这些习练者凸肚子的凸肚子、老态龙钟的老态龙钟,甚少俊男美女;但是一旦开始伸展肢体、盘腿倒立,他们绝不拖泥带水,比我们几个年轻人还要干净利落。
我未能一一询问这些阿伯老太,他们习练瑜珈的目的是什么,但我深刻感受到,这不是一个被现世此在的现实追求所绑架的文化体。如果他们可以把此生追求的根本意义根植在来世,那么他们对于当前此刻,就不会有必须要即身成佛的迫切欲求,也不会急着要消费各种花花绿绿的周边商品来妆点一个仿佛习练功效已成的现世幻象。
华人的现实主义,是眼见为凭,并且必须要在现世此生就要能够立竿见影、看到效果,至于来世,太遥不可及、不可想像。
“练习瑜珈是为了来世”,这短短的一句回答,让我领悟到:在华人与印度之间,在龙与象之间,尽管同为东方古文明,并且有着许多历史文化上千丝万缕的连带,特别是佛教上的连带,然而事实上,在安身立命的根基上,却是“此生 VS.来世”这样的天差地别。
而这样的体会,反照的是:华人不以来世想像作为意义根基。这带给我许多更进一步的领悟:近三十年来所谓“摸着石头过河”,带动了大规模的改革开放与富裕繁荣,但是那过河之后的彼岸该当是什么风景?邓小平没说,众人也懒得追问(因此就权以美式消费社会为彼岸?或者,共产主义乌托邦是这彼岸的潜台词?)。还有,对于华人纪实文艺与纪录片创作当中所宣称的真实,其判准究竟根植于何处?依何而立?竟或是一种套套逻辑、自我证成吗?我原本既有的信念开始动摇、崩解。甚而扩及到,华人生活世界中无所不在的临摹、拷贝、仿冒、山寨,以假乱真、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之何以致此?有论者谓:“历史是华人的宗教”,这所谓“宗教”,难道不是对于历史的临摹山寨、对于现世此在的自体繁殖?而华人所信仰的,竟或是这临摹山寨、自体繁殖?
这些点点滴滴的反思──部分源自那个孟买午后我所提出的第一个问题、以及那个醍醐灌顶的一瞬间,都将在这个“穹顶之上”的专栏中,一一呈现。
(大题为编者所拟,原题为《练习瑜珈是为了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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