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按:2016年6月,著名地理学者大卫·哈维(David Harvey)应邀到访中国,于6月7日到6月16日间在南京大学、山东大学、首都师范大学等地演讲。北京大学文化研究博士林品将原先刊在澎湃新闻的哈维讲演摘要增补修订,授权端传媒编辑转载。文分三篇,首篇讨论中国城市化与资本扩张,次篇聚焦于资本主义核心逻辑,第三篇讨论共享经济与社会运动。
哈维在中国的三场演讲中,对当前中国城市化与对外资本扩张提出针贬。他强调,这些批判不是针对中国,而是针对蕴含着深刻矛盾的当代资本主义。作为严肃的马克思研究者,哈维对资本和空间问题的批判,建基于马克思《资本论》的洞见。
哈维对资本的理解颇为“原教旨”。他明言,像法国社会理论家布迪厄(Pierre Bourdieu)那样,把“资本”的概念无限延伸,提出诸如“文化资本”一类概念,是扩充过度。他问中国大学生:你们读大学得到“人力资本”,是否能够使自己脱离劳动?假如没有,那就不能称之为资本。
在哈维的理解中,“资本”是“处于运动之中的价值”,它本身要带有运动和增殖的属性。真正的资本,应该是“躺着就能够赚钱的”,好像天生带有增殖属性的东西──“You can just lie there !”
资本运动的四个阶段
资本运动分为四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生产”。货币会转化成生产所需素材(means of production,或译生产资料)和劳动力,劳动力作用于素材,会产生商品,而投入商品创造中的人类劳动,就凝结成商品的价值。这是《资本论》第一卷主要探讨的问题。
第二阶段是“价值的实现过程”。通过商品销售,价值转化成货币,有很多方式可以实现这种转变。《资本论》第二卷考察了价值实现过程中的问题:如果人们对商品没有欲望和需求,或没有足够的货币来购买商品,那么,商品就没有办法实现价值。所以,价值既取决于生产,也取决于实现。
哈维强调,我们必须要理解价值生产与实现的对立统一关系,才能真正地理解马克思所说的“价值”,因而,对价值的分析,在很大程度上要依据《资本论》的第二卷。然而,这卷读者寥寥。“很多马克思主义者不阅读第二卷。因为那是一部读起来比较乏味无趣的著作,但麻烦在于,如果你不认真地理解《资本论》第二卷,就无法真正理解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
第三个阶段是“分配过程”。在市场上所实现的货币,会通过多种政治权力结构进行分配,有些转化成工人的工资,有些会转化成老板的利润,有些会转变成地主的地租,有些会转变成金融家的利息。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三卷中讨论这些问题。“第三卷很艰涩,因为它是一部未完成的作品,而且写得比较杂乱。”
哈维指出,关于分配,马克思有一个未探讨的环节──税收。马克思没有讨论价值如何通过税收形式,进入到国家领域。他认为这是马克思的资本分析中一个重大缺失。
既然货币流入不同人群,重要的问题便是:这些人如何使用这些货币?遭受压榨的拮据工人,主要将工资用于可维持生计的商品;利润丰厚的富裕商人不仅购买必需品,还购买奢侈品;剩下的货币会持续不断流动,进而投入到再生产的过程。在这里,银行家发挥了关键作用,他们把不同人群所持有的剩余货币集中起来,通过不同渠道将其投放到再生产的领域。这就是资本运动的第四个阶段,也就是一般人看来实现“价值增殖”的“钱生钱”过程。
哈维总结道:资本运动是一种循环运动──生产、实现、分配、价值增殖,再到生产。这当中的驱动力,在于追逐“剩余价值”。(剩余价值,可简单理解为劳动力生产的总价值扣除工资之后,由资方占有的部分。)资本力图将剩余价值占为己有,并将其投入到再生产的循环当中,以追求更大的剩余价值。这种循环运动与其说是个“圆周”,不如说是“螺旋式上升”的过程。
资本运动的螺旋
哈维谈到,螺旋上升的形态,是一种不易处理的形态,在英语里就有“螺旋失控”(spiral out of control)这样的短语。事实上,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脱胎于黑格尔的哲学,黑格尔区分了“善的无限性”(the good infinity)和“恶的无限性”(the bad infinity)。前者是某种像圆周一样的无限性,可以无限循环下去而不会发生失控;“恶的无限性”则是那种会导致“螺旋失控”的无限性。
哈维指出,资本的本性,是最大限度追逐剩余价值。但在扩大再生产和价值实现之间,存在着不可避免的矛盾。也就是说,资本追求更多产品、更多利润的天性,需要无限扩大消费市场来满足。但是,产生剩余价值的资本主义剥削关系,会造成有限需求不足,从而限制消费市场的扩大。这必然导致一种“恶的无限性”。那是一种没有极限的积累,为了积累的积累。
可用的资源是有限的,可生产的商品量也是有限的。但是,资本采取的形式中,有一种形式没有限度,那就是货币。当前所谓的“量化宽松”政策,就是不断增加货币供应,但这会导致一个难题:在这样的货币供应条件下,如何完成价值增殖?
