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健民老是选择难走的路。
六四事件引发93年香港移民潮,那年他从美国耶鲁大学返港加入中文大学;为了方便中港台读者,不升职也要以中文写学术论文,目前是中大社会学系副教授;90年代中期港人回复信心,北上设厂,他北上推动公民社会概念。
难走莫如夹缝路,十多年来处于内地保守派与改革派之间的夹缝、官方单位与民间组织之间的夹缝,步步为营,避免触及政治、维权议题,失明维权律师陈光诚也上他的课,也质疑他不够进取,他却安于退一步进两步。
2013年发动占领中环,去年9月演变成雨伞运动,他随即陷入左派与群众之间的夹缝、群众与学生之间的夹缝、学生与政党之间的夹缝,一道接一道,他没夹死,凭一口气点一盏灯,迸出光芒。
夹在改革和保守之间
我们一直走得很慢,但总是向前走,走前两步退后一步,都是向前走。
陈健民深信,民主必须建基于公民社会、司法独立等社会条件,然而香港“市民”和内地“人民”往往忽略带有权利的“公民”意识,1996年他破天荒将这概念带到内地。要政府认同公民权利,便要走在夹缝,56岁的他道:“我当然知道政府里有保守力量,一定会对付公民社会,但政府里也有改革思想的人,没有他们,我们做不到这十几年的工作。这两种声音在党内此消彼长,我们一直走得很慢,但总是向前走,走前两步退后一步,都是向前走。”
公民权利涉及言论、集会、结社、游行自由,单说结社,内地非政府组织(NGO)一旦探讨疆独、藏独、中国民主化等议题定遭打压,陈健民在中山大学的训练中心便明文规定,不能触动独立及宏观政治问题,“你可以说我画地为牢,自我设限,但这些议题一碰即死,我们常在灰色地带生存。”
陈健民解释,NGO首先必须生存下来,然后自立,之后再设法影响政府政策。2000年代中期,学员陈光诚听到此言立即站起斥道:“如果NGO不能维权、倡导,根本没有生存意义!”当下陈健民厚厚告诫,一步到位搞维权风险极高,“你见后来陈光诚真的去了那位置,最后流亡海外。历史上他做了他要做的,但我不建议人人都学陈光诚。”
夹缝本就狭窄,后来更堵塞了,2013年中央政府下令七不讲,当中便包括公民社会、司法独立,陈健民演讲、搞NGO处处受制,“我研究的范围被禁制讨论,即使我不搞占中,今天在国内都几郁闷,自己推动的事情讲也不准讲。”他估计“七不讲”来自最高领导:“用良好愿望看,习近平尽收权力之后反腐败,进行他心目中的改革,包括推行比较独立的司法,但未到那点,我们先看见负面,消灭了社会力量。”
来我的事业在上面,不在香港,但当香港面对关键时刻,什么都可以放下,这是我家,自己的家未搞定,别讲全国。
他将目光放回香港,但见民主派之间争拗不断,极须中间派领导抗争,2013年3月跟戴耀廷、朱耀明宣布占中,3个月后广东省公安厅正式宣布禁止他公开演讲。陈自言十多年来活像内地人,多用微博少用facebook,写字多简少繁,但从此失去内地所有,“从来我的事业在上面,不在香港,但当香港面对关键时刻,什么都可以放下,这是我家,自己的家未搞定,别讲全国。”
身为学者,陈健民这条路很难走,“是很难走,我研究中国但不能回到中国,很糟;我这科要求实证、搜集资料,很糟,幸好我做了很多年研究,现在要写下来,所以我个人不大担心。”可是北上服务之日了无期,“要等到习近平权力稳固,转变思维方式进行改革,否则大门一直关上。”
夹在群众和学生之间
宣布占中后,三子成为左派攻击对象,陈健民到南韩开会,听当地教授诉说早年争取民主,自制汽油弹对抗警察,便在facebook分享,《文汇报》随即发表文章:《陈健民赴韩学掷弹》;去年占中演变成雨伞运动,激进占领者翻旧账,张贴2010年5月他走进中联办谈政改的照片。陈健民强调自己走尽对话之路才去占领,激进派却骂他卖港贼。离开内地,离不开夹缝,他两面不是人。
初时中央政府还未对雨伞定性,学联准备发公开信给习近平,陈健民力主剑指特区政府,务求将特首梁振英拉下马,而避免跟中央割裂,“作为比较成熟的人,我要提醒他们不要超越一些界线,令他们不会盲目升级,但我们又不是完全带动,比较多人认同学生当领袖,所以(三子)处境的确辛苦,我不能离开,又不能控制处境,少些EQ不行。”
陈健民也夹在群众与学联之间,左右为难,“我是夹在中间,我和学生看的群众不同,学生集中看网上骂他们的人;学联设在旺角,他们一出去看见旺角的群众。我们看大社会,例如民调支持离场、有所谓民怨、支持率开始下降。”他将群众讯息转告学联,建议继续与政府对话,否则应该退场,“后期我传讯息给他们,他们不回覆,我就像很烦的爸爸。”
