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黄哲斌:台媒严冬,万一不见望春风?

未来三到五年,无论硬着陆或软着陆,台湾媒体的生态结构将面临一波洗牌。此刻累积的怨怒与不满,或将转化为寻找出路的社会动力。
台湾有电视新闻台取材网路影片报导新闻。

前些时某天,我不小心看完一整节的无线台新闻,先是三则网络影片,镜面上注明“翻摄自爆料公社”,播完了,再来一则网络影片,这次是“翻摄自爆废公社”。一小时后,这些“新闻”重来一遍。

无论爆料或爆废,都是台湾的热门脸书社团,尤其“爆料公社”,粉丝超过五十万,社团里千奇百怪的网友上传贴文或影片,已是新闻媒体的重要取材来源。尤有甚者,因为帮众太多,版主们另开七个分社,“爆废公社”也是其一。

台湾有电视新闻台取材网路影片报导新闻。端传媒设计图片
台湾有电视新闻台取材网路影片报导新闻。

隔天,一位媒体同业也在脸书上抱怨,另一家电视新闻台连播三则新闻,都是监视器画面,一则来自俄罗斯,两则来自台湾;灵异的是,每次播完影片,主播还会“联机”国际中心与国内中心的记者,请他们评论这些“新闻”,末了,明明人在电视台里,联机记者还会说:“以上就是‘现场’最新情况”。

荒谬吗?并不会,这正是当前台湾电视新闻的日常。当新闻主管被迫一只手删减人事成本、节樽采访开销,另一只手追逐0.01起跳的收视率,“现场”不再是土耳其、不再是匈牙利、不再是那些苦难与死亡与梦想交织的边界,而是脸书、是YouTube、是各式各样的监视器画面。

讽刺的是,当他们这样做,还真能提高收视率。

当新闻理想只剩一颗肾结石

我认识不少仍有想法或抱负的电视新闻人,但他们的想法与抱负,往往在现实与日常之间被击倒,碾碎,化作齑粉;或者,萎缩为体内埋藏的一点顽强抵抗,一粒不肯死尽的硬籽,彷佛舍利子,或肾结石。

约略同一时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斯维拉娜・亚历塞维奇在德国柏林召开记者会。这位白俄罗斯裔记者,长年采访阿富汗战争、苏联解体及切尔诺贝尔核灾,以文学手法揭露重大议题,由于题材每每触怒当权者,被迫在欧陆各国流亡;即使如此,她最近公开谴责俄罗斯出兵乌克兰,又得罪了普京政权。

她在柏林记者会中,提及新闻同侪的艰难处境:“现在在白俄,很多记者都因为批评时政而丢掉工作,我长年资助的一位女老师,也因为公开表达政治理念被当局解雇,连去学校打扫都不行,她还有孩子要养。”

此外,她以文学的感性口吻,为当代下了一个批注:“1990年代,我们曾经很天真的相信,马上就能获得自由,但自由需要自由人,而我们现在还没有自由人。”(引自林育立的现场报导

此一批注,不仅适用于旧苏联,不仅适用于白俄罗斯的记者,也适用于台湾的新闻工作者。我们曾经天真相信,政治解严、媒体解禁,就能获得自来水一般的新闻自由;问题在于,我们不是自由人。

我们每天在“可是”里工作,“可是,这样没有收视率/点阅率”,“可是,编辑台人手不够”,“可是,我每天还要发五条实时”,“可是,广告主会跑掉”,“可是,别家电视台都有这条”,“可是,这是热门点阅第一名”,“可是,我还要兼任脸书小编”,最后,决定每日新闻的不是总编辑,而是这些“可是”。

我们从来不是自由人,心灵上、精神上、行动上都不是,一如亚历塞维奇的同胞;差别在于,台湾记者不会因为报导新闻而被赶出国界,甚或丢掉生命,至少还没有。

我不由得想起另一位俄罗斯记者,安娜・波丽特柯芙斯卡雅(Anna Politkovskaya)。

她出生于1958年,只比我大几岁,1999到2006年间,她先后前往车臣三十九次,积极揭发战争的残酷,以及俄国军队杀害平民的行径,因而触怒总统普京。历经死亡威胁、在飞机上被下毒、遭车臣俄军拘留刑求,甚至威胁性侵,2006年,安娜・波丽特柯芙斯卡雅在莫斯科住家电梯里,遭杀手开枪杀害,享年48岁,留下一子一女,以及《肮脏的战争》、《普京的俄罗斯》、《地狱的一角》等书。

