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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银幕重看1993年的《戏梦人生》,是难得的乐事。当年这影片拿到康城影展参加竞赛,伊朗导演基阿鲁斯达米(Abbas Kiarostami)担任评审,力挺它赢得评审团奖。据朱天文在书中记述,后来侯孝贤到访黑泽明在东京的家,两人一见面,黑泽明就跟侯孝贤说:“我看过四部你的电影,很喜欢……这里面我最欣赏《戏梦人生》,一共看了四遍,觉得很自然,是我没办法拍的。”
《戏梦人生》可说是侯孝贤的创作高峰,可是坊间一直没有质素较佳的影像制品,数码修复固然没有,近年甚至连放映菲林拷贝都不容易。趁着《刺客聂隐娘》在康城影展得奖,台北和香港相继举办侯孝贤的电影回顾展,但《悲情城市》和《戏梦人生》均无法公开售票,据说是因为版权问题,只能安排免费放映。而《戏梦人生》比《悲情城市》更须在大银幕或大屏幕上看,画面太小的话,恐怕看不出所以然。朱天文曾在书中打趣说,侯孝贤开拍《戏梦人生》前,信誓旦旦要拍演员,结果是“比他任何一部片子都更看不清楚谁是谁……主角索性是时间、空间”。
作为记述台湾布袋戏大师李天禄前半生的电影,主角当然是李天禄。《戏梦人生》由他于台湾日治时期出生说起,直到日本战败台湾光复为止。李天禄演出过侯孝贤四部电影,包括《恋恋风尘》、《尼罗河女儿》、《悲情城市》和这部《戏梦人生》,据侯孝贤在访问里说,原初是因为有人给李天禄做口述历史访问,他觉得有趣,就提供了一部很好的录音机,请对方把访问录下来,然后以此作为素材,去拍李天禄的故事。然而李天禄讲的事情太多了,有些很难拍出来,而且由李天禄亲口讲,往往比拍出来更动人(比如用田蛙治疗丽珠唇疔那一段),所以就用了访问录音来做旁白,后来甚至索性把他请到拍摄现场再讲一遍。
侯孝贤开拍《戏梦人生》前,信誓旦旦要拍演员,结果是“比他任何一部片子都更看不清楚谁是谁……主角索性是时间、空间”。
于是成就了这部电影的独特叙事结构,首先是由演员演绎李天禄的故事,然后是戏里的布袋戏表演,再加上李天禄在布景前忆述往事。布景属于过去的时空,前一个镜头,演员还在那里演戏,下一个镜头,就看到李天禄本人坐在那里侃侃而谈,戏剧再现与纪实回忆的分界被打破,镜头游移于虚实之间,超越了一般人物传记电影的处理方法。
在情节上,李天禄也不一定是主角,有时候更像是旁观的叙述者(最明显是结尾民众拆军机那一段)。叙述李天禄生平,也多跳跃留白。而镜头很多时候都是冷眼旁观的,那是侯孝贤自拍摄《风柜来的人》以来就发展出的美学风格。拍摄《风柜来的人》之前,朱天文让他看了沈从文的《从文自传》,令他想到以俯视的目光去观察,让镜头尽量“远一点”。朱天文戏言《戏梦人生》“看不清楚谁是谁”,其实电影正是在俯瞰那个时代的芸芸众生。
电影另一个叙述的主题是死亡,李天禄不断提到自己逝去的亲人。母亲愿折寿给祖母,结果祖母病愈,轮到母亲染病,李天禄连母亲过世的时间和情景都记得清楚。其后是祖父阿火伯摔下楼梯猝死。之后是“克死”了儿孙的祖母,医生来看她都说没病,但李天禄一外出到别的地方工作,祖母就挂了。还有他在父亲的丧礼上被后母赶走。最后他带着妻儿躲避空袭,没料到当他们逃到乡下去,战争已结束了,他的岳父却在乡下染上疟疾,因此去世,然后画面是林强饰演的李天禄在自制小棺木,画外音则是李天禄本人在回忆年幼的儿子亦因疟疾夭折。
李天禄的布袋戏剧团叫“亦宛然”(宛然如真的意思,英文字幕译作Also Like Life),伦敦和美国举办侯孝贤回顾展,都用了“Also Like Life”作为节目名称。李天禄在《戏梦人生》没有大谈自己的威风史,却是淡淡道来他所见证的生老病死,日本人来了,又走了,爱情来了,又告终了。由演员重演这些故事,也恰如一幕幕布袋戏,宛然如真,演绎着人生无常。而活下来的人们就以民间智慧生存下去。电影结尾民众拆军机,卖掉了拆下来的铝和铁,就有钱给剧团演戏酬谢神明,生命和民间艺术亦得以延续。这电影并非为李天禄个人造像,亦不仅是他的个人传记,更是透过他的叙述,去显影那个时代的集体群像。
《戏梦人生》
导演:侯孝贤
演员:李天禄、林强
片长:141分钟
*原文标题为《显影时代的戏梦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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