作为老师,没什么比学生走在我们前面更开心,青出于蓝,运动比我想像更大。
多道夹缝同时纷陈。“我们和民主党比较温和的走近少少,年轻激进的骂我卖港;我们和年轻人、学生走近,温和派又说我们被骑劫,两边永远都攻击我们,两边都讨好不到,两边都嫌我们太接近另一边,但正因为这样,我们才可向前走,不会被定性。”陈健民说,长期走在夹缝中,他慢慢找到自己的位置,“泛民主派分裂,要有力量填补中间位置,平衡两边,像走钢线,两边都有风吹过来,有时摆左有时摆右,才可向前。走到最后,运动不是自己的,原来由学生领导,对我来说,作为老师,没什么比学生走在我们前面更开心,青出于蓝,运动比我想像更大。”
倘使香港实现民主,再没夹缝,陈健民可会顿失所依?“民主也有很多问题,民主一出,才讨论社会政策,应向左走还是向右走,到时又有很多夹缝,不用担心。”
夹在两面高墙之间
1953年石硖尾大火,2500间木屋付一炬,5万人失家园,政府在原址兴建29栋七层高徙置大厦,公家浴厕走廊灶,乃香港首个公共屋邨,也是陈健民的家。陈爸爸是香港少有的毛衣裁缝,陈健民与货物同眠,“读大学前没有一张完整的床,你想像一下,七层徙置大厦,我的家还要是工场,哪有地方睡?”夏夜干脆拖着折床上街睡,半夜下雨,檐下呆抱折床等雨停,“我就在这种贫穷环境成长,现在小朋友不爱住大学宿舍,我觉得是豪宅!”
六、七十年代石硖尾黑帮横行,两帮人跑到陈家门前,抢过厨具便打;又见有人手捧血块,正自奇怪买猪血何不用袋子,原来那人手掌被砍,血如泉涌,“黑社会在石硖尾很出名,互相追杀,我最记得一次街上好多血,我帮手洗地。”
不管你哪个政府,总之我代表人民,我不会加入任何建制,不管这边还是那边,我只想为人民工作。
邻居小友老是诉说行劫经历,陈健民多亏父母在家干活,时刻受教,没走歪路。中学时期上教会,眼前世界一分为二,一边腥风血雨,另一边哈利路亚,“我很早信基督,但总是看反基督的书,冲击自己,可能我这种人适合在夹缝中间。”他一面反对殖民地政府治港,一面痛恨左派引发六七暴动乱港,被左右高墙夹击,注定日后路向。“所以我很自然走向公民社会,不管你哪个政府,总之我代表人民,我不会加入任何建制,不管这边还是那边,我只想为人民工作。”
儿时见证左派捱催泪弹,但觉好笑又荒谬,“好笑是我经历过六七暴动警察放催泪弹,当时很开心,一个一个橙色的球,今夜星光灿烂,当时没有烟火,看这些是一种乐趣。荒谬是以前被视为暴徒的力量,最后走入建制。”雨伞运动时,轮到他捱催泪弹,陈健民说,“儿时那次我满面眼泪跑回家;去年九二八不同,我们站定,无论如何不走。”
夹在两岸夹缝的家园
长子肩上总有担子,本拟中学毕业后谋生养家,适逢70年代末期金禧中学爆发学潮,改变他一生,陈健民跑到维园听教协主席演讲,有眼不识司徒华,道理也听不明白,“我一件事都分析不到,怎出来工作?我不了解社会,一定要上大学;我不了解社会,问人得知有一科叫社会学,便读(中大)社会学。”
他遂考入香港中文大学攻读社会学,83年毕业,任职社工,88年赴耶鲁,95年获博士学位。
没有民主,生活方式保持到吗?我只好放下贫穷、罪案、贪污、吸毒、家庭问题,开始想民主问题。
穷小子本想研究自己亲历的贫穷问题,到头来半生探讨民主。“我告诉你,我进大学时两岸三地发生什么事情。”1978年大陆发生民主墙运动,魏京生张贴《第五个现代化:民主与其它》大字报,翌年又贴《要民主还是要新的独裁》,攻击邓小平,之后被抓;同年台湾爆发美丽岛事件,总指挥施明德被捕,其妻艾琳达流亡香港,到中大演讲,陈忆述:“我第一次听这么政治化的演讲,讲民主、台独,我完全不知是什么!”
同是1979年,邓小平表示一定会收回香港,陈道:“我想到前途问题,香港未来怎样?没有民主,生活方式保持到吗?我只好放下贫穷、罪案、贪污、吸毒、家庭问题,开始想民主问题。”
香港位处两岸夹缝,三地互相紧靠影响,“我们雨伞运动一爆发,当时台湾开始选举,国民党立即跌几个百份点,有一种高涨情绪反对国民党主张两岸整合、对话的政策。所以现在中国大陆不容许雨伞运动影响大陆,封锁消息,其至以广东省作为很重要的屏障,阻挡香港对大陆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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