事后,枪手及其同伙被捕判刑,但幕后主使者始终不曾水落石出。安娜・波丽特柯芙斯塔雅工作的《新报》,开始要求旗下记者学习枪械自卫。

审判结束前,一名调查该案的《新报》委任律师,及一名该报记者在街头被枪杀;一年内,三名与波丽特柯芙斯塔雅相熟的人权运动者或消息来源,前后在车臣首都格罗兹尼遇刺,《新报》决定,不再派遣记者前往车臣采访。

新闻工作从来不是请客吃饭,在许多国家或地区,新闻从业者眼前不是修辞的“如何活下去”,而是真刀真枪的“如何活下去”。根据记者保护组织"Committee to Protect Journalists"的统计,今年截至目前,已有四十四名记者因工作遇害;恶名昭彰的俄罗斯只能排上“全球最危险国家”第十名,第一名是索马利亚,二三名分别是伊拉克与叙利亚。

回到地球另一端,台湾的新闻人面对另一场战争,一场看不见枪火、看不见手榴弹的战争。日日周旋于双重火线之间,在采访现场,敌人是政客的谎言、警棍的伺候、诉讼的威吓、广告主的裹胁;回到办公室,是讨好读者的诱惑、追逐实时的压力、日益缩水的采访资源、老板及主管的焦虑慌乱、阅听人的淡漠分心、网络留言的敌意嘲讽。

我不知道,哪一种战争更惨烈、更艰难。亚历塞维奇及其同侪面对的敌人,像一堵高耸的石墙,当你以肉身冲撞,会立即感到强烈疼痛,甚至血肉创伤;台湾媒体人面对的处境,不会造成身体上的伤害,但更像是史蒂芬金的《迷雾惊魂》,整个行业被恐惧与焦虑渗透、包围,你看不见具象的敌人,有时候,你就是自己的敌人。

我不知道,哪一种困境更可能被翻转。我只知道,当这一行的工作价值,从耗费心力采访查证、揭露冷硬但坚固的事实,转变为集体取悦、媚惑读者按着鼠标或手机屏幕的食指,然后无性繁殖出大量朝生夕死、宛如蜉蝣的文字网页或屏幕镜面,这场新闻战争,早已无关要旨。

近十年,台湾的新闻环境,一头撞进全球媒体衰退的气候系统中,我们的问题并不特殊,但整体而言,新闻产业陷入一种负面循环的竞争生态中。

我悲观吗?不尽然。有几次,朋友忍不住忧心:“我们都知道此刻是严冬,问题是,万一冬天赖着不走,春天永远不来呢?”

我没有简单具体的答案,但我相信,一个国家的新闻环境,是当地社会力、经济力与政治力的交互作用总和,而台湾阅听者、工作者、广告主对新闻的需求或标准,不会仅只于满足现状,长远而言,我们不只值得这样的媒体文化。

一个显而易见的趋势是,阅听习惯与广告市场将持续位移,科技与社会文化造成的地心引力,让目前只求点阅或收视率的“下流淘汰赛”不可能永续。当社群流量之王BuzzFeed也投身制作严肃新闻,台湾媒体数字转型的思维,若仍维持竞争短暂注意力,而非建立独特性与品牌认同,垃圾流量竞赛将进入更惨烈的巷战。

未来三到五年,无论硬着陆或软着陆,台湾媒体的生态结构将面临一波洗牌,有些喧嚣会归于沉寂、有些难堪人性继续突破下限;然而,此刻累积的怨怒与不满,或将转化为寻找出路的社会动力,而科技的推进,会让更多突围实验成为可能。

或许,我们正在目睹,台湾慢慢孕生一个多元化的新闻生态圈,一个更草根、更开放,嘈闹混乱,但不致无量下跌的产业文化,无论新媒体或旧媒体,有些终能摸索走出迷雾丛林,开始寻觅自己的路径与定位,而不是挤在一条死巷尽头,相互保证毁灭。

但愿最终,我们会有更多自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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