在哈维看来,这种积累过程叠加在复式增长(compound growth,指不断加速将收回的本金和新增的利润循环投入扩大再生产)的系统,这造就了指数式增长的曲线。在18世纪、19世纪,资本主义发展的早期,当商品生产的规模还比较小的时候,复式增长没有产生严重的问题;但从1970年代开始,复式增长越来越成为一个问题。
利润驱动的竞争性资本追求持续不断的加速运动,而生产的加速迫使价值实现也随之加速。因而,资本主义经济不断在消费市场,创造出对于商品的需求和欲望,驱使消费者疲于奔命,更新换代自己所使用的商品。而在空间上,资本持续不断通过对内破坏性重建,和对外的资本扩张,将自身积累的危机与阶级矛盾,予以转嫁。
螺旋上升系统的内在矛盾
这个螺旋式上升的系统充满内在矛盾;矛盾激化的时候就会爆发经济危机。新近例子是2008年美国金融危机。而在美国主导的全球体系下,美国发生区域性危机,全世界就跟著陷入危机。当金融链断裂、住房市场崩溃的时候,美国政府选择营救金融机构,而不为失去房子的普通人提供住房。而当中产阶级沦为无家可归者,他们也就丧失了消费能力。美国的消费品市场一旦崩溃,全世界替美国供货的地区也就随之陷入危机。多数国家试图通过紧缩政策走出危机,但在哈维看来,这不过是加剧了贫富分化。
面对当前的经济危机,哈维重申:资本主义的螺旋式上升已经失控了,必须反对资本主义。哈维这样的立场,在美国饱受攻击,被斥责“疯狂”。但他坚持此一立场,并幽默地说:反资本主义不是他的 DNA 造成的,也不是因为他奶奶是个“疯狂的社会主义者”,他更未曾加入过共产党──他其实直到35岁才开始阅读马克思。反资本主义,是因为纵观当前世界形势,经过长期的理性思考,这是他认定真正理智的立场。
哈维以城市空间为例说明:在资本主义逻辑下,当前的城市化是为了投资者而建设城市,而非为了民众宜居。人们投资不动产是为了增值,而不是为了居住。因此,全球各地都存在库存住房难以消化的问题,少数人占有大量房产,却又有数不胜数的流浪者无家可归。
金融危机发生之后,数以百万的中产阶级流离失所,金融机构却仍在牟利,而政府干预也是服务资方,导致大量财富从多数贫困平民,流向极少数的富裕精英。哈维强调,资本主义的动态机制才是非理性的,我们必须设法控制住资本主义的螺旋,否则就将被过剩的钢筋水泥淹没。
哈维表示,他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分析让大家认识到:问题不在于民众愚蠢而懒惰,问题在于资本的运动。美国当下的政治困局,正是对上述问题的体现。过去三十年内是美国史上第一次,资本积累和增长完全没有让劳动者获益,生产力的增长完全被上等阶级拿走。哈维以此解释特朗普和桑德斯这类非传统政治家的崛起──资本的动力(dynamics)转化成了政治压力。
哈维表示,他不认为资本主义一无是处,并不否认资本主义有其进步的一面。“但资本的疯狂螺旋,是我们必须直面并努力解决的问题。”
(林品,文化研究学者,现居北京。戴娜美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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