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放二胎的消息出来后,我朋友告诉我,他妻子的姐姐正怀着第二胎,正巧,赶上了。“赶上了”意味着,当这个孩子出生的时候,他/她的父母不需要再交罚款了。我为他感到高兴,但很快意识到,原来国家掌控民众的生育权之久,已经让我们视之为恒常,有少少放宽就能够这样子开心起来了。我回忆起我20多年的短短人生中,关于计划生育的一切,包括我自己的家庭。我也想起了冯建梅,那个怀孕七个多月,却被地方官员强制引产(Labor induction)的女人。
中国开放二胎,不少人在网上说,没想到我们竟成了中国唯一的一代独生子女。这说法当然可以更严谨些,而且开放二胎并不像开闸放水,一声令下,人人都走进卧室,多生一个。不过,“独生子女”这个词,至少对我来说,从中国人失去自主生育权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是一个纯粹的、以家庭为单位的概念了。
我是被迫成为“独生子女”的。我不清楚我父母当时是否交得起二胎罚款,但限制他们的不只是这笔钱而已。我的家人在体制内工作,计划生育是国策,违背国策就会失去公职。当然,这限制也许只适用于基层的小官。在上小学之前,我从没有觉得自己没有兄弟姐妹有什么奇怪,因为我遇见的同龄人绝大多数都是如此。直到我发现,班上一个小男孩有一个亲生的姐姐,他们的鼻子和嘴巴长得都特别像。我在我的表亲中是最小的,一直很想做姐姐,好羡慕。于是我问妈妈,我会不会有个小妹妹?我妈说:不行的,如果再生一个,爸爸就没有工作啦。
不能吃国家的饭却砸国家的锅
我明白了。我不可以有亲生的、长得和我很像的弟妹,这就和我们小学的校规一样,是不可以违背的。长大以后我回想,只觉得这一招真狠,在这个拥有庞大公务员体系的国家,只要以这稳定的“铁饭碗”为要挟,就能一下子让这么多人乖乖听话。这就像在提醒你,是国家给你饭吃,所以国家不需要这么多孩子的时候,你就要以身作则牺牲一下,不能吃着国家的饭却砸国家的锅。对我父母这一辈来说,他们从祖辈和父辈身上承袭了自战乱、土改、反右、文革、八九六四以来的,对政权的敬畏与恐慌,所以最重要的是现世安慰,不求大富大贵,但求平平安安。好不容易找到铁饭碗,背靠的是国家这棵大树,国家说只能生一个,那就生一个吧。
这些年来我从没有问过我妈,想不想要第二个孩子。问来做什么呢?也生不了。可是就在几年前,我突然发现,原来我就是第二个孩子。那年我在大学,放暑假回去看外婆,外婆突然放低了声音说:你和你妈妈做得母女,是缘分。原来当年我妈妈怀孕却浑然不觉,吃了不少感冒药和其他西药,发现怀孕的时候已经三个多月了。医生说,吃的药对孩子健康有风险,让她考虑清楚,因为计划生育,只能生一个,只有一次机会,如果这个孩子生下来有问题,也不能再生。我试过去想像,妈妈决定把孩子打掉的时候是什么心情。一睁眼,隆起的小腹又再平复下去,国策的大门再次打开──恭喜你,可以再怀一个孩子了。
那个孩子没了,很快,妈妈有了我。在春天,新生的季节,我是长在旧枝的疤痕上健康的新叶子,以“独生子女”之名,侥幸地得以出生。我享受着妈妈对两个孩子的愧疚和疼爱,这样长大了。在某种意义上,如果没有计划生育,妈妈也许会生下那位不知是我哥哥还是姐姐的亲人,我也就错过了被孕育的时机。一想到这里,就觉得我生而为人,真是对不起那孩子。即使我如同一个寻常孩子般长大,看起来一家都生活得幸福美满,但原来许多隐痛,是国家早就在我家种下的。
尽管如此,和许许多多家庭相比,计划生育给我家带来的伤害,其实仍是很小很小的。和我妈妈的抉择相比,还有更多怀二胎的女人根本没得选,由计生委或是后来的卫计委来决定孩子的去留。
我第一次了解计生委的手段,是从我中学同学的口中得知。但她不是受害的一方,她父亲是计生委的官员。和很多公务员子女一样,她放假的时候会跑去父母工作单位玩。在那里她见到哭天抢地的女人,挺着大肚子被捉进房间。她穿过一条走廊,两侧的房间里有好多阴道扩张器。有一天他们家突然被大力拍门,闯进来的人追打她的父亲和母亲,大喊着:“你们这些人也不怕伤阴鸷!”她父亲给人追着逃出了门外,拖鞋都掉了一只。我的这位同学告诉我,她和她母亲都看不起她父亲的工作。但实际上,作为体制内的单位,计生委待遇不错,是很多年轻人想要进去的地方。不过几年后,她父亲靠努力应酬获得的机会,调去了其他单位。这些政策的底层执行者,手里掌握着乡亲和同胞们下一代的生杀大权,在震撼人心的传媒揭露下,他们面目可憎。有人会说那只是一份工作,他们执行任务而已;但也有人说,他们是在体制内主动作恶,为了达到指标不择手段。不可否认的是,他们站在,或是被摆放在许多更底层民众的对立面,成了计划生育政策渗入中国每个家庭的触角。
万能的“中国国情”背后的集体主义
为计划生育政策辩护的说辞中,常出现的有万能的“中国国情”。把这国情加诸到每一个人身上,背后又有一种集体主义的逻辑。国情如此,你们身为中国人,要懂得顾全大局,为国家着想。你们要牺牲小我,成全大我,这是中国人的精神。可惜的是,我实在难以领悟这样的精神。
现在,二胎是全面放开了,不过第三个孩子,照样是不准有的。中国人生几个孩子,依然不是自己说了算的。国家需要劳动力的时候,民众就要多生;人口负担过重了,就要少生;老龄化严重了,再鼓励你多生。于是你要么被迫拥有一大群兄弟姐妹,要么被迫成为独生子女,要么被迫拥有一个仅有的兄弟姐妹。我们这一代互相作伴的独生子女,都没有尝过和亲兄弟、亲姐妹一起长大的滋味;选择工作的时候,如果离父母远了,不免要狠一狠心;当父母老去,没有亲人和我们分担父母的养老。国策变更,一个时代结束了吗?独生子女的时代也许结束了,生育权的管制却不过在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开始,只不过二孩难养,这一次的“批量生产”,也未必能再使共和国如愿了。
(叶藏,香港中文大学新闻学硕士,来自中国南方小城)
all the same logic
幾年前的好文章,希望作者和家人一切安好。我們都是大時代下的一顆微塵,風捲起來,我們拼命想要貼緊地面,卻無能為力。如果我們都吸飽水分的話,那還是有希望抵禦強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